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垄断:斩断章鱼之爪的法律利斧

垄断导致了严重的社会不公

十九世纪下半叶,南北战争之后,立国不过百年的美利坚合众国进入了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铁路如人体动脉一样迅速延伸到帝国的各个角落,钢铁厂的高炉中流动着资本家的财富,纽约都市的霓虹灯下,夜夜笙歌中弥漫的是冒险家无穷的.

与资本主义初级阶段原始积累的性不同的是,几个老牌的资本主义国家都逐渐从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进入胜者通吃的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在“管得最少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这一理念的指引下,达尔文主义在经济领域的盛行,最终结果无非是中小企业大规模地被消灭 而垄断的托拉斯集团在各行业相续建立.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托拉斯(trust)一词在英语原义中是信任的意思,词义衍伸为股东会基于信任关系而将股权交由专门成立的董事会管理的公司治理模式,即信托.可到最后,这一名词竟然成为垄断的专属词.

或者有人会说：大规模的集约化生产可以节约成本.但事实是,当集约化生产已经占领某个行业绝大部分的市场份额时,资本家无需再通过采用先进科技提高生产力的方式增加利润,因垄断而产生的定价权可以轻而易举地为他们提供超额利润,这个定价权包括两个方面对劳动力的定价权和对商品的定价权,前者向下压,后者向上提.

于是,贫富悬殊的现象越发严重.垄断如同一条贪得无厌的八爪章鱼,将触须伸向国民经济的每一个角落,掠夺着巨额财富.

与资本寡头纸醉金迷的奢华生活方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产业工人的普遍贫困.在资本主义仿佛从阿拉丁神灯中呼唤出无穷尽的财富的同时,社会不公正也达到了顶峰.在一个金钱无所不能的时代,金元帝国的伴生物就是信仰的缺失、道德的沦丧、良知的麻木和正义的缺席.人们将这个时代称为“镀金时代”,意即在黄金般辉煌的表面下是青铜的锈蚀和黑铁的阴冷.

寡头们相信由他们控制的报纸和电台可以虚构出虚检测繁荣,相信拿他们补贴的议员们可以在国会通过所有对他们有益的法案和阻止所有对他们不利的法案的通过,相信军队、、法庭和监狱可以维护他们所要的安全秩序.

但是,金钱并不能收购有良知的灵魂.当暴力革命的阴影在北美大陆游荡的时候,一些觉醒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也意识到垄断必定导向金融寡头和政治,而后就是不可遏制的革命,于是,他们开始放弃国家不干预经济的自由经济学理论,积极寻找在体制中解决问题的出路.

20世纪初,美国的媒体人在良知的呼唤和鼓舞下,以笔为武器积极开展以反黑、反垄断、主张公众知情权、话语权和监督权的揭弊运动,史称“耙粪运动”.在一些有良知的“深喉”的帮助下,许多记者乔装进入垄断企业进行采访,许多行业的黑幕被报端,再配上鞭辟入里的时评,如同警钟,让公众醒脑的同时也让资本家和政客们汗流浃背.公动蓬勃发展,许多市民为了食品安全、环保、社会公正,劳工权利保护等议题走上街头,要求政府以法律手段制裁那些“为了多榨一个镍币可无视公众安全,在香肠中放”的制造商.

美国联邦宪法规定州立法中不得有干预和限制州际商务的法律,这项原本是为了防止地方保护主义的立法,成为寡头们阻止州议会通过反垄断法律的救命符,于是,人们只好将解决问题的钥匙寄托于国会立法.

在一些革新派议员的推动下,1887年,国会通过的《州际商务法》禁止在铁路运输中支付回扣；1890年,国会通过共和党议员谢尔曼提出的《谢尔曼反托拉斯法》,该法规定任何企图对州际贸易和对外贸易进行垄断的商业契约,行为和商业联盟都是违法的.谢尔曼认为经济上的垄断最后将毁灭美国赖以立国的自由平等的价值,因此,通过法律维护一个公平竞争的市场是必要的.

但在《谢尔曼反托拉斯法》通过的十几年中,由于缺乏专门的执法机构和寡头们的抵制,这部法律始终只是写在纸面上的正义,托拉斯们只要拿出超额利润的一丁点零头,就可以请到全美国最好的律师团为他们鞍前马后,从美国浩大的法律库中找到任何一只对垄断有利的跳蚤.

1895年,美国司法部依《反托拉斯法》起诉糖业托拉斯奈特公司,这家已经占有全美国糖业市场95％份额的公司正在宾州进行兼并行动,准备将最后的市场份额拨拉到自己的餐盘中.联邦司法部试图用法律阻止这次兼并,但联邦最高法院以8:1判决政府的干预行为无效.

对于此沮丧的判决,一位专栏作家不无讽刺地说《反托拉斯法》对老百姓而言如同石墙而对寡头们却是一座凯旋门,保守的司法系统成为寡头们掠夺超额利润的保护伞.寡头们定期在避暑胜地聚会,酒足饭饱之后顺便议一下涨价事宜.

人们在诅咒那些吸血鬼的同时盼望英雄的出现.终于,他们等来了一个西部牛仔：西奥多罗斯福,历史上人称老罗斯福,而那位在大萧条后以“新政”拯救美国并成为美国历史上唯一连任四届总统的富兰克林罗斯福是他的堂侄,世称小罗斯福.

老罗斯福的改革呼唤

老罗斯福出身名门,却遵循着美国清教徒的传统：信仰上帝；注重家庭；热爱自然,是以自由平等为普世价值的美国梦的忠实捍卫者.他认为人民之所以纳税和组建政府,目的就是通过公权力保护公众利益,限制和打击各种利益集团.

他认为,在这个时代,可能导致合众国价值颠覆和星条旗坠落的威胁只有两种+富豪和暴民.富豪为索取利润而无所不用其极,毫无廉耻也毫无道德底线.他们那贪婪和腐朽的生活方式造成的不公正撕裂了美国社会,导致暴民的产生.

老罗斯福认为,美国宪政制度的设计者在建国之初就为美利坚人民设计了最好也是最有效的社会矛盾解决方式,那就是：所有的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最后都将变成法律问题,在法庭上通过双方陈词和法院判决得到解决.

当人们对《反托拉斯法》深感失望,认为它无力斩断垄断章鱼们贪婪的触须时,老罗斯福,这位以犟头著称的西部牛仔再次吹响了以诉讼向垄断寡头们冲锋的号角.这一次,罗斯福骑士选择的成为作战对象的第一架风车,是铁路托拉斯.

铁路是一个国家的交通命脉,也是二十世纪初美国繁荣的物质象征之一.从第一条铁路在北美大陆铺设开始,铁路业就一直垄断在几家大财团的手中.店大欺客,一些生活在小城镇或支线铁路上的农场主们发现,他们辛苦终年生产出来的农产品到大城市中销售所得的大部分收益,却通过铁路托拉斯这章鱼的触须流到了寡头们的腰包中.铁路主们花天酒地,而农民却只有土豆汤勉强糊口.

刚开始的时候,铁路业还存在一定程度的竞争.但在互相收购股票的过程中,竞争者 们发现垄断将带来更大的利润,于是,在华尔街的策划下,以股票交换的方式,超级托拉斯“北方证券公司”注册成功,垄断了美国北部几乎所有的铁路,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铁路联合体.

老罗斯福决定以《反托拉斯法》为利斧,斩杀“北方证券公司”这一应时而生的垄断巨无霸.

兵马未动,舆论先行,由于美国社会长期有着市场自由主义的传统,再加上垄断集团为了阻止老罗斯福的“屠龙行动”,利用他们控制的舆论工具大造声势,甚至不惜采用“妖魔化”抹红的手法,认为罗斯福中了社会主义者的毒.

对此,老罗斯福在全国不断地巡回演说,阐述自己的立场和政策选择的缘由,他告诉全国人民我们对付财团寡头,并不是要取消公司法人或对私有财产有所限制,相反地,只是想消除垄断所带来的弊害,用渐进的方式革新我们的社会.我们并不反对财富和他们的合法拥有者,我们反对的只是不公平的分配方式,我们必须要用法律干涉那些以为拥有了巨额财富就可以为所欲为的人,让他们明白,这是人民的国家而不是少数人的天堂和多数人的地狱.

大法官的一票多米诺骨牌

争取民意支持的同时,由政府主导进行的反托拉斯诉讼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这一次,在“社会进步”运动中一直冲在前头的明尼苏达州又主动作为先遣团,该州检察长道格拉斯找到联邦司法部长请缨出战,由州政府先起诉北方证券公司,投石问路.即使败了,也可以为后来的诉讼总结经验和争取民意.

道格拉斯从法学院毕业以后长期担任寡头公司的法律顾问,为大老板们处理麻烦问题提供法律意见,知道托拉斯企业的命门和软肋所在.正是这从敌对阵营中的反戈一击,着实让寡头们有些惊慌,但金钱的魔力马上为垄断企业召集了另一批久经沙场的老律师,构建了攻防体系.

第一次是独任制审判,保守的法官洛奇恩判决州政府败诉,第一次攻击受挫.消息传来,北方证券公司欢呼雀跃,寡头们开了不少香槟酒庆祝胜利,并商量在适当的时候铁路集体提价：律师团开支巨大,总得有人写单吧.

此时,联邦司法部发动了第二波攻击.此时正值国会颁布一项新的法律,凡涉及重大公共利益诉讼案件的审理,联邦政府有权设立临时性地区法院,台议庭由两名地区法院法官和一名上诉法院法官组成.这种跨越原有司法区的审判模式有助于打破地方保护主义,因为上诉案将由联邦最高法院直接审理.后来,这种审判模式被广泛运用,对公共利益和民权的保护起到重要作用.

1903年4月9日,三法官判决被告北方证券公司败诉,理由是它的垄断行为已经导致其他经营者无法进入该地区经营同种行业,破坏了自由竞争所需要的公平秩序.

被告方不服判决,提出上诉.于是,角力场转移到了联邦最高法院.在那里,主张对垄断行为进行限制和制裁的革新力量和主张政府不应以任何方式干预经济的保守力量是4:4,这时候,尚未正式表态的布鲁尔大法官手中的一票成为决定命运的一票.公众屏气凝神等候着他的思考和决定.

与所有的好莱坞电影一样,反对派们一直认为自己胜券在握而得意洋洋,因为在之前的糖业案中布鲁尔大法官站在了财团一边.但这一次,在最后的时刻,布法官看到了星空的美丽,听从了自己内心中道德准则的召唤,他投下的关键一票,成为托拉斯集团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5:4,正义获胜.从此之后,美国经济再也不是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了,除了市场这一只看不见的手外,当一些寡头的垄断行为损害到公众的利益时,政府该出手时就出手.

联邦最高法院的判决等于签发了垄断集团的集体死亡通知书,之后的一切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通过诉讼,肉类托拉斯和烟草垄断也被打破了,西奥多罗斯福这位老牛仔获得了一个新的绰号：托拉斯杀手.据说他老人家对这个充满气的绰号十分满意.

后面的故事

1911年,最高法院判定美孚石油公司涉嫌垄断,命令解散,同时处以美国历史上的最高罚款2924万美元,那可是1911年的2924万美元.这家公司的老板是洛克菲勒,他以商战中的无情及对雇员的刻薄而出名,被舆论称为“那个时代最大的罪犯”,但可以敌国的财富并没有给他带来幸福感,相反,他长期生活在仇恨,孤立和怀疑中,困苦恼,惊恐和疲惫而徘徊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后来,他改变对财富的观点,于生前将大部分的财产捐给以医学研究和教育为主的慈善事业,简单而精神富足的生活使他活到了94岁.

作为反托拉斯的专门机构,1914年,联邦贸易委员会成立,委员会有5名委员,由总统任命并经国会批准.委员任期7年,可以连任.立法规定5名委员中属一政党的委员不得超过3名.联邦贸易委员会不附属于任何政府部门,但其工作受到众议院和参议院下设的商业委员会的监督.2005年,联邦贸易委员会的财政预算为2亿美元,雇佣的工作人员有1022名,其中六百多名是法学家和经济学家.

1933年,为强化这方面的工作,联邦司法部成立专门的反托拉斯局,主要由律师组成,专门从事反垄断的调查和起诉工作.到2005年,反托拉斯局共拥有770名工作人员,其中569名是法学家、经济学家以及相关的专业人员.

无疑,斩断章鱼垄断之爪的法律利斧已经炼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