登攀者无畏

那段时间,总是在不同的场合听不同的人提起高登攀,他们赞叹他是个数学人才,解决了一个应用数学界十多年未解决的难题,末了总是惋叹道,这么优秀的人却得了绝症,可惜了,可惜了!

34岁,对一个男人来讲,正是刚刚绽放的美好年华,对科研人员来说,正是出成果的黄金阶段.而疾病在这时却无情地吞噬着他旺盛活力的身体,摧残着他的创造力.

之后,断断续续听说高登攀经历了几次大手术,有过命悬一线的考验,穿越了鬼门关等但那都不是最终的结果.

他在和死神赛跑.

和高登攀相对而坐,满面的笑意,朗朗的笑声,从容的姿态,让人很难把他和病魇在身重合在一起.其实他刚刚被爱人从医院接回家中,就在十几天前,他还又和死神见了一面.墙上挂着高登攀生病前的全家合影,他胖胖的,一头浓密的乌发,带着憨憨的笑容依偎着妻儿,一脸幸福和满足.而面前的他,苍白的脸色,消瘦的身形,秃秃的头顶,这些都提示着病魔的存在.高登攀说自己早已过了不能接受疾病的时期,已可以坦然面对了.他回头看着书桌上方墙上挂的墨宝,说：“这是我现在最喜欢的诗句,因为贴合我的心境!我就把它写下来了.”那是的《卜算子咏梅》：“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笔锋刚健.

出生于山西长治乡村的高登攀坦言,自己在上高中前都不知道学习为什么,在他看来学习就是要让老师满意,家长高兴,同学羡慕,以此为目的,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一路上到了县里、市里的重点中学.

高登攀是个有毅力而执着的人.小时候,看到作为村中教书先生的爷爷,承担了给村民写楹联的任务,常常忙得水都顾不上喝.他就当起了小帮手,耳濡目染之下,他也爱上了书法.为了练字,又没有多余的钱写笔,就自己做,水泥地、沙盘、桌台,到处都成了他练字的舞台.很快他就替代了爷爷,开始为村民写楹联.为了写出好的别具一格的对联,高登攀尝试写古体诗词,对诗词开始潜心钻研,他最喜欢大气磅礴的诗词.从那往后,不论他在大学读书,还是以后到了北京工作,只要他春节回去探家,乡亲们都要来请他写楹联,他每每总要写到胳膊酸痛还不算完.谁家要没有挂上他写的对联,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高登攀对数学有着特殊的偏好,但他没有陷于题海中,从不做习题集.而是找来《中学生数理化》、《中学生学习报》等等报刊杂志、报纸的典型题型和竞赛题来做,他觉得,学会解题的好方法远比单纯做题有意义.就在攻克一道道难题的过程中,他找到了生活的启示：事物的规律本来简单,而我们却往往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

高登攀重新校正了学习目标,努力用科学的精神去寻找科学的本质.

有了这样的梦想,高登攀对自己的要求自然加码.于是有了父亲在看到他写下的诗句“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之后的担忧.高考结束后,父亲专门请了一周的检测,看护儿子,怕他经不住考试失利的打击.

1990年,高登攀以近乎满分的数学成绩考上了复旦大学应用数学系,开始了他梦想的征程.90年代初,经商热骤起,这股风潮也席卷了高等学府,学校开设的课程也与实用经济相关联.高登攀认为,大学是培养科学家的地方,现在这种情形不免令他有些失望.当同学们都在热衷选修计算机课程的时候,他却跑去修读西方哲学史、中国古典哲学这些看似与数学不太搭界的偏门,扎进了康德黑格尔孟德斯鸠老子庄子荀子们中间,读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他看来,这些学习所得到的科学思想,对他此后的发展,影响可谓深远.

高登攀有着强烈的好恶感,只要是他喜欢的,认定的事情他会拼了命去做.他认为所有自然科学都是哲学问题.在大学时,他就一直在想,都说数学枯燥艰涩,为什么许多人家发明创造出来的东西,而我们却觉得读起来吃力,读不懂?因为我们光顾去找别人的定律定理了,而没有抓住事物的本质.在他看来,数学的最高境界是定义,是自然的,定理是显然的,习题是多余的,所谓一通百通.对数学的痴迷让他决心在此领域有所突破.

1995年大学毕业后,高登攀分配到了中国航天员科研训练中心,后来成为了一名航天员的数学教员,在他执教的几年里,活泼的授课形式,不拘于传统的解题思路,逐渐成为他的授课风格,给航天员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课也成为最受航天员欢迎的课程.

要想一睹数学高峰的瑰丽风景,惟有不停地登攀.在紧张的工作之余,高登攀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复习准备,2001年考上了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应用数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但是他轻松不起来,因为自己在北大这个中国顶级高等学府中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同去的几十名学生中,有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金牌得主,从北大直升上来的学生就有35个,而高登攀的岁数在其中算大的.从不服输的他又开始在学习上“发狠”.

两年里,他没有落过一堂课,每次上课都第一个到,坐在第一排,后来所有的老师都认识了他.此时的高登攀已经成家,还有幼小的孩子,然而妻子杨春花为了让丈夫心无旁骛,专心读书,承担了家里所有的事情.所以尽管家离学校不算太远,但高登攀基本住在学校同学的宿舍,只在周末回家看看.直到一次2岁半的儿子突发重病,差点危及生命,妻子实在没办法了才找丈夫回家.高登攀深深体会到妻子和这个家为自己付出了太多太多,他要用优异的学业回报他们.无论他走到哪里,也无论时间长短,他的身边总带着书,有机会就翻出来看.高登攀基本没有业余活动,在学校几年,舞厅影院他不知道门开何处.他觉得自己必须承受这样的“苛刻”,学不好,对不起送自己深造的单位,对不起单位发的工资.在学校别人不知道他是谁,但知道杨利伟.作为航天英雄的同事,他必须用成绩捍卫荣誉,珍惜荣誉.

在他上硕士期间,他所在的应用数学系和物理系、化学系以及北大医院几家单位,联合研究制造中国的CR系统――因为被广泛应用于医学临床诊断领域的CR系统,在中国用的全是国外的机器.国内有些科研机构一直在做,但始终无果.高登攀和同学导师三人负责其中核心的图像处理系统.在大家的努力下,中国人自己的CR系统终于研制成功,在某些方面甚至超出国际水平.看到研究成果得到所有参加鉴定的院士专家学者的充分肯定,高登攀深受激励.

通过层层筛选和考评,高登攀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开始了硕博连读的学习生涯.在北大有硕博连读机会就像中了状元一样非常不易,只有很少的几个名额.高登攀没有觉得自己是进了保险箱,而是有了新的压力,博士学位的通过率不高,许多都延期了,这是他最怕看到的结果.要想把博士学位顺利攻下,就必须有个正确的好的课题方向.他正是在这里走了弯路.入学后的大半年时间,他都在做CR系统中多尺度分析的理论基础,后来他发现用小波分析理论就可以解决,别人已经解决了.

他的课题方向失败了.

酷爱查文献资料的高登攀无意中发现香港一学者徐雷和日本一位在独立成分分析领域有很深造诣的科学家S.I.Amari在信号处理领域中的独立成分分析问题上提出了一个“一比特匹配猜想”.独立成分分析从1989年提出以来,在应用数学界一直没有得到彻底解决.他了解到曾有北大的老师“啃”过这块硬骨头,却没有结果.喜欢挑战的高登攀找到导师程乾生教授请教,导师鼓励他去做,告诉他不要轻言放弃.

独立成分分析是一项把混合信号分解成具有统计独立性成分的新技术,近年已在生物医学和雷达等领域的信号分离中展示了很好的应用前景.

打个比方,一个房间里有5个人说话,声音是混杂在一起的,如何能从混合的声音中把5个人的声音单独分离出来,进行信号分析就是它的研究方向.目前,关于这个技术,世界上已提出了一些算法,有了一些模板,但没有理论依据,算法稳定性也不理想.

高登攀就将此作为研究方向,开始了课题攻关.记得他准备接题的时候,有的老师认为这是天方夜谭,把它作为博士课题,很有可能不能按时毕业.从2004年4月接课题,到11月完成研究,他只用了短短8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这一庞杂的课题.8个月,高登攀完全沉醉在他的数学世界里,坐在车上,走在路上,他的脑子都腾给了数学.常常为了一个问题,兴奋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茶饭不思,以至胃溃疡的老毛病犯了,也只是草草让妻子取点止疼片了事.到了后期,他这种拼命的架势让一贯支持他的妻子心疼担忧起来,半夜起身督促高登攀睡觉,为了不让妻子担心,高登攀就装睡,等妻子睡着了,他又爬起来干活.

他从没有把这些看成是煎熬,而是真切的将所有的苦与累当作了幸福.

高登攀的导师,北大应用数学界的知名学者程乾生这样评价他的学生：有强烈的探索精神和开拓性思维.高登攀正是以此作为他攻克难题,探究科学真知的法宝.他再一次抛开了传统作法,而用高阶统计的思想来突破.在最困难的时候,他竟开始涉猎与所研究领域不搭界的“泛函分析领域”的“再生核理论”,为此还曾遭到一些人的不解,一位老师甚至给他拍了桌子,说他见了困难绕着走,缺乏钻研精神,坚决反对他东看西看.

不过,高登攀的导师再一次站到了学生一边.

事实证明,正是高登攀另辟蹊径,才完美地解开了这个十多年来困扰信号处理领域的难题.甚至比“一匹特匹配猜想”更进了一步.因为按照高登攀的方法,既有前面缺少的完整理论证明,又有精确算法.而猜想是有条件限制的,只有满足条件,才可以恢复信号.高登攀的方法是没有这些限制的,而且在实际应用中,其他算法结果不稳定,高登攀的算法是最稳定的.导师坚信,学生的方法是目前世界上已知的方法中最好的.

铺设在高登攀面前的是条金光大道,前程不可限量.按照导师的安排,高登攀将去香港做访问学者,带着成果去参加国际学术会议,相信用不了多久,高登攀会作为一颗新星在数学界熠熠闪光.

谁都没有想到灾难来得如此突然,突然得充满了戏剧效果.就在高登攀把研究的成果整理出来交给导师的第二天,疲惫到极致的他怀着轻松的心情来到单位,一位细心的同事发现他脸色苍白,很不正常,就关切地劝他赶紧到医院检查.联想到一直以来的胃痛,高登攀这回听话地去了医院.

医院的一纸“胃癌晚期”的诊断报告,让高登攀一时难以接受,想到幼小的儿子,想到跟随自己吃了很多苦,却无怨无悔,未及报答的妻子,想到自己未竟的理想和事业,他落泪了.然而在最初的彷徨后,这个坚强的汉子选择了与命运抗争.他用极大的毅力对抗病魔.一年半的时间里,他经历了1次胃部手术,胃切除了4/5,一次肝部手术,全身化疗12次,20多次放疗,4次导管介入手术.每一次化疗,他都几天吃不下东西,不停地呕吐.每一次都觉得可能挺不住了,但每一次他都顽强坚持下来.从2004年底入院之后,他就没再出过院,但只要情况允许,他就让妻子把他接回家,他想尽可能地陪陪亲人,弥补从前忙于学业忽略的亲情.

让高登攀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的研究.其实在他生病之初,他课题的主要工作就已基本完成,比正常的完成时间提前了一年多.就是在病魔最疯狂肆虐的2005年,癌细胞侵袭了他的肝部、肺部和淋巴,一向器重高登攀的导师经请示学校,告诉他可以提前答辩,而且可以随时为他准备好.没想到高登攀拒绝提前答辩而拿博士学位.因为他早已将这个心血之作当成了自己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所以他要正常答辩,和大家一起毕业.他甚至哭着恳求医生,求他们一定帮助他活到获取博士学位证书的那一天.高登攀的请求令所有的医生动容,因为他们了解他.患病以来,所有的苦都吃了,所有的罪都遭了,从没见他掉过泪,从没给医生提过任何要求,而今为了他执着痴迷的事业,他居然第一次向医生提了要求,而且是这样的要求等

在治疗期间,高登攀只要有一点精力,就会整理撰写学术文章.按照博士学位要求,必须要在SCI上发表一篇论文方可毕业.而高登攀已经在SCI发表了4篇文章,还有两篇在审稿中,此间他还抽空证明了一个定理.

如今,高登攀已顺利地通过答辩,拿到了学位证书.他的论文被评为优秀博士论文.而对于自己简陋甚至称得上寒酸的家,对于妻子和孩子以后的生活,他常常是沉默无言.他曾经得到过两本证书,这是他在硕士研究生期间得到的“光华”奖学金证书.有一次,他珍爱地抚摸着红红的封面,对来访者微笑着说：“你也看到了,我们两家负担重,家里一直过得紧紧巴巴.这些年我忙于学业,她甚至辞了工作来支持我.为了做研究,我也压根没有想过挣外块!说出来你肯定都不信,当初就是交学费垫的3000块钱,我都不能一下拿出来.孩子那回得病,花的一万多块钱,都是找同事同学凑的.现在生病了花销大,更没有什么留给孩子的,我就把论文留下,把这些证书荣誉留下,也算是留给孩子的一笔精神财富.告诉孩子,爸爸努力了.”

话未毕,听的人早已忍不住泪水盈盈.

说起今后的打算,高登攀说,如果上天厚爱,肯多给他一些时间,他将利用所学,对航天员的综合评价系统做进一步的研究,用属性数学方法建立更新更科学的航天员综合评价体系.

在高登攀论文的扉页上写着：谨以此献给我的妻子杨春花和我的儿子高杨!

而在论文的第一页,他引用了导师程乾生教授鼓励他的话:

“不要轻易放弃!”

责任编辑/梁东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