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私金融办

63岁的谢光球仍被羁押于湖南省看守所,等待地方法院的一审宣判.案发时他担任湖南省政府参事一职,处于“半退休”状态.这位正厅级官员因涉嫌受贿罪,此前不久在湖南省长沙市中级法院一审开庭,未当庭宣判.

谢光球于2010年7月被湖南省纪委立案调查,其时引得湖南政商两界一片哗然.谢光球在担任省府参事之前有两个特殊身份：原湖南省委书记的秘书、原湖南省地方金融证券领导小组办公室（下称湖南金融办）主任.在其案发后至今,一方面是公众对于案情的极大关注与兴趣,另一方面则是当事各方的讳莫如深.从被捕到庭审,传言不断,误解不止.

与外界盛传的“1亿元小金库”相去甚远,谢光球立案所涉金额约260万元左右,检方在法庭上指控其涉嫌受贿款物折合人民币85万余元、港币5000元.

司法材料显示,上述贿赂主要来源于他在湖南金融办这一段工作经历.执掌湖南金融办近九年间,谢在“公司上市、介绍写作技巧业务、承揽工程、公司重组及上市前改造等方面谋取利益”.

先于谢光球被抓的,还有湖南金融办原纪检员朱长生和公司处负责人,前者已保外就医,后者则解除了审查.

成立于2000年的湖南金融办,与其他省份同一机构一样,最初定位为地方金融议事协调机构,主要功能是联系、协调“一行三会”和全国性金融机构在当地的分支机构开展工作.

以2008年金融危机为拐点,地方金融办获得了一次较大规模的扩权.以湖南金融办为例,其现今共计拥有11项工作职能,包括“承担全省企业上市推荐、企业股份制改造等工作”；“协调、指导上市公司进行再融资、资产重组及风险处置工作”；“指导非上市股份公司规范运作”等等.

“企业上市前,金融办的权限虽然没有证监局那么大,但很多公司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还是会‘打点’.”一位湖南上市公司高管向《财经》记者说.

地方金融办本应协调好政府、监管机构、金融机构与市场的关系,并集三者角色于一身.但近来,地方金融办主任已成为一个敏感词,如山东省淄博市张店区金融办原主任齐济增意外去世、深圳市金融办原主任李林涉贿260余万元受审等.

秘书化而非专业化的金融办主任们,未能逃过领导身边人的寻租怪圈,表明了这一定位仍显模糊的地方机构处境尴尬.

案起“鸿仪系”

谢光球或许不会料到,在“半退休”期间,过往的多笔旧账将自身推至窘境.

谢生于1948年12月,湖南省祁阳县人.1982年仕途伊始,34岁担任湖南省政策研究室经济处副处长.

1984年12月至1988年9月,谢光球成为时任湖南省委书记毛致用的秘书.1988年10月起,历任湖南省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党组成员、副厅级专职委员、副主任,湖南省委、省政府农村改革试点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等职；2000年5月至2008年12月,谢光球先后在湖南金融办担任副主任、主任一职.2009年4月,已过花甲之年的谢光球退居二线,开始担任湖南省政府参事,直至案发.

“低调,谨小慎微,工作能力一般.”谢光球曾在湖南金融办的同事向《财经》记者这样评价.

多位与其有过接触的人士表示,谢光球人缘不错,基本上扮演了一个“好好先生”的角色.一位和谢光球多有接触的上市公司董秘举例说,拜访谢光球不需要预约,“去他办公室甚至不用敲门,直接进去就可以.”

接近案情的人士告诉《财经》记者,近年来陆续有人向纪检部门谢光球的贪腐问题,由于种种原因未获立案,此次案发源自“鸿仪系”遗留问题的处置.

“鸿仪系”由上海鸿仪投资发展有限公司（下称鸿仪）在湖南资本市场练就.鸿仪在湖南一路斩荆披棘,从1992年到2004年,除先后参股或控股ST张家界（000430.SZ,原张家界）、S*ST国瓷（600286.SH,原国光瓷业）、酒鬼酒（000799.SZ,原湘酒鬼）等上市公司,还先后掌控大有期货、染指泰阳证券等公司.

但好景不长,2004年起“鸿仪系”资金链问题浮出水面,遭多家银行集体逼债,其掌门人鄢彩宏也被调查.如日中天的“鸿仪系”由此在湖南资本市场留下一地鸡毛.

2004年11月8日,湖南专门成立“防范和处置鸿仪系风险领导小组”（下称鸿仪系风险小组）,由时任湖南省副省长徐宪平担任组长,谢光球任副组长.在“鸿仪系”资产处理中,泰阳证券因数度遭证监会处罚而成为烫手山芋.

检方指控,航天固体火箭有限公司（下称航天固体）一度有意重组泰阳证券.2005年10月,谢光球以鸿仪系风险小组副组长的身份,向航天固体推荐湖南正道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下称正道科技）写作技巧泰阳证券的法务工作,正道科技因此获得500万元写作技巧费.正道科技的实际控制人为王泽胜,其向谢光球行贿4万元.

2007年6月,经王泽胜介绍,谢光球又推荐上海市建纬律师事务所长沙分所（下称建纬律所）写作技巧泰阳证券的、追赃工作,律所获得220万元写作技巧费后,谢光球又收受王泽胜贿赂4万元.

工商资料显示,正道科技成立于2002年6月26日,注册资本200万元,最初的经营范围并不涉及法务写作技巧等相关工作.

2004年4月30日,正道科技变更工商登记,增添了“法律、法规、政策允许的商务写作技巧”.次年即经谢光球引荐获得高达500万元的写作技巧费.公司已于2009年10月22日注销.

事实上,以化解“鸿仪系”风险为名,行收受钱财之实的并非谢光球一人.接近案情的人士向《财经》记者透露,湖南金融办原纪检员朱长生亦涉嫌受贿.“胆子很大,一直在插手‘鸿仪系’的处置问题,遭到后被纪委调查,进而牵出谢光球.”

2010年7月,湖南省纪委对谢光球立案调查,同年11月11日,谢光球被捕.随着谢光球被抓,其多笔旧账陆续浮出水面.

寻租上市公司

谢光球最大一笔受贿涉及熊猫烟花（600599.SH,原浏阳花炮）,共计56万元人民币、5000元港币.行贿者为浏阳花炮曾经的第二大股东、凯达（湖南）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下称湖南凯达）董事长乐根成.

湖南凯达成立于1994年4月1日,企业类型为台港澳法人独资,其股东为香港集汇发展有限公司,法人代表为乐根成.这是湖南本土知名的房地产公司,因成功处理了几起 “胡子工程”（即烂尾工程）,其老板乐根成有“剃胡大师”之称.

乐根成身份特殊,系湖南省一前任副省长的外甥.1994年创办湖南凯达时,乐根成年仅28岁,这个少年得志的年轻人有着更庞大的梦想与惊人的能量.

1998年10月,湖南凯达与浏阳市政府就浏阳花炮筹备上市签订合作协议,拟共同发起设立浏阳花炮.1999年下半年,浏阳市政府有意将浏阳市化工厂和浏阳市精细化工厂作为浏阳花炮的共同发起人.乐根成对此持反对意见.乐认为,如果两家化工厂作为共同发起人,不利于公司上市.

司法材料称,乐根成找到时任湖南省体改委副主任谢光球出面“协调”.体改委负有对企业改制和上市管理的工作职能,而乐根成的舅舅正是分管工业的副省长.谢光球出面找到时任浏阳市政府主要负责人,提议不要将两化工厂作为共同发起设立人.1999年12月,浏阳花炮设立,两化工厂没有作为共同发起设立人.

这是乐根成与谢光球“合作”的开端,此后,乐根成频频托谢光球“帮忙”,事成之后回报谢光球“好处费”.

1999年12月至2001年7月,浏阳花炮申报上市期间,正值湖南金融办成立,谢光球为第一任主任.湖南金融办下设企业上市处,“承担上市推荐、企业股份制改造”、“指导非上市股份公司规范运作”等职能.

谢光球利用职务之便,亲自或安排公司处的下属为浏阳花炮申报上市进行指导、协调.2001年7月,浏阳花炮成功上市.

2003年,浏阳市政府有意转让其持有的浏阳花炮国有股份,乐根成在获知这一消息后,再次找到谢光球,请求“帮忙”收购事宜.谢光球利用湖南金融办“协调、指导上市公司进行再融资、资产重组”这一职能,再次找到浏阳市政府主要领导,表示要支持乐根成收购浏阳花炮股份.

从1999年至2006年,乐根成多次请求谢光球帮忙――湖南凯达出现资金链危机时,谢光球通过湖南金融办管理的地方金融机构,对乐根成公司施以援手；湖南凯达试图收购上市公司S*ST恒立（000622.SZ,原岳阳恒立）、ST张家界时,谢光球安排湖南金融办企业上市处的下属实地考察,并给出收购意见.

另外一位与谢光球“深度合作”的商人是湖南知名人物张国华.张国华是湖南经阁集团董事长,胡润富豪榜的常客.经阁集团成立于1996年8月,是一家大型铝型材生产企业.

2001年,经阁集团有意重组南方建材（000906.SZ）,张国华请托谢光球帮忙协调.一度,谢光球亲自或安排下属积极推进经阁集团重组南方建材的工作,后因故未果.

重组南方建材不成,张国华又试图单独运作经阁集团上市.2004年,是经阁集团发展的黄金一年,张国华开始启动公司上市之路,张再次请求谢光球施以援手.

在接受张国华的请托后,谢光球帮助经阁集团进行股份制改造,审批同意其设立了经阁铝业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并对公司进行上市指导.

司法材料称,后因经阁集团大举扩张,陷入资金链困局,上市未能成行.两次“帮忙”,谢光球共计收受张国华8万元贿赂.

除了上述两笔“旧账”,谢光球还在为一些公司承揽工程、提供资金周转等方面收受贿赂.

行贿者未被追究

同案卷入调查的湖南金融办原纪检员朱长生,涉嫌受贿数额在60万元左右,目前已进入司法程序；而上述湖南金融办公司处的负责人,则仅停留在党纪调查范畴.“谢光球被抓后,态度一直非常强硬,所以对谢光球的问题会彻查到底.”接近案情的人士说.

据介绍,湖南省主要领导曾就谢光球案征询毛致用的意见.在湖南岳阳西冲村老家隐居的毛致用答复：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检方在《起诉书》中称,谢光球收受他人财物数额在10万元以上,“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熟知案情者称,谢光球的受贿赃款目前虽然已全部追缴,但其仍可能面临十年左右的刑期.

不过,谢光球案中的行贿者无一人受到处罚,目前均为自由身.

7月18日,乐根成的秘书向《财经》记者确认,乐目前在东北出差,去年曾被带走“协助调查”,但很快即回到公司正常上班.乐根成在“失手”浏阳花炮后,也逐步淡出了房地产圈子.他曾多次对身边的人表示,做房地产没什么意思,因为做不过央企.

除了名下的多家公司,乐根成还兼任湖南省政协委员、湖南省工商联不动产业商会会长.

相比乐根成的低调,经阁集团董事长张国华在湖南商界表现活跃,其频频出现在公开场合.张国华最近一次露面是6月24日,在经阁集团的经销商大会上,张国华一如既往地高谈阔论.

张国华的秘书在中向《财经》记者确认,张曾被“协助调查”,现在“很忙”.一定程度上,张国华是在忙于“救火”.经阁集团自2004年上市不成后,陷入增长乏力的窘境,其资金链状况直到今日仍捉襟见肘.

原湖南太平洋建设工程有限公司（下称太平洋建设）实际控制人黄代军,为承揽湖南祁阳县浯溪水电站的部分工程,曾向谢光球行贿12.8万余元；湖南永竞文体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唐永东,为“感谢”谢光球在资金方面提供的支持,向其行贿8万元.目前,黄代军、唐永东均是自由身.

《刑法》第三百九十条明文规定,“对犯行贿罪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因行贿谋取不正当利益,情节严重的,或者使国家利益遭受重大损失的,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特别严重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可以并处没收财产.”

接近谢光球案的司法人士向《财经》记者分析,谢光球案中的行贿者未被追究的原因有三：一是行贿的主体可以分为单位和个人,谢光球案中属个人犯罪还是单位犯罪难以分清,因而不好定性、难以处罚；二是行贿者主观恶意小于受贿者,相比之下受贿者更应被“处罚”；三是为取得更多受贿者的证据,对行贿者实施“坦白从宽”原则.

7月19日,在与《财经》记者通了10余分钟后,谢光球的妻子刘润华语气疲惫地叹息：“算了,算了.”

金融办扩权之后

谢光球涉案引发的另一关注和争论焦点,与地方金融办的职权范围相关.

最近几年,随着地方金融办不断“扩权”,有媒体将地方金融办称为“全能金融办”.

根据湖南省委省政府转发的“湘发[2009]15号”机构改革方案和“湘发[2009]16号”机构设置文件,湖南金融办的职责范围增加“组织制定小额贷款公司发展规划和相关管理办法,负责小额贷款公司机构准入和市场退出试点工作”.

至此,湖南金融办的主要职责已达到11项.此外,湖南金融办的名称也由湖南省地方金融证券领导小组办公室变为湖南省人民政府金融工作办公室,成为湖南省政府直属机构.

作为国内较早成立的地方金融办,湖南金融办和大多数地方类似,最初的职能主要是协调地方金融资源,是并无实权的议事机构.对应于此,多数金融办主任由人民政府副秘书长兼任,因缺乏更有效的专业监管与制衡机制,容易产生权钱结盟与寻租.

一些专业人士提及,在地方政府对金融产业越来越重视的大背景下,地方金融办承担的职能亦实现了升级和扩容.以东部某市为例,2009年该市金融办从市国资委手中拿到了对地方金融国资的委托监管权,地方金融办将触角伸到了国资系统.

据中国金融网统计,截至2009年底,全国共有省级地方金融办26家,虽非每省份一家,但基本覆盖中国绝大多数地方.业界的基本共识是,为弥补地方金融与金融产业发展滞后造成的“金融短板”,多数地方政府金融办充分发挥了制定金融产业发展规划的职责.

但地方金融办又是一个职能略显尴尬的载体.从它的产生到目前的发展,仍缺乏比较精准的职能描述.目前各地金融办的职能和地位不尽相同,甚至连名称也未能全国统一.

“十二五”《草案》首次对地方金融监管提出了要求：“完善地方政府金融管理体制,强化地方政府对地方中小金融机构的风险处置责任.”

“十二五”规划的背后,是地方金融办扩权与随之引发的问题：缺乏统一的管理机构；缺乏统一的监管机构；缺乏更规范的政务公开与公众监督,管理范围仍不甚清晰；责权尚待进一步统一等等.

“金融办的权力越来越大,甚至承担了‘一行三会’的一些职能.”一位不愿具名的上市公司董秘对《财经》记者表示：“‘一行三会’主要是防范风险,而地方金融办主要是为壮大当地的金融产业.不同的诉求带来不同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