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课堂里的母子

“爸爸,这就是我的妈妈,和我还是同班同学哩.”

等想起往日之苦,三个人都悲喜交集不知说什么好.

中国有一个传统剧目“三鼎甲”.戏中薛保、薛同和薛仁登父子三人同榜中举,千百年来被人们传为佳话.我今天要说的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原一所师范大学里,有母子俩是同班同学.儿子名叫孟小蕾,入校时年仅十七岁,是全班年龄最小的学员.母亲名叫沈岩,现年三十八岁,是全班年龄最大的学员.她是因为发表了优秀中篇小说“黑河情”而被保送来进修的.这母子俩同学半年多了,可还是互不相识.说起他俩的身世,那还得从十八年前说起.

违心与不爱的人成婚

那时,沈岩的父亲原是大队付业上的会计.他为人清正,刚直不阿,身居金山,两袖清风.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恶事从天而降.有一天,大队副支书来找他做检测账,想同他合伙私吞付业款,被沈岩父亲婉言拒绝,副支书听罢哈哈一笑道：“我不过是想考验一下你的觉悟程度,真是个难得的好管家啊.”

话虽这么说,但没过多久,副支书就以两厂合并为由拿掉了沈岩父亲的会计之职.沈岩的父亲当时也没在意,直到儿子沈松报名参军的时候他才看清楚副支书在与他作对.沈松各方面条件都很好,接兵的部队一见他就非常满意,可最后大队副支书以沈松姑妈家是富农成份为由把沈松的名字扣下来了.沈岩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向上级反映副支书打击报复他的前后经过.从公社告到县上,又从地区告到省里,最后告到.他为告状把家里的房子都卖掉了,可到头来不仅没有告倒支书,反而让支书更加害于他家.因为他那一张张状纸最后都又落到支书手里.

沈岩中学毕业后,虽然也积极学雷锋做好事,可就是连个团员都当不上.她写了首小诗寄给报社,也因支书的一句政治介绍而不能发表.世上人也搞不清楚沈岩一家人犯了什么罪,只看着她家在大队吃不开,就都不敢搭理她家的人了.这一年,沈岩已经是一位清丽可人的大姑娘了,可每天只能是家里转来转去,枯燥乏味,前路渺茫.

有一天,沈岩妈又为自己的家没个出头之日而默默哭泣.就在这时,沈岩的一位本村三叔,大队治保主任阮庆三来到沈岩家里,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地说：“恭喜、恭喜!”

原来公社新上任的造反派书记李占奎看上了才貌出众的沈岩,特意派阮庆三来说媒的.沈岩是个重人品而不重门第的人,当什么官儿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对李占奎的为人也略有所闻,所以就不置可否沉默不语.阮庆三受书记之托.他一定要办成这件事,就理论动员起来：“侄女呀,现在李书记在公社是第一位权高势重的人物.有多少姑娘跟在屁股后人家还不要哩,书记看上你是你莫大的荣幸.你如果是爱党爱社会主义就应该爱党的干部.”

没等沈岩思考成熟,沈岩妈就在一旁流着泪着说：“这可是天下难找的好事儿,我女儿若是嫁个公社书记,别人谁还敢看不起我们?”望着老泪纵横的母亲,沈岩还能说什么呢?母亲为了她上学受尽千辛万苦.为了给母亲脸上争光,为了改变家庭受人轻视的局面,沈岩违心地允下这桩婚姻,想在以后的生活中帮助李占奎当个好干部.

沈岩哪里知道李占奎向她求婚也另有根由.他这几年打砸抢样样得手,就以为天下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天下没有不赏识他的女人.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回家路上见到社办厂一女工有几分姿色,就性趣大发.他追随那女工直到她的家里,刚上床那女工的父亲就回来了.黑暗中他还没来及跑出去,老人家就照他肚子上捅了一刀.事后,那一家人见他是全社第一红人,就什么也没敢说放他走了.倒是李占奎捂着肚子忿忿地说：“天下女人多的是,过不了一年,全公社最漂亮的姑娘会成为我的老婆.”他向沈岩求婚,就是让捅他一刀的那一家人看的.其实他早就有情妇,并不是一心一意来爱沈岩的.

沈岩与李占奎结了婚,确实给她家带来了荣耀.往日那些对她家不理不睬的大小队干部,如今见了沈岩妈都是满脸堆笑.沈岩的哥哥被破格提拔当上了大队长,沈岩也被安排在镇上小学任音乐教师.

可婚后不久,沈岩就发现她和李占奎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李占奎不爱读书,说话以粗俗为荣,还爱好叫别人送礼.不论什么人也不论给他拿的什么东西,他都是双手伸得长长的一概收受,从不嫌多.沈岩每天看着这样个小丑竟能身居要职,真是不可思议.她终日叹自己生不逢时,忧国家的安危,愁眉难展郁郁寡欢.每当这时,李占奎就把那胡子拉茬的脸凑过来要与沈岩欢乐.沈岩总是哭笑不得地推开他,说：“我没这个兴致.”李占奎半嗔半怒地说：“你不让我摸叫哪个小白脸摸呢?”又说：“你见我就不高兴见谁才开心呢?”听着这话沈岩只觉得恶心,就没好气地冲着他说：“难道夫妻生活的内容就只有那一条儿吗?无聊!”

离怀的孩儿不再认亲娘

这样时间久了,李占奎觉得沈岩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扎得他鲜血淋淋.本来他婚后检点多了,可现在为了赌气,为了让沈岩信服他的能力和魅力,他又开始拈花惹草了.

他本来就与弟媳通奸多年.他弟弟在部队上是军官,平时难得回来一次.这时候他与弟媳又旧梦重温了.一天夜里,沈岩一觉醒来发现丈夫不在身边.她追至弟媳房中,看见李占奎正一丝不挂地与弟媳抱在一起.她精神的天空塌了.她把那间丑恶的房门从外面锁上,再也不愿见到那两个畜生.这时候有个农村女青年杨云荣又主动来找李占奎送怀投抱,因为李占奎曾推荐她上过大学.虽然后来学没上成,但终生感激李占奎对她的恩情.

沈岩并没有赏识他的魅力,相反更加恶心他.她常常留在学校不回家,有时甚至踯躅街头也不愿回到李占奎身边.她想到了离婚.可是,她发现这时肚里已经有了孩子.当生下孩子的那天起,沈岩就决定这一生要与这个小生命相依为命了.望着孩子那张粉嫩的小脸,她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她给孩子起名小蕾,那是她生命的花蕾,希望的花蕾.

产后第三个月,李占奎就兴冲冲地跑来要与沈岩合铺.沈岩冷冷地说：“我要与你离婚”.“嘿嘿!”李占奎冷笑道：“想离婚到下辈子吧,我不同意谁敢给你判决?”其实,他对沈岩的心思早就有所察觉,他之所以不离婚,是因为他的情妇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沈岩的才貌,留着沈岩作个名誉夫妻也可以增加他几分体面.他耐不住寂寞的生活,加上看见沈岩这么冷淡他,当晚他就跑去把杨云荣叫来.沈岩不忍他这般戏弄,就冲着他说：“畜生,给我滚出去!”李占奎嘻皮笑脸地说：“我偏不出去,你领导不了我.”沈岩说：“你不出去我出去,你必须与我离婚!”李占奎也绝望了,他跳下床说：“谁怕和你离婚不成?走,现在就离!”他拉起沈岩的手就往门外走.

走了很远,沈岩看到夜雾茫茫万物俱寂,此时此刻谁会给你办离婚手续呢?倒不如抱起孩子先到别处住一晚,什么事明天再说.当她返回房中发现床上空空的,孩子不见了.她失声哭喊道：“小蕾,我的儿子,你在那里?”李占奎在门口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沈岩厉声问道：“豺狼,你还我的孩子!”“还你个屁!”李占奎说罢一把将沈岩推出门外,门啪一声关上了.沈岩只觉得天旋地转霹雷轰,冷水击顶怀抱冰.

小蕾到底去了哪里?原来是那杨云荣没有生育能力,怕自己不会生孩子而影响她与李占奎的关系,所以就趁沈岩与李占奎在村外撕扯的时候把小蕾藏了起来.第二天,沈岩就与李占奎离了婚,孩子判给男方.沈岩本想去争取孩子的抚养权.可是李占奎现在在台上,谁肯向着她一个平民百姓说话?

离婚对沈岩来说是砸掉了身上的枷索,让她呼吸到了外面新鲜的空气.她可以满怀信心地开始新的生活.谁料到家中对她的责难接而连三地袭来.首先是她的爹妈以为她不守妇道,与丈夫闹离婚败坏了门风,不认她这个女儿了.她的哥嫂也责怪她有啥事不会忍着点儿,

这样丢人晦气就别再登家门了.无论她怎样解释,家里人就是不能理解她.

可山风吹不走亲情,岁月更增添思念.虽然小蕾不在妈妈身边,但是沈岩的一颗心无时无刻不在把儿子挂牵.冬天来了,她悄悄地给儿子做了棉衣.夏天来了,她又悄悄地给儿子做了绣花的布衫.儿子才一周岁,她就给儿子缝好了书包.她把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都注入那密密的针缝之中.每当那一件件衣物做成时她总要做一个甜甜的梦.梦里她牵着儿子柔嫩的小手,教儿子迈开人生的第一步.梦里儿子偎依在她的身边,她正在教儿子呀呀学语.猛醒来不知孩子现在那边,更让她把双眼望穿.

这种严酷的爱对于一个年轻母亲来说,无异于要她的性命.她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住了.有一天,沈岩来到李占奎家.因为她来得突然,李占奎和杨云荣没来及把孩子藏起来.当沈岩去拥抱自己日夜思念的孩子的时候,孩子却跑开了.五岁的孩子跑到杨云荣的怀里说：“妈妈,她是谁?”杨云荣在孩子耳边嘀咕了两句,孩子望着沈岩说：“疯子.”当沈岩把一件精心编织的花毛衣取出来让小蕾穿的时候,小蕾一把将毛衣扔了三尺多远,口里还呐呐着：“哪儿来的疯女人,我不穿你的衣裳.”

七岁的弃儿睡梦中都在喊妈

见此情景,沈岩的心在哭,苍天啊,为什么我儿偏认贼作母?为什么我母子相见不相识?从这以后,沈岩再也没有去看过孩子.十七年她不敢听见一声孩子的啼哭,她不敢听到那飘溢着童稚的小嗽叭广播.自从和孟小蕾作了同班同学以后,她就梦幻过这个小蕾就是自己的儿子.儿子今年也是十七岁.她想象中的儿子也是这个模样.可是,自己的儿子姓李而不是姓孟.只因这一点才让她几次要问口难张.

李小蕾怎样变成孟小蕾的呢?这中间还有一段辛酸的过程.原来沈岩走后,李占奎不再受任何约束,更加胡作非为.大凡这种没正心的人歪点子总是很多的,什么勾当都能作得出来的.杨云荣给他想了个邪门儿,叫他私开了一枚公章,谎说国家要在华南建一个大兵工厂,想一次诈骗国家两千万元.钱还没到手就被细心的银行出纳员小周看出破绽.李占奎啷铛入狱,被判了无期徒刑.杨云荣本是个见官迷的小人.一见李占奎成了阶下囚,她岂肯熬寡受贫?她当年积极养育小蕾是为了讨好的丈夫.现在小蕾却成了个累赘,所以扔下小蕾逃之夭夭.

七岁的小蕾过去也听人说过杨云荣不是他的生母,可他总是半信半疑.眼前的风云突变使他如梦初醒.他要去找自己的亲娘,那怕是上天入地也非要找到不可.时值寒冬腊月,北风怒吼,大雪纷飞.呼呼冷风如野狼嚎叫,纷纷大雪似柳絮狂飘.小蕾一路打听先来到舅父家里.外公外婆已经去世,妈妈被舅舅赶出了家门早已不知去向.舅舅怎么也不认下这个外甥.舅妈还斜眼骂道：“那儿来的野种,快滚!”

可怜的小蕾又跌跌撞撞奔走在风雪之中.他一村一村地找,一户一户地问.有一天夜里,小蕾困极了,就睡在一家屋檐下的猪棚里.他在睡梦中还在哭喊着妈妈.凄惨的哭声惊醒了这家的主人孟玉清.孟玉清原是中国人民大学的毕业生,曾在开封省立中学任教.后因被划成而回乡劳动改造.他原来也曾有一个美满的家.在他被遣返回乡的时候,为了不让妻女陪他受苦背黑锅,就逼着妻子带着孩子离开了他.十多年来他只身一人,心如死灰.今夜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动了他的恻隐之心.他慌忙起来把小蕾叫到房中,又给小蕾烧了一碗姜汤暖暖身子.当小蕾哭诉了家庭情况之后,孟玉清也伤心得泣不成声,把小蕾紧紧地抱到怀中.

二人各表身世,直到天色大亮.孟玉清说：“孩子,你如今也是无处可奔,若不嫌我这家穷就在这儿住下.”小蕾见孟玉清心底善良和蔼可亲,就泪流满面地说：“伯父,我的爸爸干尽坏事,给他当个儿子也丢人,往后你就是我的亲爸爸.我改姓为孟,就是你的亲儿子.”寂寞了多年的孟玉清猛听见小蕾说出这般热乎乎的话禁不住热泪横流,把怀中的小蕾抱得更紧了.从此以后,父子俩相依为命.由于受到这得天独厚的家教,小蕾入学后跳过两次级,从小学到中学学习成绩都是名列前茅.十七岁就考入师范大学.

母子相认终团圆

再说沈岩到哪儿去了呢?离婚不久,学校就除了她的教师之名.茫茫然中,她想到了贵州大山深处有她的一位同学.她怀着万分之一的渺茫希望给那位同学去了一封信.谁料那位同学来信了,为她在那里找到了一份代课教师的工作.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沈岩来到贵州,一心埋头工作.因河南老家已无所挂牵,所以她就不与任何人联系,谁也不知道她的行踪.第一次婚姻的失败使她对爱情过于慎重起来.在南国的十几年中,她一直紧紧关闭着爱情的窗户,宁愿独身也不找那不相投合的人.工作之余她试写了不少小说来宣泄自己的感情.一九七八年,沈岩从一位回老家探亲的老乡口中得知李占奎被判刑及杨云荣改嫁的消息.她曾急忙忙回到河南寻找儿子小蕾.谁知连儿子的影子也没见到.邻居们说小蕾已失踪好几年了.还有人说小蕾可能是掉河里死了.沈岩听罢悲痛欲绝.她望着滚滚的黑河水忧心如焚思绪万千.中篇小说《黑河情》就是在这里构思出来的.

娘想儿,儿想娘,母子终于相认了.这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那天,因孟小蕾写的一本诗集《无尽的思念》出版了,同学们都高兴得把这位小诗人抬了起来,非要叫他讲讲他是怎样走上创作之路的.孟小蕾推辞不过就走上了讲台,讲述了自己坎坷的身世.教室里静静得连掉一根针也听得见.这时教室后边忽然有人惊呼：“沈岩晕倒了.”同学们哗一下都围了上来,只见沈岩面色蜡黄,嘴唇紧闭,眼角挂着一颗豆大的泪珠.大家都感到蹊跷,立即把她送往医院.

在医院里,孟小蕾一直守候在沈岩的床头.他也幻想过沈岩好像就是自己的妈妈,可就是不敢贸然说出.今天沈岩的晕倒,说明自己的讲话一定触疼了她心灵深处的伤疤.她一定就是自己的妈妈.沈岩醒过来后,母子各表十七年的离愁别绪,双方心里都明亮如镜但都不敢直呼对方.母亲多想喊一声儿子.可话到嘴边却喊不出.她深感这些年自己没有尽到母亲的养育之责,让儿子倍尝了人世的艰辛.儿子多想喊一声妈妈,可又隐隐约约地记起自己扔衣服喊“疯女人”的情景.他觉得自己是怎样伤害过母亲的心啊!自己怎有资格作妈妈的儿子?他们就这样相对无言一任泪水洗面.

说来也巧,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五十多岁身材瘦高气质儒雅的男士出现在他母子面前.孟小蕾一见来人惊喜异常地呼叫道：“妈妈,这是我爸爸.”十八年来第一次听到儿子的唤娘声,沈岩激动得泪如泉涌,紧紧把儿子拥在怀中.过了一会儿,小蕾又上前拉住孟玉清的手说：“爸爸,这就是我的妈妈,和我还是同班同学哩!”小蕾这一声妈一声爸的呼唤,倒让沈岩和孟玉清都不好意思起来.原来孟玉清平反后,现在县教育局工作.看着眼前的情景,想起往日之苦,三个人都悲喜交集不知说什么好.

从此以后,孟玉清和沈岩不断书信来往.孟玉清敬重沈岩像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傲骨凌霜,玉洁冰清.沈岩感激孟玉清教儿成材,更倾慕他才华横溢,品貌端正,心地良善.两颗受伤的心不知不觉地紧紧拧在了一起.孟小蕾看出爸爸妈妈的心事,就有意从中成全.这年寒检测期间,孟小蕾同妈妈一块儿回家探望孟玉清.沈岩与孟玉清一样的心头有伤,一样的眼中有泪,一样的才貌超群.他们深谈几次后就彼此觉得情投意合相识恨晚.这年五一节期间,孟玉清与沈岩幸福地结合了.

喜上加喜的是五一那天,一位身材颀长,面似粉团的姑娘自郑州而来.原来这姑娘是孟玉清与前妻的女儿玲玲.她现在在河南医学院上班.十多年来她和妈妈时刻在惦念着爸爸的安危.听说爸爸再婚,妈妈就让她给爸爸送来了一套衣服,一个绣花缎子被面和一对鸳鸯枕套.前来贺禧的人们无不拍手称奇.

图/张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