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法学家和小镇图书馆

点赞:3234 浏览:9642 近期更新时间:2023-12-21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70岁的法学泰斗梁慧星,变卖了北京长安街上的房产,在家乡四川青神县汉阳古镇上建起了一所图书馆.这位儿时受惠于小镇阅览室的读书人,满怀着知识分子的梦想,希望建起一座百年的图书馆,延续与承担乡村文化的传统,而如今的乡村,还能与他多年的梦想对接吗?

每到农历正月十五,四川眉山青神县的百姓照例是要偷菜的,这一天的夜晚,常有月亮,年轻的后生和姑娘在这一天相见,总要趁着夜色,从别个家的菜地里揪几棵蒜苗或青菜.这个浪漫的习俗,从宋朝流传至今,算起来,竟已有数百年了.

当今的娃儿几乎是不晓得这个的,就是去青神县的古镇汉阳,去镇上唯一的那个汉阳图书馆翻一翻那两本厚厚的县志,怕也不一定翻得到.

25岁的小伙子欧克在那里上班,他早上骑着摩托车从县城出发,沿着弯延的岷江行25里路,除了来往的中巴,以及镇政府上班的几个人,欧克实在是寂寞的――在图书馆的一天,只有门外细微的风声,稀疏的鸟鸣,以及隐隐传来的岷江水流中挖沙机器不息的鸣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加上夜里去县城的KTV上班,简直要打瞌睡!

70岁的民法学专家梁慧星在家乡建图书馆的时候,怕是没有料想到在图书馆上班的人有这般落寞.加上冬日里的寒冷,没有午饭,每周三天来回跑50里,欧克几乎要放弃了,他睁着红通通瞌睡的眼,盼着来年能再涨一点工资,不要再眼巴巴地守着每个月800多元钱过活――就是青神县城餐馆的怎么写作员,一个月至少也能有1200元的工资嘞!

沉寂的老镇

现如今这个世道,什么流行,什么便急速传到各个角落来.欧克夜里去上班的KTV,就是青神县城最豪华的KTV,整夜都震耳欲聋地放着韩国鸟叔的《江南STYLE》,一进大厅,金黄耀眼的墙壁上,几乎整面巨大的墙上都挂满了大屏幕液晶电视,仿佛无数个鸟叔、无数个,正跳着“骑马舞”雀跃而来,迎面而来的怎么写作员头戴闪亮的红色塑料牛角灯,加上不停旋转时明时暗的射灯,音乐声中你几乎听不到说话的声音.欧克便是头戴牛角灯的怎么写作员中的一个,可怜他夜里上班到凌晨3点半,早上6点半还要起床去汉阳镇上的图书馆上班.

欧克去往图书馆的路必须经过镇子上弯弯曲曲的老街,那些民国沿袭的木屋,多有老旧泛黑的门板,开门的店铺也是不多的.即使是中午,老街也鲜有行人,瞌睡的猫与狗在街平展地睡着,守着茶铺的老人抱着茶缸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牌,看牌的人早已歪在竹椅上睡着,嘴角淌着口水.对面理发店的师傅也在老式的椅子上低头微酣,偶有打毛衣哄娃儿的妇人轻声慢语――刚刚过了晌午,整个老镇就好像沉浸在迷蒙蒙静悄悄的睡梦里,只有川西平原微润的风吹过,木楼上的花叶轻轻拂动――连罩着薄雾的岷江,好像也沉入了梦乡.

若是回到50多年前,全不是这般光景!那时候汉阳人声鼎沸,每到赶集的日子,只有用摩肩接踵来形容――梁慧星说起来,依然眼睛发亮.那时候没有高速公路,自贡的盐,川西的米和鸡鱼,在险要的三峡水路中运送,必要在汉阳镇上歇一夜再赶路,那些往来的水手们和客商,四方提着鸡赶着猪前来赶集的农民,就将汉阳小镇闹得人声鼎沸,将这里的饭馆旅店挤得满满当当.码头上甚至有了一条街,专为这些过路船只供应吃穿住用,岷江涨水之前,店家就将竹子编就的房屋抬到高处.汉阳的蚕丝也曾是极好的.梁慧星小时候常彻夜帮家里人守着沙沙作响的蚕,声音好像下着小雨――随着成都和重庆公路和铁路的开通,这座曾经的文化与经济重镇所拥有的各种喧嚣,终于逐渐散了去,镇上只留下极年老与少数的妇女,如今,连孩子都很少了.

“叔叔,还书!”及到下午放学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小小的人儿冒出小小的脑袋,欧克昏昏欲睡的一天才算打破,孩子去阅览室转了一圈,没有看见啥子新书,低着头慢慢走掉了.欧克不作声,从2012年4月份开馆到如今,大半年的时间,一共只办了61个图书证,还多是附近小学的孩子,最小的只有5岁.阅览室里的书翻完翻旧了,有的孩子连来也不来了.另一个屋子的世界名著以及农村养殖、养生的书,很偶然地,有村民会来借一两本瞧一瞧.但那个放了最多政治与法律书籍的屋子,鲜有人进去转一转.欧克说:“这个屋子的书,还没有借出去过一本呢!”即便是欧克自己,也没有翻过这个屋子的书,他偏爱的讲历史的书几乎寻找不见,于是只有上上网.图书馆的二楼是空的,院子里旧的二楼也是空而破落的,虽然按计划是要在院子里放露天电影,给镇上的百姓办讲座,也许那是很热闹的,但那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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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上上个月从青神县图书馆拨下来的每月140元钱油费补贴,小伙子的工资还不到1000元,他在KTV上班的工资是这里的两三倍!如果今年升为领班,图书馆的工作几乎可以辞掉了――他这么想着,但中午照常舍不得吃,一包零食或一个五元钱的豆花饭就混过了.另一个在这里上班的女孩考了公务员,正等着成绩下来,若是她走了,便只剩欧克一个人了――图书馆最初招聘是三个人的计划,但第三个终是招不来的:“800块钱,哪里有人肯来啊?”若不是当初说可以解决编制,欧克怕是也不会来这里干坐着.


也许哪本书种下了小小的苗

图书馆建在镇上曾经的乡绅院里,那曾是一座近百年的老宅,解放后长期作为镇政府,后来失火重建,到后,屋子成了危房,镇政府也选址搬家,现在便空闲下来,整整一亩七分地.那时候梁慧星儿时的朋友杨启贵便打到北京,告诉他有这样的事,那块地是准备卖的.

梁慧星参观完云南腾冲和顺镇的老图书馆,眼见到建于清朝戊戌变法时的图书馆是那样安然优美,便有心在四川的家乡也建一座――他还常想念少儿时在汉阳镇彻夜守着沙沙作响的小蚕,想起在那个时代听过的川戏,想起文化站小小的阅览室里读到的《牛虻》和《怎么办》、《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多年后想起也无法平静――1962年坐船沿水路去成都念西南政法学院,再到北京的社科院,《牛虻》曾是他读过最多遍的书,每每读到牛虻和主教蒙泰里尼在牢房见面和执行死刑的场面,他常要落泪.一本书带给梁慧星的震撼,是一生难忘的.

于是四年前,他急急地狠心贱卖了位于北京建国门的房子,40多平米卖了105万元,将这些钱全数写了汉阳镇的那一亩七分地,盖起了古色古香的图书馆,然后热热闹闹地开馆,南至广东,北到北京,许多大学的教授和法院检察院的学生都来为曾经的老师喝彩道贺――现在建国门的房子要接近4万元一平米!那当初是女儿的婚房,现在已是别人的了.

图书馆的旁边,便是镇上的火神庙和两处从前的地主拥有的宅院,这些建筑的风韵依然留存着过去时代的影子,有着优美静默的飞檐和墙壁.火神庙附近常有闲坐的妇女,地主的宅院一处被生意人写了去,一处成为汉阳镇的养老院,这几处都还比图书馆热闹些.岷江滋润的土地上,蔬菜极为天然,除了地里的青菜和田边的果树,这里的农民几乎是不去图书馆打晃的.就是附近村子的农村书屋,也是常年锁着门,钥匙挂在村子书记的皮带上,谁晓得那个屋子都堆了一些什么书呢?

于是即便2012年开馆时热闹非凡,全镇上的老人和妇女几乎都来瞧新鲜,镇子上无人不知有这个图书馆,但如今也只有欧克和那个女娃儿,还有院子里的两棵山茶花,守着三个屋子的图书,《悲惨世界》和《茶花女》静寂地躺在图书馆的架子上.

只是梁慧星和儿时的朋友杨启贵还是乐观的,也许哪一本书,总要在哪个小小的娃儿心里,种下一棵小小的苗儿呢?喜欢读书的,总是要读书的!也许这个图书馆也能像云南腾冲和顺镇的图书馆那样留存百年吧!等梁慧星常这么想着.至于后续的捐款,他把希望寄托在那些学生后辈和同乡的身上,“总会有人捐一点的吧!”他常常想着.

倒是梁慧星每次回家乡,是越来越容易了.

四十多年前,梁慧星带着新婚的妻子回乡,早上9点下船,写两根甘蔗充做干粮和水,越过田间的小路和溪水,走路要走到下午5点钟才到家.现在,从乐山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青神县,汉阳镇水灵灵的青菜也能新鲜地运抵中国南方的城市,就连梁慧星从前难以吃到的川味香肠,现在也可以发快递两三天就到饭桌上.然而,他记忆中的汉阳古镇,带着各种色彩与嘈杂、回荡着川戏余音的古镇,也许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