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王荆公改诗的

摘 要：本文认为王荆公改诗折射出的是宋人在唐诗所留下的不大空间里寻求诗歌发展的出路时的努力,师法唐人是宋人另辟蹊径的前提,随着学韩与学杜的深入,改诗在宋代诗人们中已成为普遍现象,而王荆公改诗之所以能特别引起注意,原因总结起来有两点：一是其好改诗,性好胜争奇故改得多；二是其善改诗,才气足学养厚故改得来.

关 键 词 ：王荆公 改诗 学韩学杜 好胜 才学

中图分类号：I222.7 文献标识码：A

The Argument of Wang Jin gong’s Modifying of Poetry

SHI Tian-xing

(Nanjing University Jiangsu•,Nanjing 210093)

Abstract: This paper argues that Wang Jin gong’s modifying of poetry reflects that the poets of song dynasty attend to find a new way in the narrow space left by the poets of tang dynasty,to imitate the poets of tang dynasty is considered to be the condition prerequisite of the creation of the poetry in song dynasty,with futher research of Han and Du , the modifying of poetry bee a mon phenomenon among the poets of song dynasty, however,Wang Jin gong’s modifying of poetry attracts special attention ,we are able to conclude that there are two reasons:first,he likes to midyfy,he desires to excel and never lack curiosity,second ,He does well in modifying,he is full of talent and knowledge.

Key words: Wang Jin gong, Modifying of poetry, Research of Han and Du, Desire to excel, Talent and knowledge

王荆公诗文成就足以让苏、黄等大家服膺,但是他不欲开宗立派,亦无心于建立诗歌理论,加之宋代党争起落无常,后世对变法的争议持续未断,他的政治家身份始终笼罩着他的诗人身份,对政治家王荆公的诟病也顺带着对诗人王荆公的冷落,有论者认为“诗有三宗,（苏黄）二宗为胜,临川莫有继者.”(1)然而在宋诗的流变过程中,王荆公卓然自立不容忽视.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特别谈到了王荆公改诗现象,“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夺,脱胎换骨,百计临摹,以为己有；或袭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集中作贼,唐宋大家无如公之明目张胆者.”[1] 讥其为“巧取豪夺”“集中作贼”,但是笔者认为改诗折射出的是宋人在唐诗所留下的不大空间里寻求诗歌发展的出路时的努力,师法唐人是宋人另辟蹊径的前提,随着学韩与学杜的深入,改诗更已成为普遍现象.而王荆公改诗之所以能特别引起注意,原因总结起来有两点：一是其好改诗,性好胜争奇故改得多；二是其善改诗,才气足学养厚故改得来,而这也正是宋人“以才学为诗”的佐证.

一、

《随园诗话》卷六举王荆公改诗诸事,言：“王荆公矫揉造作,不止施之政事.”笔者以为王荆公“矫揉造作”无可厚非.

鲁迅先生说：“一切好诗,到唐已被作完.”(2)清人蒋士铨在其《辨诗》中说：“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变出不得已,运会实迫之.格调苟相袭,焉用雷同词?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一代只数人,余子故多疵.”缪钺言：“唐诗技术,已甚精美.宋人则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盖唐人尚天人相半,在有意无意之间,宋人则纯出于有意,欲以人巧夺天工矣.”(3)宋诗出于唐诗之后,诗中为唐诗所未道之境难觅,而唐诗已道之境若复道,则难出新意,故言开辟难为.从王钦臣《王氏谈录》云：

公尝得句云：“槐杪青虫缒夕阳.”因思昔人似未曾道,后阅杜少陵诗,有云“青虫悬就日”,尤叹其才思无所不周也.

又《蔡宽夫诗话》云：

王元之本学白乐天诗,在商州尝赋《春日杂兴》云：“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刺史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子嘉佑云：“老杜尝有‘恰似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之句,语颇相似.”因请易之.元之忻然曰：“吾诗精诣遂能暗合子美耶!更为诗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

梅宛陵尝言：“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4)“矫揉造作”乃是宋人“有意造语”,以求得“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时不得不如此的宿命.李东阳说：“唐人不言诗法,诗法多出于宋.”(5)早在江西诗派用禅门术语“夺胎换骨”、“点铁成金”提炼总结出作诗法门之前,宋人点化翻新前人诗句已成好尚.据惠洪《冷斋夜话》记载：

山谷言：“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模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如郑谷诗：“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此意甚佳而意不长.西汉文章雄深雅健,其气长故也.等荆公《菊》诗曰：“千花万卉凋零后,始见闲人把一枝.”东坡曰：“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又,李翰林曰：“鸟飞不尽暮天碧.”又曰：“青天尽处没孤鸿.”其病如前所论.山谷作《登达观台》诗曰：“瘦藤拄到风烟上,乞与游人眼豁开.不知眼界阔多少,白鸟去尽青天回.”凡此之类,皆换骨法也.顾况诗曰：“一别二十年,人堪几回别.”其诗简缓而意精确.荆公与故人诗曰：“一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与尘埃.不知乌石冈头路,到老相逢得几回?”乐天诗曰：“临风杪秋树,对酒长年身.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东坡南中作诗云：“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醉红.”凡此之类,皆夺胎法也.

若严格说来,没有几个宋人是不经过“矫揉造作”就可作出好诗来的.

二、

宋人是从规摹唐人开始渐次走向新岸的.北宋初先是掀起了一股以恢复儒家诗教主张为目标的复古思潮,接着九僧体、西昆体各擅胜一时,之后,梅宛陵、欧阳修提倡学韩愈,梅主张学其平淡古朴,欧阳修则主张吸取其尚气格而用韵宽,使古文之章法、捭阖之议论皆可入诗的长处,王荆公亦学韩,《谈艺录》中说“荆公五七古善用语助,有以文为诗,浑灏古茂之致,此秘尤得昌黎之传”.《昭昧詹言•,王半山》曰：“荆公健拔奇气胜六一,而深韵不及,两人分得韩一体也.荆公才较爽健,而情韵幽深,不逮欧公.二公皆从韩出,而雄奇排曳皆逊之.可见二公虽各用力于韩,而随才之成就,只得如此.”“半山本学韩公,今当参以摩诘,此旨世人不解.”[2]

至宋中叶,在王荆公与苏轼的倡扬下,学杜蔚为风气,诗坛遂出现了“三十年来学诗者,非子美不道,虽武夫女子皆知尊异之,李太白而下殆莫与抗”(6)的盛况.“近世学杜者,争言杜诗,爱之深者,至剽掠句语,迨所用险字而模划之,沛然自以为绝洪流而穷深源矣,又人人购其亡逸,多或百余篇,少数十句,藏法衿大,复自以为有得.”(7)苏轼也提倡学陶,学其真趣天然,影响亦深远.江西诗派陈师道遍观诗坛学韩学杜学陶之得失,仍以学杜为取法乎上：“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退之于诗,本无解处,以才高而好尔.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学杜不成,不失为工.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诗,终为乐天耳.”(8)王荆公学杜最为着力,《瀛奎律髓汇评》中说荆公“炼字、炼句、炼意、炼格,皆以杜为宗.集中古近体诗,多有近杜者.然非形貌近杜,乃骨味神韵暗与之合也.”“诗不学杜,必不能高.而善学者,百无一二.唐之义山,宋之半山、山谷、后山、简斋,此五家真善学杜者.”(9)

据《苕溪渔隐》载：

半山老人题双庙寺诗云：“北风吹树急,西日照窗凉.”细详味之,其托意深远,非止咏庙中景物而已.盖巡远守睢阳,当时安庆绪谴突厥劲兵攻之,日以危困,所谓“北风吹树急”也.是时,肃宗在灵武,号令不行于江淮,诸将观望,莫肯救之,所谓“西日照窗凉”也.此深得老杜句法.如老杜题蜀相庙诗云“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亦自别托意在其中矣.

韩诗韵一宽表达即少束缚,铺叙可入诗,议论亦可入诗,然而用意之深浅,才力之厚薄,用笔布置之逆顺,章法之疏密,用字取材之得失皆关“人巧”――意兴神会,厚积薄发,才与学缺一不可.“后学因才力和学养不足,无法如韩诗那样驱遣自如,其诗作往往过于重铺排而少余味,显得硬直而外露”[3]王荆公若非才力和学养足学韩怎学得好?而着才力与学养都不是自然天成的,其“矫揉造作”反可理解为用功之勤,王荆公《答曾子固书》言：“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西清诗话》云：

欧公嘉佑中,见王荆公诗：“黄昏风雨暝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笑曰：“百花尽落,独菊枝上枯耳.”因戏曰：“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子细看.”荆公问之曰：“是岂不知楚词夕餐秋菊之落英,欧阳九不学之过也.

由此观之,宋人“矫揉造作”的实质是积学以储宝.

杜诗含而不露,婉而多讽,善于用事,意新语工,刚健而又自然.江西诗派“诗本性情,非怒邻骂座之为”、“点铁成金”、“脱胎换骨”、“无一字无来处”、“不烦绳削而自合”等主张皆可从宋人对杜诗吉光片羽式的诗话点评中看到源头,江西诗派也因此而将老杜尊为“一祖三宗”之祖.宋人沓颀早有明确指出荆公诗有脱胎换骨之法.(10)王荆公学杜自当学杜诗学养瞻博、锻炼精研、用律兀拗之长,而学养须日积月累,锻炼精研费尽心力,兀拗需打破格律化常为奇,以虚字斡旋又学了散文之法.皆是“有意”造语,王荆公能称得上善学杜者,其“矫揉造作”反而可理解为用思之深,洪迈《容斋续笔》卷八云：

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

如是观之,宋人“矫揉造作”之必须如同精研诗艺之必须.

三、

《谈艺录》七四论王荆公改诗：又言：“公在朝争法,在野争墩,故翰墨间亦欲与古争强梁,占尽新词妙句,不惜挪移采折,或正摹,或反仿,或直袭,或翻案.生性好胜,一端流露.其喜集句,并非驱世人而战,倘因见古人佳语,掠美不得,遂出此代为保管,久检测不归之下策耶.”钱先生实际上指出了王荆公改诗多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对于佳词妙句的贪多务得,这其实是才子身上往往具有的癖好.

王荆公曾言：“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11)朝中人称“拗相公”.新法的出发点虽好但其实际推行过程中却背离了初衷,王荆公自身的责任不可推脱.在政治上,他不是温柔敦厚谨循中庸之道的儒家,而是像商鞅一样为了法行天下不惜殒命以求的法家.他进取有余而稳健不足,约己甚严但听言不广、识人不明,这导致了他变法的最终失败.“他以皇权为依靠推行新法,则不免走向独断.凡反对新法者一律排斥出政府,奉行新法不力的也要被查处.熙宁三年（1070）,吕公著、司马光、李常、程颢等因反对新法相继被罢免,史称‘数月之间,台谏一空’等收罪谤时政者,拒绝接纳哪怕是正确的反对意见.与此同时,他大量进用新人,其中不乏趋附悻之辈,‘忠厚老成者,摈之为无能；挟少擐辩者,取之为可用；守道忧国者,谓之流俗；败常害民者,谓之通变’.”[4]在政治上所表现出的个性也无不表现在文学创作上.

《瓯北诗话》中说：“荆公专好与人立异,其性然也.”观其作诗“处处别出意见,不欲与人同也.”又举其“争难斗险,务欲胜人处.”而此类记载荆公作诗之性情的诗话不胜枚举,丝毫不难看出其逞才少顾忌,洒落为诗毫不掩饰的性格.拣其一则,如《漫叟诗话》云：

荆公尝在欧公座上赋虎图,众客未落笔,而荆公章已就,欧公亟取读之,为之击节称叹,坐客阁笔不敢作.

又有《朱子语类》中所载之事：

江西士风好为奇论,耻与人同,每立异以求胜.等昔荆公参政日,作兵论稿,压之砚下.刘贡父谒见,值客,径坐于书院,窃取视之.既而以未相见而坐书院为非,遂出就客次.及相见,荆公问近作,贡父遂以作兵论对,乃窃荆公之意,而易其文以诵之.荆公退,碎其砚下之稿.以为所论同于人也.皆是江西之风如此.(12)

宋人处唐人之后,突围不易,故想出以俗为雅以故为新之法,进而讲求诗人的才学与对诗歌的锤炼.荆公学韩学杜多有心得,故才气学养足以驱遣前人诗句,如在作诗中常能化他人佳句为己用,化他人常句为工致.而荆公性格好与人立异,为人好胜而顾忌较少,故改诗数量可观.综上所说,王荆公改诗现象是在时代风尚与个人才性综合助力下产生的,因予以理解之宽容.

注释：

(1) 袁桷.清容居士集•,书汤西楼诗后[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2) 鲁迅.致杨霁云.鲁迅全集:第十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 缪钺.论宋诗.诗词散论[M].上海:开明书店,民国三十七年[1948].

(4) 欧阳修.六一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5) 李东阳.怀麓堂诗话.李东阳集[M].长沙:岳麓书社,2008.

(6) 胡仔.蔡宽夫诗话.苕溪渔隐丛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7) 王琪.杜工部集后记.景宋本.杜工部集•,附录[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8) 陈师道.后山诗话.苕溪渔隐丛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9) 瀛奎律髓汇评:卷十取许印芳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0) 古今诗话.珍本明诗话五种[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11) 宋史•,王安石传:卷三百二十七[M].第30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10550.

(12) 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四[M].北京:中华书局,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