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学兼优”到“校园霸王”的背后

他几乎和所有的任课老师都发生过冲突,看哪个同学不顺眼,抬手就打.有些学生见风使舵,投靠他,称他为“老大”.为保护“小弟”,他更有打架的理由了.他曾寻求过成年人的帮助,但非常遗憾,成年人没有准确接收到孩子的求助信息.孩子的内心缺乏起码的安全感,所以用暴力来回应这个“冷漠无情”的世界.然而,有谁能理解他貌似强悍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被深深伤害的心?

“乖宝宝”成了“激愤哥”

第一次见到李虹,我就明显感受到她焦虑背后的强势.李虹的儿子刘广志曾经对她言听计从.周围人在称赞孩子的同时,也常常表示出对母亲的羡慕.

小学阶段是刘广志人生最辉煌的时候,考试双百、钢琴8级、小主持人、十佳少年等他一样都没落下.学校多次邀请李虹在家长会上给众多学生家长介绍教子经验,李虹骄傲地说：“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是我的信念.”

小学毕业,刘广志被保送重点初中.之前他长时间当班长的经历使他对班主任的意图心领神会,并给予积极、准确的回应.李虹特别喜欢去学校,享受那种被老师和其他家长们称赞的感觉.初二下学期,刘广志的成绩有些下滑,李虹果断采取措施后,他的成绩很快追上去了.

中考结束,刘广志直接进入省重点高中.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李虹以为儿子的人生已经驶入了快车道,不想进入高中后,刘广志对周围环境非常不适应.他和老师有矛盾,与同学格格不入,回家就唉声叹气,说自己应该留在母校,不该攀这个高枝.李虹鼓励儿子,说：“你是最棒的,我的儿子差不了!”刘广志仿佛被激励了,每天都说在学校补课,很晚才回家.李虹暗自高兴.一天晚上下暴雨,李虹去学校接儿子,才知道刘广志每天放学后直接去了网吧.“在网吧发现他时,我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冲进去,我生怕他以后破罐子破摔.我站在网吧门口,任泪水无声地淌下等”

高一下学期,刘广志偶然被一群社会青年误打受伤.从此以后,他似乎变了一个人,原来的“乖宝宝”变成了“激愤哥”.他几乎和所有的任课老师都发生过冲突,并恐吓老师不准告诉家长；看哪个同学不顺眼,他抬手就打,全校各年级的同学都被他打怕了,看到他就绕道走；有些学生见他有胆量,就见风使舵,投靠他,称他为“老大”.为保护“小弟”,他更有打架的理由了,就连走在马路上,他因一时情绪不好,也会无来由地和陌生人打一架；而他每次打架一定要把对方打流血才罢休等

着急上火的李虹遍访高人,想弄清楚儿子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有人安慰她说“这孩子怕是来讨债的”,李虹听了这话,心里平和了许多.儿子每次把人打伤,她都毫无怨言地去付医药费,认为“把债还清了,儿子自然就好了”.母亲的态度使刘广志更加有恃无恐.看着儿子越来越离谱,李虹难以相信这是曾经带给她骄傲的儿子.

其实,李虹有所不知,心理机构对学生心理问题成因的统计显示,新环境适应不良占全部咨询量的54%,而曾经的优秀生更是易感人群.由原来的“唯一”变成新环境中的“之一”,强烈的心理落差给他们造成巨大的挫败感,有的学生悲观地认为“大势已去”,甚至觉得新环境中的人都存心和自己过不去,这无疑给他们的身心健康带来极大隐患.

儿子的学业成了母亲的资产

我对李虹说：“有些父母也会被孩子的优秀宠坏,父母习惯了被称赞、被学习,别说孩子出了问题,就算孩子成为班里的普通一员,父母都会有心理落差等”李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说：“其实,我和您是同行,且在当地小有名气.”

李虹说,自从刘广志小升初被保送到全市最好的初中后,邀请她作报告的学校越来越多.一家出版社还把她包装成“教育专家”,出了书不说,还到处开讲座.许多家长信服李虹,将她的话奉为金玉良言.后来,李虹干脆放弃了自己不喜欢的会计工作,全力以赴地进军家庭教育领域.

儿子学业上的成功一直是李虹创业的无形资产.儿子升入省重点高中,又成为李虹事业上颇具说服力的新卖点.可现在,儿子的学业每况愈下,李虹陷入深深的焦虑之中——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经济来源,没有给别人讲课的资格等她内心充满了对儿子的怨气.

“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热爱的事业,可儿子不争气就像一团乌云笼罩着我.每当家长问我：‘您的儿子肯定很优秀吧?’我都无言以对.偏偏我的儿子就是不明白,他的状态不仅关系到他个人,还关系到我的事业发展,关系到家里未来的经济状况等”

我告诉李虹,孩子的成长是动态的,且学业成功有多种原因.我们不能因为孩子获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就对自己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方法深信不疑,也不能因为孩子遇到了暂时的困难,就否定一切.

教子焦虑使许多父母处于有病乱投医的状态,由此催生了“成功父母产业链条”：把在陪伴自家孩子成长过程中获得的阶段性成果夸大为家庭教育的普遍规律,供公众学习和效仿.在集体被催眠的状态中,公众忽略了最不该忽略的问题,那就是没有教育理论和心理学背景,缺乏大样本追踪统计的一家之言,是否经得起推敲.

此外,这个链条中最薄弱的一环是孩子.他本来处于自发成长的过程中,却误打误撞地成为别人学习的样板,令周围人追捧、复制.但周围人对他的要求在不断提高,一旦他偏离了既定的成长方向,需要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她爱的是儿子带来的荣耀

目前,我要解决的首要问题是如何让刘广志来见我.

自从刘广志出现问题后,李虹找来各种说客劝导儿子,有亲戚朋友,有成功人士,有心理医生等对此,刘广志已经产生了强烈的抵制情绪,现在他拒绝和一切成年人交流.

最终,李虹用一部最新的苹果5手机作为条件,让刘广志同意了与我见面.

见面那天,刘广志穿着一件明显大一号的卫衣,松松垮垮的样子显得十分颓废,头上的板寸特意弄出两道疤痕的造型.坐下后,他什么都没说,直接拿出苹果手机专注地玩起来,看都不看我一眼.

“你妈妈对你的评价很高.”我先开了口.“她说什么?”刘广志满不在乎地问,眼睛继续盯着手机屏幕,玩着游戏.

“她说你是学校的老大.”

“我就是老大,怎么啦?”刘广志的语气中有了明显挑衅的意味.

我摇着头,说：“但是我怎么觉得你更像是小弟.”

刘广志的手停下来,愤怒地看着我.他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我的身上了.

我赶紧解释：“你头上的疤告诉我你是小弟.你想想看,如果你是老大,还需要亲自冲锋陷阵吗?”

“你懂不懂,这是美发师设计出来的造型,不是真疤!”刘广志争辩道.

“要是这样的话,那你的审美就有问题,缺乏当老大的范儿.如果你真的想在造型上更像老大,我倒可以给你些建议.”刘广志收起手机,表示愿闻其详.我们的咨询关系就这样建立了.我知道从思维到语言表达,我都必须进入他的频道,这是让他接受我的关键.

刘广志告诉我,他们现在打架都用“家伙”,打完后心里感觉特别畅快.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却以“打架打到流血”为乐,是什么让他有了这种观念呢?

刘广志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快乐或是奔向快乐.他现在活着是受罪,而且看不到未来有快乐的迹象.“在家里待着特难受,时刻处于监控之中,稍不满意我妈就会不停地对我说教.”

初二成绩下滑时,刘广志坚信妈妈会及时帮他,不承想妈妈最先想到的是她自己的面子.那段时间,妈妈每天让他念书做题.成绩没有明显改善,妈妈就用嫌弃的语气对他说：“你是不是盼着别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呀?”刘广志第一次感觉到妈妈爱的不是他,而是他这个儿子带给她的荣耀.

上高中后,对刘广志打击最大的是数学,曾被老师称为“数学王子”的他突然听不懂数学课了.数学老师曾不留情面地说他：“你学过数学吗?怎么连一点数学思维都没有!”这一棒子把刘广志彻底打蒙了.

因为成绩下降,自尊心极强的他不愿意再和班里同学来往.一天中午,他在校外吃饭,被一些社会青年认错了人,遭到误打造成骨折.病休期间,他反复地想,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一连串的倒霉事：刻苦学习,却被老师奚落；老实本分,却祸从天降；听妈妈的话,却在困难时被妈妈嫌弃等

既然一切都错了,那么就将错就错吧,先保证自己不吃亏再说.病好回到学校后,刘广志先选了几个平时招人烦的调皮学生暴打.树立威信后,越来越多的同学向他靠拢.他再也不怕老师了.上课时,他对老师破口大骂,并放话说,谁敢告诉家长谁就会死得很难看.一时间,循规蹈矩的学生和老师们对他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看到别人这么怕他,他终于体验到了另外一种成就感.

在工作中,我遇到过不少校园小霸王,他们强悍的外表下往往隐藏着一颗被深深伤害的心.他们也曾寻求过成年人的帮助,但非常遗憾,成年人没有准确地接收到孩子的求助信号.他们的内心缺乏起码的安全感,认为这个世界上谁都无法依靠,只能自己用暴力来回应这个“冷漠无情”的世界.暴力行为强化了他们在群体中的形象,他们享受并迷恋追随者的前呼后拥.尽管有时候他们也觉得这样发展下去很可怕,但回归过去太困难,他们只能将错就错.

划清界限做自己

刘广志对我的开放度很高,每次和他交流后,我们都会有一些实质性的进展.我帮助他逐渐澄清价值观,修正他对社会现象的一些错误解读.

“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是我真的回不了头了.现在,上课时我根本听不懂老师讲的东西,如果我不用满不在乎来伪装,那么我就会自卑透顶.”“我有太多的仇家,如果我不强撑着,追随我的人一旦离我而去,而那些仇家前来寻仇,我就惨了.”

我告诉刘广志,如果真心想回头,并不是没有办法.我和他商量,是不是可以换所学校,再从高一读起,给自己创造一个全新的环境.

随着讨论的深入,越来越多的问题聚焦到刘广志与李虹的母子关系上.李虹总会在儿子改善的关键期激怒他,造成咨询效果后退.

当我得知李虹每次激怒孩子的话是：“我和张老师都是教育专家,他说的内容我不止一次地跟你说过,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你存在的价值就是给我制造尴尬吗?”我知道,帮助李虹明确界线是我下面工作的突破点.

李虹再见我时依旧焦虑：“现在,儿子把我弄得上不来下不去.继续干家庭教育,我自己都觉得没底气；可不走这条路,我又实在无路可走等”

我给李虹划定了两条界线：一是母亲与儿子之间的界线.母亲给了儿子生命,但儿子不是母亲生命的延续,而是独立的另外一个人,母亲要像尊重周围人一样尊重自己的孩子,给他充分的成长空间.

二是儿子的成功与母亲的职业价值之间的界线.职业选择需要多角度思考,不应单单建立在儿子的成功上,母亲要理性考量个人事业的发展前景,以及自己从事这项事业的潜质等.

我说了这两点后,李虹陷入了沉思.不久以后,她和儿子终于能够正常沟通了,而刘广志也告诉我他终于重新找到了家的感觉.

我感到欣慰的同时,也想提醒广大的家长朋友：许多人喜欢将孩子与父母放在一起讨论,把子女的成长与父母的人品、能力、性格、婚姻质量、事业发展等联系起来.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孩子培养得很成功,就会引来周遭朋友的尊敬与追捧；而一个人如果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则会引来旁人对其能力的质疑,搞得家长很累,孩子更累.其实,良好的家庭状态是：孩子是孩子,家长是家长.父母只有将孩子与自己进行有效的剥离,才能营造出更加适合自己和孩子的生活环境.

【编辑：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