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的嘲弄

怎么说呢,还真有一种昔年种柳又Yesterdayoncemore之感.

一个又穷又聪明又有志气的孤女,自走出校园以后,就一帆风顺地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她的收入不多,但也够添置家什衣物.她的朋友也不多,但和同事们相处融洽.她的工作并不难,不需要太高的智力水准,只是需要更多的耐心而已.她的性格挺内向,不会来事儿,不过好在也没什么烦心事.她的年纪不大,不过在她这个年纪,大多数女孩都嫁人了.眼看一切就要这么继续下去,她不会再去更远的地方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爱上了老板.那个精力充沛、脾气暴躁的中年男人,他的名字叫做罗切斯特.孤女的名字叫做简爱.

简直是一出韩剧.《我是金三顺》和《爱上总经理》的综合加强版.

《简爱》是很多知识女性的爱情启蒙读物.不过我相信,多年以后重读《简爱》,我们’能够以现有的智慧发现其中的许多漏洞.

最大的漏洞和钱有关.简爱在桑菲尔德的花园里冲着罗切斯特嚷嚷,说,当你我穿越坟墓,站在上帝脚下,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这句话曾经被视为女性独立的战斗檄文,不过你发现没有,小说的结尾恰好是对这句话的嘲弄——简爱早不回去,晚不回去,偏偏在得到了一大笔遗产之后才肯收拾行李回桑菲尔德庄园,面对她的情人.即使她真认为他们的灵魂是平等的,她还是需要金钱来证明.她并未超越自己的命运.

我去国家大剧院看重排的话剧《简爱》.我非常欣慰地发现,编剧把简爱继承遗产的情节删掉70她只是穿着粗布裙子站在舞台,发了一会儿愣,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我爱过,我要回去了.于是她就回去了.如果有件事情你不喜欢,当你发现有个什么别人和你一样也不喜欢这件事情的时候,你就会很高兴.看到这里,我就很高兴.

其实,简爱根本算不上是个性格可爱的女人,罗切斯特也算不上是个性格可爱的男人.他们两个都是人格不大健全,有些性格缺陷的人.简爱的黑洞是她的童年.深刻的孤独感和不安全感让她的自尊心强到了病态的地步.她看起来那么安静,像是个没有丝毫的人,哪怕小姐们在客厅里公然嘲弄家庭女教师,她也不为所动.这不是涵养,她只是在拼命压抑自己的,好觉得安全.这一旦有压抑不了的危险,她就逃跑了事.罗切斯特也没比她好多少,他有过噩梦一样的婚姻,所以对人很不信任.他连对心爱的女人表白也不敢,还找了一个英格拉姆小姐和一个吉卜赛女人来做他的挡箭牌和探测仪.如果他俩是和一个什么别的人在一起,那一定都很痛苦.好在他俩住一个病房,还挺能互相理解.

说到英格拉姆小姐,这是小说另一个简单粗暴的地方.为了突出简爱的善良隐忍,小说在描写英格拉姆小姐的时候极尽夸张之能事.她在别人家的客厅里,一会儿转来转去地跺脚发脾气,一会儿摇摇扇子搬弄是非,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美最温柔的姑娘,却公开打听每一个单身汉的财产.总之,这是一个非常脸谱化的角色,实在难以叫人信服.反正我是很难想象,那个年头的贵族小姐尽是如此粗鄙不堪,从见解到情趣都乏善可陈.以罗切斯特阴郁粗暴的个性,如果有个活泼泼的单纯小姐可以爱,还真不见得会喜欢上性格拧巴酸溜溜的简爱.

好变态.好纠结.后来,我看勃朗特三姐妹的传记,发现她们各自的日常生活都有缺陷,不是身材矮小,就是有厌食症.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其实,有时候是身体决定命运.这些自卑的身体投射到小说里,就是一个个勤奋、有毅力、能够审时度势然而永远在天人交战的角色.

我不知道,如果简爱这样的女人活在今天,是不是会取得普遍意义上的成功.在小说里,最后她得到了包括男人、房子、财产和尊敬在内的一切.但是在现实生活里,最新一期《大西洋月刊》已经在说,女人不可能拥有一切.这就是说,要想既取得职业成就,又做个好妈妈,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我隐约感到,即使在今天,简爱也叫人非常熟悉.她最大的骄傲是她能够自己动手养活自己,可是,在成功嫁人之后,她照样也不再工作了.叫嚣得那么厉害,最后不一样是个家庭妇女吗.现在回头看几个世纪之前的女权主义,怎么说呢,还真有一种昔年种柳又Yesterdayoncemore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