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金融大吏徐继庄

一

1928年春天,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来到银行蚌埠支行报到.银行编制紧缩,寻常人哪里进得来?同仁们心知这必是某位要人安插来的关系.不过,看他布袍布履,风尘仆仆,想来也不过是有个阔亲戚的穷小子.孰料等那青年自我介绍完,大家都暗自拱舌不下.原来,这个年轻人正是来本行履新的经理（行长）徐继庄.

徐继庄,浙江宁波人.此前做过外交部科长、江海关税务处长,又在国民革命司令行营担任过职务.算起来居然20岁左右就踏入仕途.没多久,他的家世已被好事者打探清楚：其父是曾任浙江省建设厅长的徐青浦.厅长固非极其显赫,背景却了不得,乃是国民革命司令中学时期的校长.

在任上,徐继庄很快就显示出过人的才干,将蚌埠支行管理得业务兴盛,秩序井然.那时候的银行官员彼此之间常靠喝喝花酒、打打拉拢关系.徐继庄从不参与此类活动,携带一箱古书,公余只在宿舍持书一卷正襟危坐.后来,传出来他的一则轶事,使大家对其益加敬重：

徐继庄在总司令部经理处任科长时,一属员叩门而入,汇报在江苏银行存着的某笔数额巨大的公款,结余了12万元利息.询问如何处置.

这种无根钱款,从来都是主管官员的自肥之肉,经手者舔其余沥,皆大欢喜.属员这么一问,也无非例行公事.不料徐哈哈一笑：“公款产生的利息,自然记入公账,何问之有?”

属员诺诺而退.未能沾其润泽,自免不了怨恨和牢骚,转念一想,这般廉洁的主管,竟是从所未见,内心毕竟也佩服.此事一直传到银行的业务总经理耳中,击节赞赏,罗致门下.

一年后,徐继庄升任南京分行副理（副行长）.分行经理开钱庄出身,算账精明,处世冬烘.最怕和总行那位一身洋派的总裁宋子文打交道,遇事便推徐去汇报,由此和宋子文熟悉,得到赏识.

1930年,中原大战爆发.战争中军需急于星火,徐州地当要冲,为司令部驻节所在,于是,银行徐州支行担当起提款重任.徐继庄作为徐州支行的上级负责人,对很爽快地表示：徐行准备充足,钞票现洋都无问题,全力支持讨逆胜利.蒋闻言大喜,对徐更高看一眼.

然而总司令部提款,总是军需官手持总司令的一张纸条,昂然来支取银洋,动辄百万之巨,且军人面目蛮横,立刻就要.徐州支行穷于应付,诉求于总行,寄望兼任财政部长的总裁宋子文能够和军方交涉,杜绝此类事情.总行处理得倒很妙,立刻电传一纸制度：“任何借款,非经总行核准,一律不得擅自支付.”奈何总司令部不受它制约,军需孔急,仍旧提款不懈.一次实在被逼急了,支行经理、一位银号出身的老夫子一时亢直,居然声称银行有银行的制度,即便总司令部,也须按照银行的规矩办事.当即被军人半请半挟地带到一节火车车厢.抬眼望,一个面目威严的戎装军人对他怒目而视,正是总司令.

战争初期军屡屡受挫,急得牙痛发作,腮帮子肿着,心情奇劣.对这个小小银行经理大发雷霆：“我是总司令,又是党的总裁!掌管党政军一切大权!取百万块钱还需要他宋子文核准吗?!你电告宋子文,他干不了,我自然有人干!款子立刻照付,否则我以贻误军机先毙你再说!”老夫子勇气顷刻消散,匍匐在地,诺诺连声.回去之后惊魂略定,又觉得自己一介风尘小吏,居然承蒙蒋总司令这样的大人物亲自训斥,且亲口恐吓要毙,实在是生平难得之奇遇.居然沾沾自喜,大请其客.

请客归请客,偏偏是他自己讨来的那一纸制度,陷自家于左右为难动辄得咎之境地.无奈将苦衷报告给上司徐继庄,徐笑道：“此事很好解决.但有司令部提款,不必问,照付便是.然后再打报告请总行核准——你放心,断无不准之理!待回电批准后再做账.”老夫子恍然大悟,惭愧枉自一把年纪,还不如年轻人洞达世故.

二

战事结束,徐继庄已升迁为汉口分行经理.汉口乃总司令行营所在,政治地位特殊,俨然当时的政治经济中心,场面之繁华,世风之萎靡,同六朝金粉之地南京比较又是另外一番情趣.逐渐地,徐继庄也开始接受新风尚,热衷于去俱乐部跳舞,布袍布鞋也就换成了西装革履.1933年政治高层掀起一波新的权力交替,外号哈哈孔的孔祥熙以国府委员身份接任宋子文,成为银行新任总裁兼财政部长.宋和哈哈孔既是郎舅之亲,又互相轻视,小舅子提及大姐夫,总是轻蔑地嗤道：“他能做甚么!”而大姐夫则对小舅子在上海开放外汇市场举措上的失败津津乐道,动辄摇头叹息“子文是败家精”!

徐继庄平生最服气宋子文,算是宋派人物.时常听宋说些私房话,道孔祥熙如何糊涂、如何不受器重云云,听得多了,也对这位面团团,一身土财主气质的孔庸之表现出不入法眼的意思,跟着认为“他能干甚么”.并不肯随风转另拜码头,风骨很是硬挺.

1934年夏天,徐继庄升任豫鄂皖赣四省农民银行总经理.他一上台就办了件大事,将四省农民银行升级为中国农业银行,未经财政部批准就直接更名,财政部惊诧不已,后来才知事先已得到首肯.孔祥熙无力阻止,却怫然不悦.

当时,很多银行都有发行钞票的权限,农行本来只有印制一元面值券和角券的资质,本重利微.徐继庄不事先和财政部申报,越级取得同意,增发五元、十元券.这种有恃无恐突兀而立的姿态,又使财政部长孔祥熙大感难堪.孔庸之虽然巨腹便便,却非大肚能容之人,对徐继庄怀恨在心.

那时,国内没有力量印制钞票,业务由外国公司承接.洋公司按中国惯例对徐继庄邮了4000美元的回扣,徐继庄原封退还.该公司大为惊奇,这是和中国官员打交道中闻所未闻的奇事.特地发来一封表示感谢和敬意的函件.徐继庄将此函复印无数份,下发给各部门广泛宣传.不料这一自陈廉洁的举动居然犯了众怒,“徐继庄钓名沽誉”的骂声四起.盖吃钞票回扣本是业内公开的秘密.某公司的回扣归某部门笑纳,各级头目如何分账,该孝敬孔家少爷小姐多少数目,都有一定之规.农业银行跳出来独自标榜清廉,何异燃犀烛怪,银行那些爱钱也要脸的西装革履们将置身何地?

1935年,国民政府金融制度改革,以、中国、交通三家银行发行的货币为法定货币.这其实是一桩有魄力的革新,此前国民政府继承北洋政权的财政烂摊子,货币发行混滥不堪.在这次金融革命中,农行被要求将准备金和发行库限期移交银行.徐继庄真厉害,严令各地分行一律不要写账,又去找面陈,居然真的使各地银行没接收到一元钱.由是,徐继庄更加自信,认为孔庸之人如其名,何足道哉!据农行高级职员张克明回忆,为了钞票发行权问题,孔祥熙当面骂徐混蛋,徐继庄昂然回道,混蛋的不是我,是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