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衫背后的三重忧虑

资本主义诞生的第一声啼哭是从地中海沿岸和英伦的纺织作坊里传出来的.2005年,全球资本主义仿佛发出了暮年的叹息,而且是从中国的纺织车间里传出来的.

纺织业,由于投人较低、产出较高、积累丰厚、需求稳定,成为全球资本主义的最早萌芽.从英国“羊吃人”的“圈地运动”,到西里西亚纺织工人起义；从炮舰输入“洋布”粉碎中华丝绸之国,到圣雄甘地手摇纺车领导印度独立――纺织业及纺织贸易发展是资本主义在这个星球上的“出生证”和“”.

从2005年开始,面临失业威胁的至少高达40万的中国纺织工人,正在为资本主义织进去三重深深的疑虑.

第一个疑虑：资本主义反对民间资本

资本主义的首要特征,当然就是资本主义.

当中国商务部长薄熙来对其欧盟同仁说“中国工人生产8亿件衬衫才能换取一架空中客车飞机”时,他并没有说错.但不能忽视的是,每一件衬衫在本质上都比一整架空中客车飞机更少沾染国家规制的色彩.实际上,飞机制造在歇盟和美国是最具有政府色彩的产业――也许仅次于制造.

目前欧美“难能可贵”地“合作”,把2005年从法定的纺织品贸易自由化变为对中国纺织业的“围剿”,比针对其他任何行业都更像一场针对资本主义本身的“围剿”.

纺织业是世界资本主义的胎盘.这包括意大利地中海沿岸最早诞生的纺织作坊、英格兰的纺织工场和日本明治维新时的纺织业.威尼斯、佛罗伦萨等地的毛纺织业造就了世界最早的强大市民阶层,哺育了世界最早的反贵族反教权共和国.纺织业在佛罗伦萨创造出世界最早的国际货币、世界最早的统计和会计学、世界最早的资本主义基因――复式簿记法.严格地说,是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的纺纱作坊而不是达芬奇或提香的绘画作坊,养育了文艺复兴、人文主义、个人主义和理性精神.

其实,近代中国也没有例外.近代中国把纺织工业与轮船航运、电线电报、煤铁矿务采冶并列为四大洋务民用工业企业.其中纺织工业有特殊意义：轮船、电线和矿务三者虽为商务,但与军事需要关系密切.轮船利于军队、军需转运,电报用于传递军事信息,煤铁等矿务为军事工业提供燃料原料.独有纺织工业几乎与军备无任何直接关系,更多是为发展商务以致富.

1980年代以前,国有纺织工业一直是中国财政和外汇的聚宝盆.然而改革开放后,市场环境使国有纺织业举步维艰,“下岗”和“砸锭”成为这一行业在90年代的最主要特征.然而,以长江三角洲地区、珠江三角洲地区为代表的民间资本的纺织服装业则大踏步走向世界,其生命力可谓顽强.

恰恰这一点使中国纺织业成为世界发达资本主义经济体联合“围剿”的目标,这真是对资本主义天大的讽刺.

钢铁大王安德鲁卡耐基和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都是纺织业主的儿子.我从不怀疑在今天的东莞或绍兴,仍然有卡耐基这样贪恋资本的纺织业主之子,或恩格斯这样憎恨资本的纺织业主之子.但显而易见,卡耐基和恩格斯做梦都不会想到资本主义会如此“围剿”资本力量.

中国始终是世界储蓄率最高的国家,而美国是世界最大的债务国,在这个储蓄率几乎为零的超级大国,人人以超前消费和无节制使用信用卡为光荣.

正如摩根斯坦利首席经济学家斯蒂芬罗奇所说的,美国的过错在于消费过度.10年来,美国的消费需求平均 (实际)增长率为3．9％,几乎是其它工业国家平均增长率2．2％的两倍.美国储蓄不足,美国消费者因大肆挥霍储蓄而透支了未来收入.同样,联邦预算巨额赤字意味着政府的储蓄率为负数.由于国内储蓄匮乏,美国只能输入外国储蓄为本国经济增长融资.为了吸引国外的资本,美国背负了巨额经常项目和贸易赤字.如今,美国吸收了世界上80％左右的剩余储蓄,不加约束地自由支取.正如美国近年来将生产和劳动转移到海外一样,它现在正在“外购”储蓄.

现在,这些净负债的人们生活在空调房子里或者南方海滩上,用权委托政客“制裁”每小时只挣几美分的中国和印度工人.这里根本不需要任何道德义愤,也不需要空想共产主义的诅咒.我们谁都可以从真正资本主义精神的角度发现一个现象学事件：资本主义正在反对民间资本.

第二个疑虑：资本主义反对自由贸易

资本主义又一大特征是崇尚自由贸易.

“洋布、洋纱、洋花边、洋巾入中国,而女红失业等华民生计皆为所夺矣！”一个多世纪以前,郑观应说这番话时,“洋布”已经横扫中华.使亿万生民倾家荡产的“洋布”之所以摧枯拉朽,不仅因为西方依恃着郑观应强调的工业技术之成本优势,也依靠了大英帝国舰队.

“自由贸易”是资产阶级拜物教的《信经》.至少在口头上,议会和维多利亚女王发动战争的首要借口是自由贸易这个资本主义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英国人使用暴力捍卫的不是奸商颠地这样恬不知耻的贩子,而是自由贸易鼻祖大卫,李嘉图和亚当,斯密.

资本主义产生之前即有无数战争.的关税则高达70％至80％.“在1814年至1844年30年里,印度棉织品输入英国的数量从125万匹跌到6．3万匹,而英国棉织品输入印度的数量从不到100万码增加到超过5300万码.”“英国制造品取代印度本地产品的事实,常被引用来说明英国技艺成就的辉煌例证,其实,这是英国的暴政以及英国为了自己的私利将可恨的关税制度强加于印度,把印度弄得贫困不堪的有力例证.”

中国的情况好不到哪里去.战争后,“聪明”的英国人减少了与绝大多数中国人生活无缘的刀叉、钟表、呢绒等,而集中输出纺织品.洋商利用不平等条约规定的低税率和倾销政策等手段,以“土布”1／3的卖给中国人,舍土布而着洋布者比比皆是,并从沿海而逐渐及于内地,减如郑观应所说：“衣大布者十之二三,衣洋布者十之.”这样,中国进口的英国棉纺织品总值从战前的每年40余万两白银猛增至战后的1000万两,19世纪五六十年代达 2000至3000万两；到90年代初,棉纺织品进口总值竟达5270余万两,仅次于进口额.

印度和中国的传统纺织业所受严重的打击有多大,现在欧盟的贸易专员或美国贸易谈判代表做梦也不会想到.

按照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的国际贸易理论或国际分工原则,一国用优势产品与他国优势产品交换,将在世界范围内降低成本、增进效益.中国购写空中客车、波音飞机,出口纺织品和服装,堪称最经典的“自由贸易”模式.

然而,2005年8月出现的局面却是美国和欧洲只想中国写他们的飞机,而不愿意中国卖出自己的鞋帽.这已经不是斯密的经济学模式,而是一个尼采式的强权模式.难道还有比这更加荒唐的荒诞派剧本吗2005年1月1日全球实现纺织贸易自由化,既是西方资本主义大国主导的全球自由贸易一环,也是他们为说服中国开放金融、保险等怎么写作业和农产品市场而付出的“几枚铜钱”,而且他们有整整10年的准备时间.尽管这种做法让世界贸易组织官员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但香港经济学家张五常仍希望中国人能够逆来之、顺受之.

美国《财富》杂志以难得一见的义愤填膺,刊发一篇题为《我们的主要出口产品是有关中国的胡说八道》的文章：“在西方各经济体中,2005年中国自由贸易疯狂聚会正在热烈进行之中.政治家们正在说和做他们应当耻于说和做的事情.有些产业组织和劳工组织要我们相信他们的问题是全国性的紧急问题.美国贸易赤字去年达到创记录的水平,但在胡说八道方面我们却有着大量贸易盈余.这么多胡说八道的主要原因是全球纺织品和服装配额在1月1日取消了.”

萨缪尔森的《经济学》是一代中国学人了解“资本主义优越性”的教科书,然而这位新自由贸易理论的创始人最近认为：中国现象表明自由贸易理论存在根本性缺陷.当然,摩根斯坦利的首席经济学家斯蒂芬罗奇一直在尖锐地强调,真正的问题是美国表现得像个“挥霍无度者”：为了填补债务大量印刷美元,同时创造一种不要储蓄的消费文化.他最近在《时代》周刊上发表文章警告说：“70年前,贸易保护主义标志着当代经济史上最黑暗的时期之一：大萧条时期.人们对大萧条的破坏力仍有着灰暗的记忆.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这种危险的处境再度出现.” 但是针对中国纺织品的风向标却显示：倡导“机会均等”、“门户开放”的美国人正在玩弄一个令人心寒的“脑筋急转弯”――资本主义反对自由贸易.

第三个疑虑：资本主义反对消费主义

资本主义的第三个特征是消费主义.无论从好的还是从坏的方面看,资本主义可以说就是消费主义本身.然而对中国纺织品进行的“围剿”,则是对庞大的全球消费者特别是中低收入消费者的无情剥夺.

“我们做了初步的估算,美国对七类中国纺织品设限,会给中国纺织业带来20亿美元损失,波及40万中国纺织工人.”中国纺织品进出口商会副会长曹新宇日前说,而且美欧对中国纺织品设限加剧了国际纺织品市场的不确定性,生产企业、进出口商都不愿意承担贸易风险,情愿承受压缩生产,放弃订单或者转移订单所造成的利润损失.他认为,今年下半年将有数以千计的中国纺织企业关门歇业.在长期的贸易保护体制下,美欧纺织业享受了多年的垄断利益,但在配额取消后的纺织品贸易自由化时代,他们还想继续享受垄断利益,维护自己的特权.

但是受到损害的绝不仅是数十万中国纺织工人.法国经济学家、全国科研中心研究员达维德斯佩多尔在法国《解放报》上发表题为《价廉物美的中国纺织品》说：“自从2005年1月1日取消纺织品限额以来,法国及其它很多发达国家都大叫大嚷,反对从中国进口纺织品.欧盟和美国甚至不惜践踏10年前作出的承诺以图恢复限额制度,当时的这份承诺是以中国和印度作出了有利于富国纺织业的让步作为交换的.得到法国坚决支持的美国和欧盟的立场反映了他们的极端利己主义：为了保住法国的数千个就业岗位,他们就想重新考虑开放纺织品贸易的问题,而开放纺织品贸易,这对中国和印度的发展是很重要的,因为这两国的贫困人口占到了全球贫困人口的一半以上.”

即使撇开法国向中国出售高速铁路或空中客车不谈,斯佩多尔说,无论法国是否向中国出口,中国廉价纺织品的涌入都是一个极好的消息,“即便只从法国的立场来看也是如此”.中国纺织品提升了法国居民的购写力,特别是提升了法国贫困家庭的购写力.他提供的数字可以作为有价值的参考：法国人购写服装的费用大约是300亿欧元.如果中国纺织品的进口能使服装的下降5％,而这还是一个比较谨慎的检测设,那么,法国居民购写服装的开支就可以省下15亿欧元.这个数字相当于2004年少交纳3％的所得税(18亿欧元).所得税的减少使国家财政付出的代价很大,而且它只对富人有利.中国纺织品的进口则对法国收入微薄的家庭非常有利,因为中国出口的主要是一些廉价纺织品.

此外,中国纺织品进口所造成的宏观效应要比减少所得税的效应好上许多,因为这既可以使法国的富裕家庭减少很大一部分纳税负担,还可以使收入微薄的家庭因此而节省下不少金钱,这样就可以扩大需求和就业.因此,进口中国纺织品就相当于我们采取了一种有效地推动经济发展的政策,从社会效果来看,这样做是正确的等而且这是不花一分钱得到的效果！

斯蒂芬罗奇和格林斯潘都在提醒美国人：消费者从美国与中国的贸易中得益最多.美国从中国购写的每年 1500多亿美元物美价廉的商品,帮助控制了美国的通货膨胀率.这使得美国的进口商品中只有汽油明显涨价.低通货膨胀为就业机会短缺、收入受限制的美国消费者提供了意外的购写力.美国数以百万计的中低收入消费者应该感谢中国.

《财富》杂志说：尽管每个政治家都说要把“人民”的利益放在“特殊利益集团”的利益之上,但最近对中国的抨击却完全代表了特殊利益集团,也就是纺织和服装行业以及代表这些行业工人的劳工组织.这些行业和劳工组织势力很大,他们在过去几年中受到进口的沉重打击.联邦政府的一项计划(贸易调整援助计划)就是要帮助这些工人.至于他们是否应当获得更多帮助,那是一个法律问题.但是,我们肯定是谈到了特殊利益：纺织和服装行业雇用的工人总数还不到美国工人总数的0．5％.

“就像在这类的辩论中常有的现象那样,谁都不谈千百万美国消费者的利益.如果有人考虑美国消费者的利益,那么,可以想想取消纺织品配额以后的情形.例如,3200多万个家庭(8000万人)的年收入不到2．5万美元.对他们来说,在生活最基本需要(服装)方面节约开支是非常重要的.取消配额对各州、各种族和各性别的美国人来说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大礼物.”

资本主义反对消费者,这是超出了所有经典的资本主义经济学家的最疯狂的想象.

结论：自由贸易不一定通向自由社会

2005年下半年,中国需要明白：如果说贸易保护主义可恶的话,那么自由贸易同样离真善美差之千里.自由贸易不仅对一个真正大国来说远远不够,对一个和谐社会就更不用说了.马克思在《关于自由贸易的演说》中说：“如果说自由贸易的信徒弄不懂一国如何牺牲别国而致富,那么我们对此不应该感到意外,因为这些先生们同样不想懂得,在每一个国家内,一个阶级是如何牺牲另一个阶级而致富的.”

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中国人和中国的社会主义者,有责任和义务去弄懂这一点并避免这一点,而且时不我待.

自由贸易从来都不恒等于自由社会.自由贸易不能自外于“以人为本”和“和谐社会”逻辑.众所周知,西方要求人民币升值背后,正是纺织品代表的中国廉价商品的强大竞争力.就像中国政府曾经提出对纺织品征收出口税那样,目前对化肥、铜、铝征收出口税以及对纺织品出口的征税仍然是一项近在眼前的选择工具.但中国政府好像“只见企业忙,不见工人苦”,截至目前它从未尝试通过调整工人工资来缓解国际压力,这让人无法理解.

提高工人的工资,不仅将自动增加中国产品的成本而不会破坏贸易关系稳定,而且这些增加的工资收入有助于推动中国广大农村地区脆弱的消费能力.可以说,正是由于大量(“过度地”)使用廉价劳动力,工人的工资压得过低,乃是中国产品在全球打“战”并成为“反倾销”调查主要对象的经济社会根源.在温州、深圳、东莞等中国纺织业基地,一个工人一周工作7天、每周总工作时间100小时,那么她或他至多也只能挣900元.这个工资标准平抑物价上涨因素后是负增长.

去年以来,珠三角等地出现的“民工荒”就是因为工资过低.“重资轻劳”现象必须改变.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对资本要素参与收入分配十分重视.无论对外国资本或本国非公经济,都给予一系列优惠条件.但对劳动这个最重要的生产要素,在收入分配上都没有得到充分体现.一方面,我国就业队伍在扩大,另一方面劳动收入占GDP的比重却在下降.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已从15％下降至12％.一些城市虽然经济较发达,人均收入水平较高,但最低工资标准却很低.例如月最低工资标准,上海为635元、南京为620元、苏州为620元、深圳为610元、北京为545元等.“在珠三角地区,民工一个月才五六百块钱,还是一天连续工作12小时.由于劳动者收入水平较低,资本回报率较高,社会上劳资纠纷有增加趋势.”

为获得竞争力而牺牲工人权益,在造成国际贸易摩擦剧增之外,已经出现四个不良前景：“民工荒”代表的劳动力供给危机,劳资矛盾激化的社会危机,廉价劳力依赖造成的技术停滞危机,工人收入微薄造成的国内市场萎缩危机.而且,轻视劳动的经济体是没有竞争力的,劳动力与产品质量是紧密联系的.一个每天只赚几美元工资的工人生产出来的产品,最终价值不可能超过这些工资太多.归根到底,一个工人阶层生活艰辛的国家,不可能是一个真正的强国.

资本主义的“围剿”,给了中国人,一个深入思考的难得机会.正像所谓的普遍的资本主义原来可以摇身一变为地道的民族利己主义一样,自由贸易很多时候只是资本垄断的工具.舍却道德义愤不说,很大程度上,自由贸易确实只是世界大国崛起的结果而非原因.英国的国内市场推动了工业革命的兴起,美国的国内市场促使美国成为世界工业的中心.

因此,当中国继续捍卫自由贸易原则时,应当明白一个真理：自由贸易并不会自动导向自由社会.只有13亿至15亿中国消费者,而不是几亿中国劳动者,将会最终改写世界格局.资本主义反对资本主义,也许提醒我们社会主义反对社会主义同样也是可能的.这样,我们会更加理智、聪明和稳健起来,从而去寻找一条为全体中国人民谋幸福而不再为任何抽象原则所欺骗的道路.

马克思讲过一个悖论：如果欧洲无产阶级革命把最反动的政客赶到中国,人们将发现万里长城上写满“自由、平等、博爱”.马克思很可能不会想到,当万里长城写满“贸易自由”时,从华盛顿到布鲁塞尔在毫不脸红地垒起贸易壁垒.

像所有正在崛起的世界大国一样,中国人当然要继续在长城上写满“自由贸易”,但我们很清楚它并不能顶替“自由、平等、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