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沟油:利益与科学真相

“中国每年返回餐桌的地沟油有200～300万吨,地沟油中含有的主要危害物质之一黄曲霉素毒性是砒霜一百倍”,这个观点将老百姓对于地沟油的恐惧,瞬间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中国每年返回餐桌的地沟油有200-300万吨,地沟油中含有的主要危害物质之一黄曲霉素毒性是砒霜一百倍”.

仅仅两天之后,说出此话的全国粮油标准化委员会油料及油脂工作组组长、武汉工业学院何东平教授召开发布会对自己的说法予以否认.然而,覆水难收,社会影响无可挽回.那么,在这场几乎毫无征兆的风暴背后,围绕着“地沟油”有哪些秘密和科学本刊记者奔赴武汉,试图寻求真相.

究竟是个什么“油”

作为一名专注于地沟油7年的油脂领域的专家,同时身居全国粮油标准化委员会职位,何东平教授直接将200-300万吨返回餐桌的油定义为“地沟油”令人吃惊.

“用真正意义上的地沟油提炼成的食用油,实际上少得可怜,主要还是泔水油”,在武汉的一名知情人向记者透露.“地沟油”,顾名思义,是指从下水道捞起来的餐饮废弃油脂,里面除了含有各种植物油脂、动物油脂之外,还有机油、餐饮洗涤剂和粪便等,成分十分的复杂.这种经过过滤提炼的油,油品深黑色,过氧化值、酸价超过正常食用油十几倍,既无法直接作为食用油销售,也不可能与正常油勾兑后出售,因为混合后油质会在很短时间内显著变化.如果要将这种油进一步加工进行勾兑,损耗和成本就很大,没法盈利.

这名知情人士还告诉记者：“把地淘油往食用油方向发展的可能性很小,一般都是把泔水油往食用油方面做,因为泔水油的含油量比较高,而且一般不含机油.”泔水油,是指从餐饮废弃的剩菜剩饭中提炼出来的油,还包括“煎炸油”,即油炸剩下的“老油”,这也是餐厅餐饮废弃物的主要形式.这些混有油脂的废弃物先进行过滤,滤出红褐色的液体,这就是泔水油的原料,即泔水.

2007年,湖南大学的学生陈良柱和4名同学共同发明的“便携式油品快速测定仪”,实际上测试的就是泔水,然而泔水无论从色泽和气味上与正常食用油相比,差别都十分显著.将这些红褐色的液体进行脱色、脱胶、脱酸、脱臭分离后,油色变得清澈透明,也没什么异味,从感官上很难与正常油分辨开.最后还要经历一道油脂分离的程序,即将油里的动物油脂和植物油脂分离开,再将植物油与正常食用油勾兑后出售.

经过勾兑之后的油,就不仅仅是泔水油,而是植物油掺检测,甄别的难度更大.为此我们采访了农业部油料及制品质检中心常务副主任、中国农业科学院油料作物研究所质量标准与食品安全研究室主任李培武研究员,他告诉记者,虽然他没有研究过地沟油,但对类似问题也关注了有10年,“2000年时我们就提出了一个标准,叫食用植物油的掺检测视伪检测技术方法.但我们一直没有办法将它标准化,里面确实有技术难度.”一个数字的背后

“300万吨”这个数字在社会中掀起轩然大波,两日后,何东平教授公开澄清自己没有说过这个数字,手中也并没有这个数字.

事后不少人认为,何东平是在巨大压力下改口,因为“吃的10顿饭中,就有一顿吃的是地沟油”这种说法过于骇人,同时认为以何东平全国粮油标准化委员会油料及油脂工作组组长的身份,掌握部分地沟油的资料是完全合理的,于是将矛头指向可能给他施加压力的组织.

关于所谓“地沟油”或者“泔水油”的数字到底有哪些真实度呢

以此次“地沟油”事件爆发的地点武汉为例,虽然何东平否定了“300万吨”的说法,但他在2010年3月26目的《生命时报》中透露,“武汉每日泔水量为850吨,按3％计算,每日产生的餐厨废油脂约为30吨,每年1.08万吨”,即武汉年泔水量31万多吨,泔水油产量年1.08万吨.

2008年在《武汉市环保局对市政协十一届二次会议第20080961号提案的答复》中,关于武汉泔水油情况提到,“据了解,我市7个中心城区目前约有餐饮企业23900余家,年产生餐厨垃圾(俗称泔水,含泔水油)约18.4万吨(大型餐厅日产100～130公斤、中型60～80公斤,小型10～30公斤),年产废弃食用油脂(俗称“地沟油”)约8.7万吨(按每个餐厅日产10公斤计算).”

在更早一个武汉艾瑞生物柴油公司与湖北工业大学的联合调查中则指出：“选取了有效样本推算出武汉市餐饮企业日泔水产量约为2500吨,年产量约为90万吨,可提炼泔水油日产量约为415吨,年产量约为15万吨.”

从以上资料可以看出,就泔水的年总量来说,何东平和艾瑞生物公司的数据都显著高于政府的调查数据,由于何东平的泔水油的计算是通过3％的估算所以才显得比政府数据低.于是可以推断,如果的确是有过“200万-300万吨地沟油流回餐厅”这种说法,这个数字很可能是夸大了的.

知情人向本刊透露,当他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就认为何东平的数字肯定是有问题的,“派几个学生去调查是得不到数据的”,他说：“因为这些废弃油脂炼成油以后的走向并没有人知道,他是没法摸清楚渠道的.不要说泔水油,武汉有不少用泔水炼生物柴油的厂子,几十吨、几百吨的都有,生物柴油是不让上市的,所以这一部分去向的泔水数据都是不可能有统计的.”

实际上,在公开声明中,何东平也承认,他的调查是从地沟油提炼企业取样,并未对餐桌的食用油采样,没有地沟油流回餐桌的有效证据.

被“妖魔化”的泔水

在媒体的报道中,频频出现去向不明的泔水现身于养猪场旁,在养猪场附近出现大量用大锅熬制泔水油的简单装置,围剿“地沟油”的矛头指向这些小作坊.这一现象也得到了为本刊提供情况的知情者的确认,但他认为把责任和目光聚焦于这些人身上是片面的.

据他描述,武汉现在多数泔水首先流向养猪场,作为猪的食料.“但这些泔水也不能直接给猪吃,不仅不卫生,泔水的油太厚,小猪吃多了也长不好,养猪的人也不会干.所以必须先把油去掉,只要干渣.所以泔水运来了,一般先什么都不加,直接用锅煮,把漂起来的油捞掉.剩下的才喂猪,这样喂猪也安全.”

这些捞起来的油另外储存,等存满个几桶,再经过第二次收购的人,被收集起来,然后销往一些稍大的炼油厂,或者小一点的厂,将这些张三李四家收来的油再进行一道纯化加工,把油里的渣滓去掉,把油卖给一些化工厂,“根本不够卖啊,做6502、AS都能用,而且成本很低.”

泔水虽然是垃圾,但用处很大,“有些媒体把泔水妖魔化了”,该知情人认为,如果不是这些人把泔水收集上利用,而是直接丢弃掉,既是浪费,也是对环境极大的破坏.问题的关键出现了：难道这些泔水不是应该由政府统一管理收购吗“真相”下的利益角斗

“地沟油”事件毫无征兆地再次在武 汉爆发,并由此迅速蔓延全国,是一件有点蹊跷的事情,用知情者的话是：“有过度炒作的嫌疑.”

2008年6月武汉晨报的系列报道《阻击潲水油》(潲水油即泔水油).在江城引起了巨大反响,该报道获得了湖北第24届新闻奖的三等奖,反映的情况受到了政府的高度重视,开展了专项整顿工作,并着手出台《武汉市餐厨垃圾处理管理办法》.据后来的报道显示,出现在武汉徐东粮油市场的问题油悄悄消失了.

《办法》还在酝酿之中,仅过了一年多,事态从“潲水油”事件居然上升到一个全国影响力的“地沟油”事件,与2008年事件爆发后一些用泔水炼制生物柴油的人拍手叫好相似,这次“地沟油”事件在何东平发表观点后,武汉艾瑞生物柴油公司的负责人曾炜立刻出现在媒体前大爆地沟油的所谓“内幕”.

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当矛头指向煮泔水的作坊时,包括专家和一些代表委员立刻建议小作坊引进规模企业,而武汉艾瑞生物柴油公司就是这样一个“规模企业”,但它几乎是还没开张就关闭了.

武汉艾瑞生物柴油公司在2008年创建时有着不小的影响,它是国家科技部与意大利环境国土与海洋部之间签署的一个合作项目,一期工程能每年消化3.2万吨泔水油,有报道描述“此项目属节能减排项目,将为中国环保科技进入国际市场树立规范.”

然而到了2009年,该公司竟然停止营业了,曾炜向其他媒体透露,是因为“国家未制定关于生物柴油的市场准入规范,产品一直没有销路”,本刊记者拨打该公司时,得到的答复是“该公司早就倒闭了”.

准入规范固然是一方面,但有知情者向记者透露,该公司从一开始就被原料不够、开工不足困扰.事实上,许多用泔水提炼生物柴油的公司都面临无米下锅的窘境.

其次是目前生物柴油的盈利很困难,远不是2008年那种光景.知情者分析说,最初泔水一般都是用在化工上,量的需求不是特别大,也比较低,用它来炼制生物柴油或者食用油很少见.2008年国际油价飞涨,最高时每桶14727美元,这时催发了生物炼油产业的急速扩张,于是生物柴油的原料之一泔水被迅速炒高,“那段时间泔水油、酸化油、菲律宾来的橄榄油渣滓都涨起来了”.

但随着油价恢复正常,而且国家对油价实行管制,而泔水的却高居不下,生物柴油的盈利空间立刻没了,曾炜在其发表在《华中农业大学校刊》的论文《中国生物柴油产业的发展、困境及对策》中写道：“原料供给与市场需求平衡被打破,3年内泔水油从1000元／吨上升到5000元／吨,与此同时,国内成品油市场被严格控制,生物柴油企业走入困境,绝大部分工厂无法达到生产能力,甚至刚建成即停产.”

而食用油的在自从2007年来一路上涨,2008年和2009年的变化犹如过山车,在生物柴油无利可图之后,一些不法商贩将目光投向食用油市场.

与此同时,“传统的生物柴油原料如餐饮业泔水油、地沟油、油脂工业的酸化油等原料收集工作似乎停滞不前了.许多生物柴油企业都曾经希望在环保和食品安全的考虑下,通过政府法令统一回收城市泔水油、地淘油来保证原料供应,毕竟这是最廉价的原料来源.”曾炜在《中国生物柴油产业的发展、困境及对策》里写到.

问题源头的困惑

一边是正规企业开工不足的窘境,一边是泔水不受控制地四处流动,同时还有政府三令五申地禁止泔水油的流通.

对于这一情况,知情者向记者表示,问题的源头是管理体制,如果法规不能分配处理好利益关系,无论怎么规定都是无用的.“餐馆的餐饮废弃物交给环卫部门处理是需要给钱的,而别人收泔水是花钱的,有报道说一个大餐馆一年通过泔水收入几万,这是可能的,而且这一进一出对比就出来了,餐馆为什么不把泔水卖给收集者呢”曾有学者建议,如果餐饮企业经过处理排放达标后不再交纳超标排污费,这样由于不增加餐饮企业的负担,可以调动餐饮企业参与环保的积极性.

在德国,餐馆必须与政府签订“泔水回收合同”,详细规定了泔水由哪家企业回收、何时回收、回收后由谁加工等.同时开餐馆前,必须购置油水分离的设备.目前,国内因为一些专项整顿行动,一些大餐馆已经同意将泔水低价卖给生物柴油公司,不再私自销售,但这种以商业道德良心为基础的行为能持续多久仍有待考验.而且,除了这些大餐馆,如何有效控制大部分中小餐馆的泔水流向仍是空白.

同时,政府对于泔水的管理混乱,也是造成目前泔水四处泛滥状况的主要原因.地沟油排放归口环保部门,泔水处理归口环卫部门,食品安全由农业和卫生部门管理,虽然联合出台了食品生产企业废弃食用油脂管理办法,但政策执行比较混乱,效果有限.

至此,地沟油事件早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科学技术、处理方法能够解决的问题,而是对社会道德、政府法规等备方行动乃至法律、制度的考量了.

黄曲霉素的恐怖故事

中国农科院油料作物研究所质量标准与食品安全研究室主任李培武认为,“黄曲霉素的毒性是砒霜的100倍”,这种说法在科学上很不严谨.

“如果说是砒霜的几十倍还可以,100倍就有些夸大了.从科学上准确地说,黄曲霉素的毒性是砒霜的68倍,而且这指的是18种黄曲霉素中毒性最强的黄曲霉素B1.”他说.

地沟油中的黄曲霉素从哪里来的呢李培武说不清楚,但既然是地沟油,从阴沟里捞出来的,无论有什么都不奇怪.他们主要研究的是正规渠道下的植物油,对于地沟油没怎么研究过,而这些正常油的黄曲霉素来源主要是原料上的,花生、玉米这类食物变质后就会含有黄曲霉素.

李培武告诉记者,黄曲霉素是最强的致癌化合物,不仅毒性强,而且代谢困难,会沉积在人体的肝内,而且牛吃了含有黄曲霉素的食料后,黄曲霉素会进入到牛奶中,所以它的传播和分布很难控制.

更关键的是,黄曲霉素的检测很困难,因为18种黄曲霉素之间的差异极小,有的只是相差一个羟基或者一个双键.如何能快速有效的检测黄曲霉素一直是个国际难题,而该研究室的黄曲霉毒素速测仪获得过国际IENA银奖,目前已经开发到了第七代.

地沟油问题不仅仅是个科学问题,更多是个商业道德和社会问题.现在国家对检测地沟油的方法已经进行了科学立项,但是,能够准确识别地沟油就能阻断地沟油的产生和泛滥吗希望这场关于“地沟油”的反思和炒作,不会在何东平教授的科研立项之后,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