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博救父”:一场民意\权力\法律的博弈

点赞:21623 浏览:95590 近期更新时间:2024-02-21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两个月内,何耘韬在被逮捕、问罪之后,又突然意外开释,官复原职.

如何执行“上级”的违法指示,在何耘韬官复原职后仍然争论未休,在这位廉江市国土局副局长宛如过山车一样的遭遇背后,那些纠缠未清的官场潜规则与背后的博弈仍在酝酿发酵.

一名公务员的罪与非罪

“我是一名即将参加高考的高三学生,我的父亲何耘韬是对越自卫反击战战斗英雄.原是廉江原国土局副局长,在一宗土地使用问题上,因坚持原则遭上级批评,被迫执行市政府决议签署土地发证审核意见,却被当替罪羔羊,背了黑锅,被诬入狱.”5月13日,一个名叫“青衣人来也”的女孩,发出这样一条微博,随即引发了网络围观.

51岁的何耘韬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人生困局.

此前他的经历一帆风顺,这位曾经入伍服役的前军人参加过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在军队打拼20多年后,何耘韬以团级干部转业到廉江市国土局,出任副局长一职.

“何耘韬人很豪爽,心直口快.做领导没有架子,做事坚持原则.”在同事眼里何耘韬有不错的口碑,但也有同事称或许就是他的性格和能力,导致他这次栽了跟头.在近11年副局长的位置上,何耘韬主管过国土局所有的部门.出事前他主管监察和地籍两个自收自支的股室,手握大权,“有人以为他过去这么多年肯定捞了不少钱,所以要整他,让他把钱吐出来.”他的同事说.


4月14日当天,何耘韬在国土局开会,下午廉江法院的人通知他过去,“我到了法院,他们拿了两份审判书,说认罪了就可以回去,不认罪就进看守所.”何耘韬说整个过程是执行上级指令,自己没做错,干嘛要认罪.

何耘韬所在单位国土资源局,也一直在为其抱屈喊冤,并不断向廉江市委、市政府发函;何耘韬的妻子冯丽甚至把这些相关文件及何的辩解弄了厚厚一本装订起来,看起来像本书一样,但这些材料交上去后都没有下文.直到“青衣人来也” 发出微博,选择在网络上公开事件,将一切都摊开在阳光下.

“青衣人来也”是何耘韬的女儿何倩,湛江市培才中学高三的一名学生.

何倩五一放检测回家获知父亲被捕的消息,这位面临高考的女孩决定为父一搏.在何倩的心中,父亲是一个刚正不阿的男人,她不相信父亲是个罪犯.

在5月13日那天,何倩一连发出了十几条微博,并且@了她所能找到的所有网络上活跃的知名调查记者.

何倩的微博引起了众多媒体人士的关注,5月17日,《南方日报》以《高三女生微博救父》以为题首次向社会布了该事件的前因后果.同时,何耘韬的家属在湛江组织了一场新闻发布会,次日,《南方日报》再以《执行者决策者该不该被判刑被问责》进行了跟踪报道.

随后几天的时间里,在多家媒体持续的跟踪报道之后,事情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5月24日湛江市中级法院二审认为,原审判决所依据部分事实不清,裁定撤销原判发回重审.翌日廉江法院决定允许何耘韬取保候审,当天,何倩和妈妈来到廉江市看守所迎接何耘韬,“我很想让爸爸知道我们都很坚强,但抱着爸爸时我很不争气地又哭了”.

5月27日,廉江市检察院以案件事实、证据变化为由,向法院提出撤诉.廉江市法院随之裁定,准许撤诉.

何耘韬重获自由,但事情并未结束.

红头文件与法规的“暗战”

土地征收是当下地方政府最棘手的问题,也是最赚钱的生意.

在土地征收的整个政策执行链条中,国土资源管理部门是最基本的执能部门,其执掌大印的官员们也被视为是“风险系数最高”.

“你小小的一个股长算老几?如果因为你的错误思想导致招商引资失败,你还想坐在这个位置上吗?”2005年,时任廉江市常务副市长叶家春(土地案发后被撤销党内外职务)向何耘韬施加压力,何耘韬懊悔地说“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坚持下去!”

当年4月6日,廉江市金都房地产投资有限公司(以下称:金都公司)通过拍卖竞得廉江市葡萄糖厂和无纺布厂两个国有企业的划拨土地35596.49平方米.同年6月9日,廉江市国土资源局与金都公司签订《国有土地使用权出让合同》.一个月后,金都公司持廉江市人民政府办公室(2005)7号《市政府常务会议纪要》向廉江市国土资源局申请土地变更登记.

何耘韬和时任廉江市国土资源局地籍股长罗煊光认为,这一文件对如何收取金都公司竞得的国有划拨土地出让金标准不明确,不符合划拨土地必须全部缴交土地出让金的有关规定.两人随即向分管国土资源工作的副市长叶家春报告情况.

在没有得到上级官员批复前,何耘韬、罗煊光认为其不符合程序,拒绝.

但2005年7月5日,廉江市人民政府办公室发出《要回[2005]号市政府常务会议纪要的通知》,并附2005年7月5日重新制作的廉府办(2005)7号《市政府常务会议纪要》,对金都公司缴交土地出让金再次明确意见.

两份红头文件,显示了当地政府部门对金都公司征地问题的重视,并都作出了具体的安排.但显然,这两份文件,无论哪一份都明显不符合相关法律规定.

何耘韬和罗煊光明白放行意味着什么,因此他们都坚持必须全部缴交土地出让金才能该宗土地变更登记发证.

最终解决问题的方式,是通过另一份红头文件来实施的.当地政府依据前一年所发《印发廉江市清理非法购地建房和写卖房地产专项工作实施方案的通知》文件规定:“清理中发现有特殊情况的,要请示清理领导小组,经研究作出决定后,才按有关规定作出处理”的意见,廉江市国土资源局请示清理领导小组及经市纪委有关领导同意后,在廉江市土地交易所《土地使用权转让税费测算表》上批示“暂收土地出让金40%,”,7月9日,廉江市国土资源局地籍股陈家浩在金都公司《地籍调查土地登记审批表》“初审意见栏”填写:“经审查,该宗地权属来源合法,上述内容正确,已完税,符合土地登记有关规定,拟予注册登记”字样,罗煊光在初审人栏签字.当日,何耘韬在“土地管理机关审核意见”栏签字.

在土地开发“”的过程中,几番博弈,市政府一级的官员始终以红头文件的形式来催促,为了规避政策风险,更不惜将之前的文件推翻重来.作为执行部门的国土资源局官员,何耘韬的可选答案相当有限.

“我只在上面签了个名字,没有写任何意见”,何耘韬说.最终,“发证机关批准意见”栏无人签字,但盖有廉江市人民政府土地登记专用章.金都公司最终领取到了土地变更登记的土地证.

但那些一眼就能看到的破绽仍在,只不过静候时机来临.

权法之争背后的博弈

花了很小代价拿下巨量土地的金都公司,在此后四年间来回折腾,但仍未补上当初欠下的土地出让金.

2009年1月,检察机关对何耘韬和罗煊光进行立案侦查后,廉江市国土局通过民事诉讼,把金都公司欠缴的土地出让金110多万和滞纳金全部追缴.

2011年3月4日,廉江市人民法院公开开庭审理此案,何耘韬面对检方的指控,自辩道:“在金都名园的问题上,尽管市委、市政府等上级组织及领导一再出面作解释说明和协调工作,并明确这是政府行为而非个人行为,要求妥善处理,但检察机关却不顾当时的历史背景和事实,紧紧抓住过程中的某些瑕疵不放,非要把我推入犯罪的深渊,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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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江市检察院似乎面临同样的压力,他们一度在2010年提起公诉,随后又撤诉.但到2010年12月,又再度提起公诉,其间的曲折,无人能晓.《小康》记者多次联系廉江市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张明,但都没有得到回应.

但何耘韬却必须面对“有罪”或者“无罪”的选择?

这位耿直的前军人选择了抗争,他拒不认罪.开庭后前来劝说“认罪”的人络绎不绝.据何耘韬妻子冯丽所言,4月6日,在廉江市委书记何鑫的办公室里,廉江市委书记何鑫、市委常委李世东、副市长罗岗、廉江市人民法院院长钟广和何耘韬谈话,要求他认罪.“相关领导甚至直言,只要低头认罪,可以免究责任!”但何耘韬本人并不接受廉江市委、市政府高层官员的劝说,他一直坚持自己无罪.

何耘韬被再次提起公诉后,引发一串连锁反应,各相关部门均依据其固有管道,在背后展开营救与追查的博弈.何耘韬所在主管部门,湛江市国土资源局一直在努力澄清事实,建议撤销指控.

在何耘韬家人奔走呼救的时候,廉江市政府亦公开力挺何耘韬,在4月8日,廉江市人民政府给廉江两院发函称“何、罗两同志为了支持市政府的招商引资工作,促进地方经济发展”建议两院从轻处理.4月15日,湛江市国土资源局向湛江市委、市政府的一份《关于何耘韬在履行职责中执行政府决定被追究刑事责任的情况报告》中称如果“像何耘韬同志这样在履行职责中坚持原则,执行政府的决定都被追究刑事责任,我市国土资源管理工作将受到负面影响.”该报告因此恳请湛江市委市政府指示有关部门妥善处理该案.

当年政府部门以红头文件方式力压何耘韬等人“大开绿灯”,此时则又通过给检察院及法院发函,吁求“宽大处理”,前后方式如出一辄.

这一案件甚至引发了国土资源部门高层的关注,国土资源部主管的《中国国土资源报》对何耘韬案高度关注,6月1日,该报对该事件进行了全面的报道,截至14日,共刊登了8篇文章,对何案进行了反思,并倾向性相当明显的倡言“国土人,挺直我们正义的脊梁,在‘敢于碰硬,勇破两难’的工作中,理直气壮地维护国土资源法律和政策的尊严!”

该报并透露称:“国土资源部深切关注、高度重视何耘韬案件,在第一时间得知一审判决结果后,部党组专题开会研究并与有关方面沟通,希望和要求:客观、公正地审理何耘韬案件,依法维护基层国土资源干部履职尽责的正当权利.”

在网络此事后,当地官员压力倍增.此案引起社会热议,不仅关系到权大还是法大的问题,也关系到行政体系内部政治生态的问题.

“从当年为金都名园房地产项目大开绿灯的那些官员的升迁情况来看,除了比较倒霉的原常务副市长叶家春和原国土资源局局长赖一诺因别案受到处分之外,其他官员几乎都升了职.”廉江市国土资源局的一位官员说,“明知违法的事情,办了慢慢死,不办马上死.在权力与法律压力面前,我们没有选择.”

何耘韬妻子冯丽说,如果何耘韬当时冒死顶住政府和上级压力不给予签字的话,说不定早就因“破坏招商引资,破坏廉江的经济建设”而获罪.“总之,这样干也有罪,不这样干也有罪,怎么做都得‘错’.”冯丽认为,决策者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罪过全由执行的干部来承担,执行者没有选择的余地,上级领导错自己必须跟着错.

6月9日,官复原职的何耘韬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但他即刻就被令收口,不再谈论此事.

这一事件似乎完美收官,但何耘韬“问罪”与否的解决路径仍然并不清晰,在这场公之于众的规则与法律、潜规则与明规则的博弈中,沿用的仍是和稀泥式的解决方法,那些已经显露出来的问题,在网络狂欢过后重回安全地带,继续潜伏发酵,直到下一个何耘韬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