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质的石油

最近,一位中国的社会科学学者在谈到委内瑞拉愈演愈烈的政治危机时表示,如果查韦斯去世,“对于中国的外交影响不会很大,因为中美竞争是在亚洲展开,而非拉丁美洲.经济上,中国和委内瑞拉关系的基础是石油和武器销售”.然而,早在2006年时北京大学教授査道炯就对此提出了质疑,他认为：“对海外石油供给的追求令北京与伊朗、苏丹、乌兹别克斯坦和委内瑞拉建立了紧密的外交关系,而这些国家执行的国内政策和外交政策都是成问题的.”这两种不同的外交政策观点反映出在中国国内外正在进行的有关中国国企对全球能源供给的追求是否会令中国卷入不情愿的、不健康的麻烦之中的争论.

中国国企在这些“问题国家”进行能源投资的逻辑是清晰的：中国需要的能源超出了国内的生产力,国企只有“走出去”才能够满足国内需求.然而,在苏丹和伊朗,中国的石油公司进行的投资却在外交上令中国陷入了国际争议之中.这些与中国保持着密切的能源联系的“贱民”国家——包括最近的利比亚和缅甸——主要分布在中东、非洲或是中亚和东南亚的邻国.然而,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的健康危机进一步演化成范围更广的政治危机,甚至可能影响到中国,中国的地缘焦点也随之首次转移到了西半球.目前,正是在委内瑞拉,国家开发银行正将中国拖入另一外交泥潭.

中国和委内瑞拉之间的关系突出了一个重要但常常被忽视的问题：出于能源安全的考虑,中国公司通过投资在这些能源富足的国家获得了股本油.但这一逻辑是值得怀疑的.委内瑞拉政治危机的深化可能会进一步暴露中国国家资本主义式能源安全策略的缺陷.因为中国公司以能源安全为由加强了与委内瑞拉的投资和经济联系,但生产的石油有很大一部分并不是运往中国.如果中国的股本油被在国际市场上转售,那么人们不禁要问,为此让中国承受过度的政治风险是否必要?

消失的股本油

中国大力宣传中国和委内瑞拉之间的关系是不涉及政治,只涉及石油的；简单地说就是：中国需要石油,而委内瑞拉拥有石油.国家开发银行的一位专家这样总结道：“我们拥有很多资本,但缺乏资源；他们拥有很多资源,但缺乏资本,因此这是互补的.”中国是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石油进口国,其石油需求的增速是世界第一.委内瑞拉则确认超越沙特阿拉伯,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储备国.据中国媒体报道,中国进口自委内瑞拉的石油将从2005年的每天5.9万桶增长到2015年的每天100万桶.所有外部迹象都表明,中委关系是与拉丁美洲互补性的贸易与投资关系的双赢范本.

然而,这样的判断是错误的.诚然,石油是中委关系的关键结合点,中国从委内瑞拉获得的石油总量在十年间也的确经历了快速增长,但对贸易数据的深入分析会揭露出众多令人费解的结果.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委内瑞拉国有石油公司PDVSA的出口数据持续高于中国的进口数据.

这些数据表明,在2006年至2011年的中委石油贸易和投资蓬勃发展期,PDVSA所声称的出口量平均要比中国所声称的进口量高三分之一,在有些年份,中国的进口数字仅为委内瑞拉出口数字的一半甚至是四分之一.

造成这一落差的原因是什么?这一落差为何重要?尽管委内瑞拉和中国都未对石油统计数据的差异做出解释,但我们还是能够发现一系列的原因.首先是地理和化学因素：一方面,委内瑞拉远离中国；另一方面,委内瑞拉的重质原油与中国的提炼技术不相匹配.

除了这些基本问题,另一个因素就是众所周知的中国国企对股本油的处理方式.国际石油组织、智库和学术机构都发表了大量报告,指出中国获得的大部分股本油经常在地区或国际市场上出售.例如,一项2007年的研究表明,2006年中国国企卖掉了全球股本油总量的近70%.

对比上述提到的原因,合理的解释是中国转售股本油才是造成两国统计数据落差的主要原因.此外,股本油的转售很可能发生在更靠近委内瑞拉的地区.这也就意味着,中国通过“石油换贷款”协议从委内瑞拉那里获得的股本油的大部分从未到达中国,就再次被国有石油企业出售了.对其他国际石油公司而言,转售石油也许是常规行为,但对于中国国企而言,这会造成严重的政治后果.

公司风险社会化

为何中国国企在国际市场上转售委内瑞拉股本油的行为至关重要?

在委内瑞拉的金额达数十亿美元的投资计划是国家开发银行在全世界最大的开发项目,这一项目在名义上是以中国对石油的需求为基础的.如果经由这一开发项目获得的石油有一大部分都并未运往中国,而是被国家开发银行、石油国企用来转卖牟取利润,那就相当于为了一己私利将中国的外交和国际形象置于委内瑞拉的政治和经济风险之上.在后查韦斯时代,中国企业可能会遭受经济上的损失,但潜在的政治后果与之相比还要严重得多.

这种做法的实际效果就是将这些企业风险社会化、国家化.如果国家开发银行不是中国国有的、居于对委内瑞拉投资前沿的政策性银行,而是一家私人公司,那么他们的行为将不具有目前的国家间关系的含义.然而,正因为国家开发银行是中国三大国有政策性银行之一,那么即使纯粹的经济行为——如在石油交易中向委内瑞拉和中国的投资方提供资金——也都具有了政治色彩.

通过国家开发银行,中国成为了查韦斯这一拉丁美洲最具争议、受到最为两极分化评价的领导人最大的外部资助者.因此,委内瑞拉国内外无论是敬爱查韦斯还是憎恨查韦斯的人,都将国家开发银行的大规模开发项目视为中国支持查韦斯的符号.对于一个声称奉行不干预他国内政政策、小心翼翼不要在美国“后院”挑起风波的政府而言,仅仅被人想象为在政治上支持查韦斯就够糟糕的了.除此之外,如果国家开发银行项目的股本油仅仅是用于转售,中国的新领导层可能会自问,在委内瑞拉的外交战略在经济和政治上是否健康.

查韦斯后遗症

无论是查韦斯还是PDVSA都并非一定是中国的好伙伴.很多PDVSA官员和反对派人物都不赞成与中国进行“石油换贷款”的交易.中国还必须警惕,避免被查韦斯卷入自己的意识形态和反美运动之中.无论在委内瑞拉国内还是国外,查韦斯都是一个极具争议性的人物,人们不是反对他,就是支持他.通过在查韦斯的委内瑞拉进行投资,中国用实际行动表示了比话语更强有力的支持.无论是好是坏,查韦斯也站到了北京这一边.随着查韦斯病重,委内瑞拉陷入了宪政危机之中,这同样可能将中国卷入.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这样的担心一直挥之不去：在后查韦斯时代可能出现这样的景象,反对派上台执政,他们会试图改变中国的“石油换贷款”投资项目.没有人能够预测这些应对担忧的答案是什么.国家开发银行也许早已获得了中国国企在委内瑞拉进行长期开发的承诺,或者他们不得不对当前的协出修改,并承担一部分损失.但可以肯定的是,随着委内瑞拉危机慢慢升级,与查韦斯政府长达十年的国家间交易到了痛苦地承受后遗症的时候了.

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中国领厌恶的情况莫过于不稳定,但不幸的是,这正是中委关系面临的情况.与之前苏丹和伊朗的局势一样,一场意料之外的危机将迫使中国领导人将注意力集中到发展更加健康、更加稳定的双边关系之上,不过,这也许需要中国反思对国有企业海外行为的管理方式.由于中国进口石油的绝大部分依然来自于基本的长期贸易合约,而不是投资获得的股本油,委内瑞拉危机正好为中国摆脱与争议国家建立的股本油联系提供了一个完美的机遇.如果股本油并不能让中国人受益,付出如此外交和国际形象的代价可能并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