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白石变法前一绝妙小品.老人九十一岁时复题:“此白石四十后之作.白石与雪个同肝胆,不学而似.此天地鬼神能洞鉴者.后世有聪明人,必谓白石颇妄语”.八大之心,白石于无意间得之,当是自傲.内心机杼,八大贵胄,白石布衣,瞬间怜惜,另有满足.
此画,虽白石如此说,但另有不似天机.四分之一篇幅,独然块然,是一只居中安逸自足的硕大秋梨.
秋梨皮色上,不规则斑点,毛茸茸墨般洇开,又止住似的.这梨画到如许大,若无斑点,光鲜或一团鸿蒙,如何手底画得.
白石有胆,不逾尺纸上,浓焦并举,虚实相间,赫然落墨,若天然而生就.秋梨形状亦不圆,两头略凹,愈发显出秋梨饱满.秋梨的柄,与秋梨相称,有点小霸气般“呼喇喇”生出.此一秋梨,绝然新摘下的,稍稍放置了,三五天,七八天,皮色上的水灵稍褪,而皮色略略厚了韧了.这“陈”了一点的秋梨,是为了“新鲜”的细腰蜂,为了那只早在老人心中隐忍欲出的细腰蜂么?梨子的柄,也有点略“焦”的感觉,却依旧韧而坚,略微右斜而向左曲弯,如探如迎.
细腰蜂立在秋梨上,蜂之细腰,用焦墨,笔触犀利,真是细.触须、爪子、口器、腰,一律的细,恍惚给人感觉,刺一般尖锐,要细细地刺入,刺入那“陈”了一点的稍厚的皮,管它疼不疼呢.秋梨清凉甘醇的汁水,因着“陈”,因着夏的溽热,有点发酵,而略略如甘醇,而有着隔了一个尘世的醉意的.
细腰蜂亭立如兵,认真得可以.它的鼻息已经嗅到了潜藏在秋梨里面的甘醇汁水.它是先要尝尝呢?还是回去搬兵?都不是.它只是面对着,不露声色,它知道它的力量,不能动.
秋梨硕大,甚或俨然巨大.时间细细流逝,浸染了什么的流逝,久了久了,细腰蜂几乎给慢慢魇住了,失语了一样.
失语的静,细腰蜂似一根根停滞的秒针,黑而细细.
二、
画首有题句:“余数岁学画人物,三十岁后学画山水,四十岁后专画花草虫鸟.今冷庵先生一日携纸委画雪景.余与山水绝缘已二十余,何能成画.然先生之来意不可却.虽丑绝不得已也.”
白石确乎画雪景极少.何故?
湘潭不会少雪,为何不画?客居京城,该不时纷飞大雪.为何也甚少雪景?也许正如白石《题画竹》所记:“平生除画山水点景小竹外,或画观世音菩萨紫竹林,画此粗竿大叶方第一回,似不与寻常画家胸中同一穿插也”.有所为有所不为,“微痴吾谁与言雪”,白石少画雪景,深有其道理.
此一雪景,山背后高天处,淡墨草草映衬.山就纸色.用近乎焦墨的线,粗略以披麻法勾勒山石;再以略淡的墨,略勾之,皴染.
所见不多,白石如此画雪法,可是独造.
右下两株松树,静静雪松,墨线勾出,树身留白;枝条依旧留白,止略画松枝,略点松针.大雪之凛冽寒意即宛在.
松树树身,若在别人,可能会略加皴擦,然而白石予之一色的白,雪之白,之厚,俨然在.
大雪掩漫,一片灰白,山与松,也不过略略可看.提神之处在一高士.雪也真是深陷,约略尺余,已然看不见高士的脚腿.这人踏雪,欲去哪里?或本就在山里,这里那里,随意走走.一片白茫茫,真个干净,随意走走,是愈走愈净的,心净了,多么好.看一切,都是净的.
这也是白石老人心之所念所赞吧.早年,樊樊山曾想推荐白石为慈禧太后如何写,白石拒绝了.虽然那个时候白石还籍籍无名,曾写“长安城外柳丝丝,雁塔曾经春社时.无意姓名题塔上,至今人不识阿芝”.
白石亦有《种菜》诗:“白头一饱自经营,锄后山妻呼不停.何肉不妨老无分,满园蔬菜绕门香”.
白石不过通身蔬笋气,想一布衣人生,“恨不生前三百年,或求为(青藤、雪个、大涤子)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
细想,人生真的不过为痴痴一念想.
三、
这一夜老人睡得极好,起来,打开窗子,空气新鲜得叫老人身上一紧.
案子上有南纸店的单子,老人扫一眼,又是什么什么,老人没兴趣.老人抿口茶,又立到案子前,想起昨夜似乎梦见什么.梦见了什么?好像是红红的叶子,嫣红的,朱红色里调了西洋红的,红润可爱,比花儿都可爱.
什么时候,见过这雁来红呢?岁月依稀,已然记不得了.可是那红,那染了红的紫,想着想着,怎么就暖了起来,嫣红红的.也煞是有点艳,却不扎眼.老人喜欢这红色,这红色称为老人红也许是合适的.人老了,于娇嫩的颜色,会格外喜欢.与年轻的女子,有时候会格外看顾.
白石老人,除了早期画过仕女,后来的很多年,几乎放弃了.花卉,也许可以称为老人笔底幻化了的女子.
老人在碟子里,浓浓地调好了红色.那红色看着真好,即便是不画,看着那浓艳的红色也是喜欢的.没有使用色彩经验的人不会这样感觉,尤其是用笔蘸了红颜色,在白皙绵软的宣纸上,提着笔锋写过去,宣纸上,瞬间出现的那些红,浸透,浮现,不仅心理,甚至会有生理上的愉悦.
老人将用墨之法,放在了用色上.从画面右边五分之三处,向左横着探出一枝,调了水的嫣红,又迅疾写出淡淡若含着水的叶子.枝条开初几片,应是老叶.老叶之枯涩,不宜展开,叶子侧写即是.枝条前端,是后生的叶子,在前,更是嫩叶,愈前,则稍稍淡.花叶写完,以极其浓的红色,近乎焦墨般使用,勾出叶筋.也有花叶未尽意的,直接以勾筋弥补.花叶的“活”,在于叶子的用墨用水的活,更在于勾筋的“活”.
红色的花叶,如此的深色,即便加上若焦墨似的勾筋,却也是飘忽,无所依的.墨,真是奇怪的色.红黑两色的奥妙,水墨画家怎么会知道的那么深.也因之在画面左上,老人写了一只墨黑的天牛.水墨画的空间,是奇怪的.此天牛不在地,亦不在天,只是“在”,“在”与红色花叶某一个相较力也相吸引的位置.
八十三岁目力,不简单了.天牛用极其浓的墨,极细的笔.天牛的背部,近乎干涩的墨,叫人能感知到硬硬涩涩的感觉.天牛的背上,有极其细的有层的纹理,老人依旧能摹写逼真.天牛的爪子,因焦墨,一笔过去,爪子上的毛茸茸,纤毫毕现.小时候抓过这天牛,天牛挣扎,爪子上的细密倒刺,在手指上刺喇喇的.天牛的须,觉得正动着呢.小嘴,湿的.小时候捉天牛的时候,觉到过那一点点的湿吻.
天牛的逼真,并不是全然为了逼真,实在是要那小小的精细,挟着壳的硬、爪子的茸刺,直接刺入雁来红的虚之“红”.
墨色的天牛,孤零,却有墨色的白石落款陪着.陪着,就好像是有三几只天牛了.三几只,相互静静相伴着.陪着,就好了.
白石的落款,墨色,落寞,也有点孤单.再钤一“萍翁”小印,正红的印,将好.
四、
一只蜻蜓,向下,直面江水浩渺.
此一幅画,空旷如许,真不知白石老人作如何想?
立轴所能呈现的空间,绝非西方绘画的空间所能.那儿空间的玄妙,无极,只能以抽象表达,甚或抽象也不能,只能像语言那样,用所谓的原语言,或者失语,不言而言.
这只蜻蜓凌空,俯视.蜻蜓的位置安排,极其精心.约略位于画面上端三分之一处,略右,而身姿稍稍左斜.蜻蜓的背向,沿着尾巴一线向后,恰好跟题款若断若连.不然,轮空一样,蜻蜓是极孤单的.
只此一点,与随意的几个墨黑的字,蜻蜓就上接浑茫之气了.
更之上的高天呢?不管了,再高,就是浩然,近乎死静冰冷的浩然.
面对浩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只蜻蜓会想些什么呢?蜻蜓也不过是看到流水,有情无情,它怎么能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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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渺的水纹,而过,渐远渐无,更远,更远了,江水就看不见,消失了.
蜻蜓是精妙的,以其精妙,独独直接浑茫.一点而清晰.清晰的浑茫.孰大孰小,有时候是不好说的.似乎就是这只蜻蜓,牵住了,江水浩渺,永流而不去,而不能彻底远.江湖之远,之悠远,之哀远,而不能去了.
那江水,真的,流不去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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