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沈先生

点赞:2892 浏览:10543 近期更新时间:2024-03-08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写过《香椿》一文后,很多朋友都这么劝我:你不要守着宝山不识宝呀,像张充和这么一位硕果仅存的世纪老人,一身都是可以入书入画的故事,你可得要逮着空儿就去看看老人家,多听她讲故事.她的那些宝贵记忆,记录下来留给后人,就是一笔文化财富;毕竟是年过九旬的老人,带走了,就可惜了.

我跟张先生说,她直摇头:“我没有什么值得写的故事.好些年前,就有人说要给我写传记,被我一口回绝了.我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值得立传的人物.”我知道张充和生性淡泊,从不在乎那些外在的虚名,但却非常爱惜羽毛,不愿意别人乱写她,她对坊间某些不实的文字,是颇有微词的.可是,被我缠多了,我倚小卖小,总趁着她兴致勃勃又提起什么好玩旧事的时候,就把这个话题提出来――她便说:“好吧,我以后随便乱讲的什么东西,你可以做点记录.我还是坚持不肯让人写什么传记,你就记点好玩的小故事吧!”

这,就是下面这些故事的由来.

“哎哟,有鬼哟!”

――关于沈从文碑文的故事

从中国回来,去看张充和先生.谈到我回了一趟下乡的海南岛,有一位下乡的知青老友分手时告诉我:他将去湘西凤凰,看看沈从文先生的旧居.我便叮嘱他:到了沈先生墓前,代我烧一炷香,抚一抚那块当作墓碑的大石头,因为在自己的文学路途上,沈先生的湘西文字,一直对我起着一种领路的作用.我还对他说:冥冥中常常觉得跟沈老先生有缘,不知怎么着,就会三不五时和沈先生的东西或者沈家的人遇上了.比如沈先生墓碑上有两行碑文,就是我一位熟悉并且敬重的老人写的――那是沈先生的内妹、现在就住在耶鲁附近的张充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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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沈从文,张先生的双眼晶亮起来.

“我听说,那块作墓碑的大石头,是他们沈家的青壮后生从山上推下来的呢.”张先生笑眯眯说道:“沈先生走的时候,他北京的一个侄子给我打,让我写一副挽联,说第二天开追悼会就要用.要得这么急,我怎么写啊?我告诉他:我恐怕写不出来.”

我说:“我记得你后来写的是很精辟的四句话,具体文字,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张先生便站起来,走到饭厅她日常写字练字的大饭桌上,扯下一方边角的宣纸,拿过手边的圆珠笔,以竖行写下: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即便是顺手用圆珠笔写下的文字,也是铁画银钩,带着书法的劲道的.

“等那天夜里,我怎么都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跟沈先生有关的事情.睡到半夜,干脆爬起来,研墨写字,顺手就写下了这四句话.”张先生把纸张递给我,点着上面的文字,解释道:“不折不从,说的是沈先生的坚守.他坐过国民党的牢,在中也受过各种苦,可是他总是能坚守住自己的一点东西.后面的,就更好理解了等”

我说:“这四句话,确实把沈先生一生的品性都勾勒出来了.”

“等写好了字,我是用传真机给北京Fax过去的.我告诉他们,这不算挽联,就是记下了我心里对沈先生的感觉.没想到,他们大家都说好.我没有回湘西凤凰去看过,我听说,这四句话,他们是从我的Fax上直接放大,雕刻到墓碑上去的,就刻在那块作墓碑的大石头的背面等”

我说:“我的好多朋友都专程去湘西拜祭过沈先生,都特别喜欢那块巨石墓碑,喜欢你写的这四句话.”

张先生笑吟吟道:“更神怪的事情还在后面呢!他们都说好,还说我把沈先生的名字也嵌在里面了.我吃了一大惊:没有哇!我就是这么顺手写下来的.可我自己仔细一看,唉呀呀,可不是吗?四句话的尾缀,正是‘从文让人’.哎哟!有鬼哟!我没那么想,是鬼让我那么写的哟!”

我大笑道:“是沈先生天上的魂魄让你这么写的吧!”

张先生摇晃着脑袋,仍在不住笑着说:“这事真神了.‘从文让人’.这也确实是沈先生一生的特点.沈先生总是在让,好像不会刻意去争什么.可这‘让’里面,有多大的学问哪!不过,在写字的当时,我都没想过这些,更没想过要藏他的名字在里边――哎哟,真是有鬼哟!”

张先生又重复了一次“有鬼”,咯咯笑得响脆.

所谓“鬼使神差”、“鬼斧神工”.我想,也许没有什么比这个故事是更好的注脚了.


生命中另一位重要的“沈先生”

――张充和与沈尹默交往的故事

还有一个“沈”――沈尹默,是张充和生命里程中的另一位重要的“沈先生”.

那天去看张先生,她正为一件事情犯愁,沈尹默先生的家人准备出一本沈先生的全集,要请她写序.她因为年龄和身体的原因婉拒了;他们又提出请人为她如何写作序,她也不乐意,说:“跟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我从来不做让别人为我如何写的事情.”所以,她感到很为难.“等我跟沈先生的儿子说,我并不是最合适写序的人.我真正跟沈先生学书,只有五年,不算长.这五年间也不是经常在一起,重庆那时候老在轰炸,见一次面不容易.算起来,我统共造访他,也就那么十来次.当然,我们交情是很深了.可是,有许多人跟了沈先生大半辈子,现在活着的,还有跟过沈先生二十几年的人,不应该是由我来写序啊等”

因了这个话题,张先生跟我谈起沈尹默,这位二十世纪中国书法的一代宗师,和她交往中的许多趣事:“等那时候,抗战的陪都重庆,于右任担任国民政府的监察院长,在手下收拢了很多文人学士――章伯钊、沈尹默、谢稚柳、乔大壮等等,好多有名的国学大家、书画大家都会聚在那里,可谓济济一堂,我的表哥李栩广也在他们那里.监察院的宿舍在曾家岩的陶园,我那时任职教育部,住在城外的青木关,离曾家岩很远,虽然常常去找他们玩,但去一趟其实不容易.”张先生说着便轻轻笑了起来,她说:“说一个好玩的故事:沈先生眼睛不好,近视深达一千七百度.平日难得单独出门,更别说认路了.有一天我从青木关出来看沈先生,我平时都不在他那里吃饭的.那天沈先生高兴,坚持要带我出去,走路去一个小馆子吃晚饭.往常进城,天晚了,我就会住在胡子婴家――她是章乃器的离婚太太.吃过饭,我要去坐公车去胡家.沈先生要表现他的绅士风度,男士一定要送小姐上车的呀,无论我怎么推辞,他一定要亲自送我上车.可是我作后辈的,更担心沈先生的眼睛不好,他送走我,自己认得路走回家去吗?所以,车来了,我跟沈先生大声说:‘再见再见!’沈先生便朝车上摆摆手,也说:‘再见再见!’车一响,他就转身走了.其实我没上车,我知道他眼睛看不清,又担心他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悄悄地尾随在他后面等”张充和说着响亮地笑起来,接着说:“我一直悄悄跟着他,他完全不察觉.那时候街灯亮了,我看他一路上摸摸索索地问路.我那时候想,若是他认错了路,我再冒出来把他送回家去.没想到,他还真找对了家门!我这才放心走了等”张先生眸子里闪跳着调皮的神色,她继续说:“沈先生一直没发现我,我呢,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件我‘骗他’的故事――他始终都蒙在鼓里哩!呵呵呵等”

张先生依旧得意地笑着.眼前,仿佛不是一位年过九旬的老人,而是那位青春洋溢、活泼调皮而又尊师爱师的“张家四小姐”等

我问:“当初,你是怎么跟沈尹默先生认识的呢?”

“我学字多年,早就仰慕沈先生的书风和大名.”张充和笑笑说:“可是到了重庆,也不敢贸然造访求教.那是1941年吧,我在重庆国泰戏院登台演昆曲《游园惊梦》,章士钊做了诗,很多诗人唱和,沈先生也和了两首,抄录在纸上托人转给我,这样我们就认识了,以后就常常向他求教.那时候到沈先生家,一进去先报上名字.他听说我来了总是很高兴,很热情地招呼我入座,其实没有坐,就站在那里看他写字,一站就站个半天.按说,沈先生应该算我北大时候的老师,但我考上北大的时候,他已经先离开了,我倒是真的当过沈先生的弟弟沈兼士的学生.”

我问:“这是哪一年的事情?”

“我读北大,大概是1933、34年前后吧.”张先生仰起头,勉力想了想,说:“我总是记不清年代、时间和地点,但查一查就清楚了.沈先生性格乐观,好玩,一点儿也没架子,写字就用一张小桌子,站着写,我就站在一边跟他拉纸,看他写字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但他不要我学他的字,也不要任何人学他的字.他说,要学,就学他娘家的字――他说的‘娘家’,是他学书法追随的各流各派的老祖宗.这个‘娘家’,可大得不得了啊!”张先生又是那样轻轻地笑了起来,接下来说:“因为路远,我过去看他,有时候就在他那里吃中午饭.其实在他们家,给我管饭,也负责招呼里外的,是一位姓金的女士,叫金南萱,我们叫她金小姐.”

“她是沈先生的什么人?”

“她是沈先生第二任太太仇保权的好友.嗬,这位金小姐,可是一位有故事的人物哩.”张先生的笑容里隐隐带着一种调皮:“金小姐是学艺术的,在北京学画、教书,好像是写航空奖券中了五万块的大奖,就不教书了,回到江苏水乡,打算结婚嫁人.那时候,驻守江阴炮台的一位将军看上了她,要大办婚事,用轮船去接她结婚.那时候,正是七七事变后和日本人抗战最紧张的时候,江阴炮台又是这么重要的位置.有人报告了老蒋(),结果接金女士的轮船还没上岸,那将军就被老蒋下令给毙了.她上得船来已经成了寡妇,该回哪里去呢?难道还回到那个一定恨她、怨她的婆家守寡去么?她就是这样投奔的沈先生.那时候,沈先生正在与他的第二任太太仇保权谈恋爱,金是仇的好友,沈先生愿意收留她,就一起跟过来了.”

我很好奇:“那位金女士漂亮么?”

“不算漂亮,但年轻,受过很好的教育,风度总归是不错的.”张先生脸上现出一种殊异的神情,说:“更让我震惊的是,金女士还有一位姐姐或者妹妹,跟一位好像是建设厅的厅长好上了.那位厅长已有妻室,厅长太太就到蒋夫人那里去告状.老蒋一生气,又把那厅长给毙了.那年代,老蒋要毙个人是很容易的.两姐妹的男人都被老蒋毙了,据说到了重庆,两姐妹还不能见面.那是金女士亲口告诉我的故事,听得我呀,头皮都麻了!”

“那位金女士后来再婚了么?”

“她后来跟重庆政府里一个低级官员结了婚,但是还是住回到歌乐山来,帮沈先生管家.她照料沈先生的生活起居,非常仔细体贴.沈先生不吃猪肉,但也不是纯吃素.战时吃肉本来就难,怕他营养不够,她就把肉丝打碎了,做成肉汤.沈先生眼睛不好,不知那是猪肉,喝那肉汤,倒是很喜欢的.”

我笑道:“这又是关于沈尹默的掌故中另一个善意的‘骗人’故事.”

张充和也笑起来:“说起来,我跟金南萱还有同床之雅呢.那一年,大概是1941年,四川一位杨姓乡绅请沈先生、金女士、乔大壮和我一起,到他们在歌乐山以外的一个叫杨家花园的山庄去住两天,一起吟诗、写字、作画.那两天,我和金南萱同睡一张老式的大床,她就跟我细讲了她的身世来历.那个未成媳妇就先成寡妇的故事,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听得我真不好受.”

“这位金女士后来还一直跟着沈先生么?”

“沈先生一直善待金南萱.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金南萱开画展,沈先生还为她帮忙操持,写诗题字的,很尽心.我记得金南萱的先生姓张,俩人后来还生了一对双胞胎.那以后,我结婚、出国,就和金南萱断了联系了.”

“红颜知己.”我心里浮起这个字眼.从沈尹默先生为张充和留下的大量的诗文手迹看,张充和与沈尹默之间深挚的师友之谊,可以配得上这个字眼,金南萱,或也可以算其中的一位.

绿腰长袖舞婆娑

――张充和与昆曲的故事

和张先生聊天,常常都是从茶几上的书本引出的即兴话题.

那天去看她,小几上摆着一摞跟昆曲有关的书.有“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报道结集,还有一本由俞振飞题名,名为《姹紫嫣红》的“昆事图录”.翻到其中“张家四杰”一节,正收录了他们张家四姐妹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与昆曲结缘的故事,还有四姐妹各自在昆曲舞台上的演出剧照.看着那些蛾眉淡妆、婀娜多姿的身段姿容,陈年的黑白图片上似袅起一缕缕兰菊的馨香,我便和张先生谈起了她生命中另一个重要东西――昆曲.

张先生喝一口淡茶,慢慢说道:“我学曲学得很晚.小时候读的是家里的私学,十六岁才正式进学堂,进的就是我父亲在苏州办的‘乐益女中’,那时候我的几个姐姐都上大学去了,女孩就剩下我,我就开始跟着学校的昆曲课听昆曲、学昆曲.那时候我父亲的学校是开昆曲课的,一个星期上几次课,有专门的老师教,几个学生一起学.慢慢就觉得不够了,父亲便单独给我请老师.我的昆曲老师姓沈,名叫沈传芷,我唤他沈先生、沈老师,是昆曲界‘传’字辈的名角儿等”

我笑了:“又是一个‘沈’――张先生你注意过么?你生命中有好几位‘沈先生’,都跟你最重要的经历有关.”

张先生眼睛一亮:“哎哟,真的哟,他们都是姓沈哟!”

她微笑着又沉入了回忆之中,说:“这位沈老师什么都会,小生、冠生、正旦、花旦、小旦的戏,他都会唱,就是不唱老生.他教我的时候其实还不到三十岁,是我父亲从上海请过来的.”

我问:“那时候昆曲的演出很兴盛么?”

“其实也不.那年月,上海舞台上唱昆曲的,只有传字辈的一个班,附属在常驻‘大世界’的一个戏班里.战前那几年,就开始不太有戏唱了.苏州离上海近,我父亲就请他们过来教曲.沈老师先在苏州教,后来又到青岛去教.我有两个暑检测就专门跑到青岛去,跟沈老师学戏.先学唱,再学表演.一个戏要学好几个礼拜呢.那时青岛唱昆曲的人很多,第一年我跟我弟弟宗和一起去,他也学戏,住在太平路海边一座别墅里.第二年跟青岛的曲友熟了,就住在一个孙姓朋友家里.那时候,家里请了笛师,沈老师也会吹笛子,我自己也同时在学吹笛.听曲唱曲,花了很多时间和心思等”

我说:“我记得从哪一篇文章里读过,有一段时间,你夜夜坐在苏州拙政园的兰舟上唱昆曲等”

她笑笑:“是孙康宜的文章吧?有意思的是,战前那几年,我常在拙政园那条船上唱戏,战后呢,我又回到拙政园,却是在那里教书――那时候的‘社会教育学院’设在那里,我是代我弟弟张宗和的课,在那里教书等”

话说到这里,被一个打断了.像是一个越洋长途,张先生拿着话筒和手里的纸张,眯眼辨识,娓娓细道.原来,这是另一位“沈先生”――沈尹默先生的儿子打来的,请张充和帮助读校刻在一个古棺上的一段沈尹默墨迹的拓片.拓片的复制件,显然是从电脑网络里传来的,我接过来,帮助张先生一起辨认着:

题王晖棺玄武像沈尹默

昔闻巨蛇能吞象,今见蛇尾缠灵龟,

四目炯炯还相像,思饮怨□孰得□.

物非其类却相从,蛇定是雌龟是雄,

相与相违世间事,悠悠措置信天公.

沫若老兄嘱题

张先生帮助辨识出了好几个淹漶不清的字眼,其中两个字眼,却实在无以确认.我却道出了心中的疑惑:怎么拓片上的字迹不太像是沈尹默先生的书风?

“我也觉得不太像.不过这至少经了三次手的拓上再拓,可能就走样了.”放下,张充和轻轻叹了一口气,“沈先生的这个小儿子姓褚,没跟沈先生姓,跟生父的姓,却跟沈先生最为亲近等”她随后道出了另一段沈尹默的辛酸故事:“沈先生的第二个太太没生孩子,这个儿子抱过来的时候已经十几岁了,他亲眼目击了红卫兵的残忍冷酷.那时候,沈先生天天在挨批,戴着一千七百度的近视镜爬上爬下的应付批斗.怕自己的书法文字惹祸,就叮嘱年小的儿子,让他把家里藏的自己的所有书法纸张全部放到澡盆里,淹糜淹烂了,再让他趁着天黑蹬自行车出门,偷偷把这些烂纸张甩到苏州河里去沈先生这个儿子现在想起来就心痛得要出血――沈先生多少宝贵的书法作品,都是这样亲自经过他自己的手,毁在那个年月里了!所以他现在要编沈先生的书法全集,见到父亲的任何一点遗墨遗迹都不放过,拼了命似的四出搜求等”

屋里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我不愿意老人过于伤感,便调转话头说:“我们还是回到另一位沈先生――回到昆曲,说说你学戏、唱昆曲里好玩的事儿吧!”

“等当时,跟我一起学戏的,还有我的继母.”一浸入昆曲的回忆,张先生就舒展开眉头,“她叫韦均一,本来是父亲办的中学里的一位老师.继母只比我大十五岁,我们一起学戏.她爱画画,我爱写字,她看我写字可以一看看个大半天.家里的人都不喜欢她,但她喜欢我,跟我很亲,我们像两个很好的朋友那样相处.”张先生忽然呵呵笑了起来,“哎哟,我继母有一个事,我一直不知道,一直到了美国,甚至是直到前几年才知道,原来我的继母,当初是个地下党――就是的秘密党员!”

我很好奇:“那,你觉得你父亲知道么?”

“我知道我父亲不是.但我也知道,父亲办的学校里,当时我的好几位老师,都是后来很有名的.比如张闻天、匡亚明.还有一位侯少秋(音),当时就被国民党抓走,用乱刀刺死了.那年我见到后来当了南京大学校长的匡亚明,他告诉我:那时候,我改你们的国文卷子,你父亲改我的.其实我父亲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岁,他办校的时候才三十多岁,大概国文底子比匡亚明要好些吧.哎,我们说到哪里去了?”

我直乐――其实我喜欢顺着老人的思路,这么随意洒漫地说开去,我说:“再回到昆曲吧,你第一次正式登台,是在什么地方?”

“在上海.也还是战前那几年的事.在上海兰馨戏院,唱《游园惊梦》.我唱杜丽娘,唱花旦春香的是李云梅;唱柳梦梅的小生不记得了,大概是当时上海现找的年轻人.同台演的还有《蝴蝶梦》.那是正式的演出,不是普通学校那种玩票式的表演.”

我说:“都知道你在重庆登台演的那场《游园惊梦》曾经轰动一时,很多名家、大师都出来写诗唱和,那是哪一年?”

“1941年吧.昆曲,我确是在重庆年间唱得最多,在师范里教,在城里登台唱,劳军也唱.在昆明那一段,教过人,但没登台,因为找不到搭档.”

“唱得最多的是哪几出戏?”

“《游园惊梦》、《刺虎》、《断桥》、《思凡》,还有《闹学》,我大姐唱的小姐,我唱里面的春香,花旦戏.当然,《刺虎》唱得最多,那是抗战戏么.”

“你跟俞振飞配戏,是哪一年?”

“那大概是1945、46年,抗战胜利后的事了,在上海,很大的一场演出,唱《断桥》,他唱许仙,我唱白娘子,我大姐唱青蛇.”

我提出要求:“说一点跟昆曲有关的好玩的事儿.”

她朗声笑道:“咳,好玩的事多啦!等要唱戏,首先得配戏,就是要找跑龙套的.在重庆,那一年演《刺虎》,我是属于教育部的,要唱戏,龙套就得从自己所在的部门里找.开会商量,那四个龙套就在酒席上定了,就找王泊生――他原是山东戏剧学院院长,现在教育部任职;还有陈礼仁,社会教育司司长;郑颖孙,音乐教育委员会主任;还有卢寄野,就是卢前,他既会写诗写曲,又会弹古琴.这些人都算教育部里的小官,人面都很熟的.那天是劳军演出,要大家捐款,各部会的长官都要来看.开场锣鼓音乐一响,他们四个龙套一出来,大家全都认得,全场就拼命鼓掌.龙套一出场就拍手掌,这唱昆曲的可从来没见过;这四个人又当惯了官,像在台上演讲,别人一鼓掌他们就点头鞠躬,越点头掌声就越响,结果他们点头鞠躬个没完,场上场下的笑成一堆,这戏,就没法唱下去啦!呵呵呵等”

张先生轻声笑起来,边笑边站起身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便蹒跚着脚步.老人家腿脚已经不算太灵便,走到一边的书架上,拿下一个由蓝灰印花手帕包裹着的小本,慢慢向我展开:

“这个小本子哪,抗战这些年一直跟着我,跟到现在等”

这是一个名叫“曲人鸿爪”的咖啡色硬皮小册页,翻开来,巴掌大的尺幅,内里却乾坤浩荡.原来,这是各方名家曲友当年为张充和留下的诗词书法题咏和山水、花鸟的水墨小品,简直可以“精美绝伦”名之!

张先生翻到其中一页,“喏,这就是卢寄野-卢前,当时即兴写下的诗句.”

鲍老参军发浩歌,

绿腰长袖舞婆娑.

场头第一无侪事,

龙套生涯本色多.

卅年四月十三日,充和演刺虎于广播大厦,颖孙、逸民、泊生邀同上场,占此博粲.卢前时同客渝州也.

我仔细翻看着这本留下幽幽时光痕迹的、略显陈旧而保存良好的《曲人鸿爪》,一时竟爱不释手.里面唱诗、题咏的,有吴梅、杨荫浏、唐兰、罗常培、樊诵芬、樊少云、龚盛俞、杜岑等等我熟悉或者不熟悉名字,这本身就是一件珍贵的历史文物.我注意到包皮手帕上已经系着一个写上编号的小牌,想必是张先生自己请人作过清点的.她的话音絮絮地在耳边流过:“这种《曲人鸿爪》我一共存有四本,这是第一本,因为小,好带,反而不容易丢,这些年丢掉了多少好东西啊.不过,里面的内容分量,倒是一本不如一本了,我想以后有机会,我会把它们印出来等”

“曲人”,我注意到这个说法.想到自己多年来喜欢的古琴,爱古琴的人,则喜欢把自己称作“琴人”.古琴-昆曲,这果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双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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