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会计业重寻平衡之路

2002年6月18日,即美国司法部门裁定安达信会计师事务所妨碍司法罪成立之后的第三天,美国参议院银行委员会以17票赞成4票反对的表决结果通过一项法案,决定成立一个会计管制委员会,加强对会计行业的监管；同时,限制会计师对其所负责审计的公司提供咨询怎么写作.委员会成员将由SEC（美国证券和交易委员会）同财政部和联邦储备委员会磋商后任命.法案还授权新的委员会制定会计和审计行业的道德规范.SEC也将于近日内成立一个专门委员会,以代替AICPA（美国注册会计师协会）加强对美国会计和审计行业的监管.

这个法案比此前的许多提议（包括4月众议院通过的法案）要严格.两院还会就此进行协商,但是,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美国注册会计师行业在SEC监管下的自我管制制度运行了70多年后,不可避免地面临终结.

这是安然事件之后,美国为了重建投资者信心,对会计体系进行全方位改革中一个革命性的措施,很可能深刻影响未来注册会计师行业的发展前景.

美国资本市场的竞争力表现在其强大的自我纠错和修复能力,这个能力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其市场力量和管制力量之间有一个合理的平衡,出现问题时两种力量都能充分和恰当地应对.对于美国资本市场来说,重建投资者信心固然是当务之急,然而更为值得关注的问题是,美国会计制度的改革能否在变化的新环境下,再次在管制和市场之间达到合理的平衡,以及如何实现这种平衡.这是任何一个资本市场长期健康发展的关键.

在管制与市场之间

美国注册会计师行业的历史实际上就是管制和市场之间的平衡不断演进和变革的历史.美国现代注册会计师行业的基本制度要追溯到19世纪80年代.因为还没有确立外部会计师对上市公司财务报告进行审计的制度,当时注册会计师并没有形成一个真正的职业.其时,美国资本市场也正出现大量的财务欺诈案,对资本市场乃至整个社会带来的震荡在当时看来绝对不亚于今天的安然事件带来的后果：投资者信心极大地动摇,随后导致大规模的经济衰退；政治上更直接导致执政党在随后大选中的全面溃败.从市场参与者到监管者,在整个资本市场以及美国政府痛定思痛之下,认为光靠市场事后的惩罚虽然有威慑作用,但一旦造成损失,整个社会为此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于是决定对上市公司的财务报告实行外部审核.一个核心的问题就是市场和管制两种力量应当如何平衡：到底是由政府成立管制机构直接审核公司财务,还是由独立的外部会计师对之审核?各种力量（包括众多的会计师）为此进行激烈的竞争.最终,以市场导向为主的力量占了上风,决定由外部会计师对上市公司财务进行审核.这个决定,同时也为注册会计师行业一百多年的辉煌奠定了基础.

新制度要求,上市公司的财务报告必须由通过特殊认证的注册会计师（Certified Public Accountant）进行财务审核.通过“特许”的外部审计公司,美国将资本市场的管制“市场化”了,事实上,还是以市场的力量来修正市场错误.

随着经济环境的变化,这个基本制度也在不断演进,也发生过剧烈的变革.在20世纪30年代前后的大萧条中,公众指责注册会计师对上市公司的真实财务状况缺乏中立和正确的判断及预见,在股市大崩溃和接踵而来的经济衰退中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公众倾向于认为,纯粹靠市场力量往往难以纠正市场的失败,必须辅以政府的管制机构.

美国对资本市场开始加强管制,一个重大举措就是成立专门的资本市场管制机构SEC(美国证券与交易委员会,即美国证监会),在整个资本市场的相关事务方面对国会直接负责.这一次,政府之手在资本市场中的作用开始明显加强,但是仍然没有走过头,还是以市场作为解决问题的最主要力量,而将管制机构作为指导性、建议性的辅助措施.

注册会计师行业仍然不设立专门的管制委员会,在SEC的监督下,由全国统一的AICPA负责行业自律.AICPA的成员主要是会计执业人员,SEC在利益上独立于注册会计师行业,直接监督AICPA监管会计行业的效果；另外,SEC委托AICPA和财务会计标准委员会（Finance Accounting Standard Board,下称FASB）制定美国统一的会计标准GAAP（Generally Accepted Accounting Principles）,美国公司,特别是上市公司的财务报告必须依照该标准编制.SEC并不直接制定标准,但对标准有最后的审阅和决定权.

作为会计行业利益的代表,AICPA要为会计行业争取一个宽松、自由的执业环境.作为前提,它必须监督和保证会计行业的执业质量,否则SEC有可能加强对行业的约束,甚至设立专门的管制机构.SEC必须为资本市场中的问题对国会负责,从而间接对全体选民负责.

美国自由市场经济的传统一直反对政府力量的过度膨胀,所以从权力和可供支配的资源都对SEC有所限制.如果会计行业执业良好,选民和国会没有不满的理由,SEC也就没有动力和资源加强会计行业的管制.反之,会计行业如果表现不好,SEC的职责就要求它必须加强对会计行业的管制,否则无法向国会和选民交代.所以在这个潜在的威胁之下,AICPA需要从行业总体上约束会计师事务所进行自律.

改革还是改进?

安然事件是“监管下的自我管制”制度的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后,公众普遍怀疑,SEC和AICPA在整个过程中是否尽责.即使AICPA和其他会计师事务所与安然事件毫不相干,在这种自我管制的制度下,他们至少在自我监管和同行审核这两个方面未能履行应尽的责任.甚至有媒体指出,在每一次和“五大”会计师事务所的交涉中,最后SEC都倾向于“五大”.公众有理由进一步怀疑,自我管制制度能否有效地预防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SEC和AICPA显然没有充分的理由保证这一点.因此,在恢复资本市场信心的强大压力下,在监管层面上必须有所行动.在安然事件发生后到6月18日的法案出台之前,立法者和管制机构已经为此进行长时间的酝酿；许多立法者以及SEC主席维特皮特也曾经在不同的场合下数次表达他们类似的计划.法案的出台,是水到渠成的结果.

6月18日的这个法案有可能成为会计制度发展的一个里程碑.尽管采取行动是必须的,增加一个管制机构给未来注册会计师行业带来的影响却难以预料.美国其他行业的经验表明,政府机构一旦扩张,再要重新缩小就非常困难.这也是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内注册会计行业始终不设管制机构的一个重要原因.新的管制如何运作,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注册会计业,甚至整个资本市场的发展.

安然事件后的两三个月内,关于改革的各种主张、争论充斥当时的社会舆论,似乎会计制度必定要进行激进和深刻的变革.因此,现在所进行的改革就显得过于缓慢和温和.其实,这个变革的真正深刻之处在于,如何在变化的经济和社会环境中重新找到市场和管制之间的平衡点.改革的目的在于解决和预防市场经济运行过程中出现的问题,而在这方面市场机制已经被证明是最为有效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变革是在原来的市场经济基本制度上实行建设性的改进,使市场在一个更好的环境下更有效地运转,而不是对基本制度的根本性变革.换言之,改革就是为市场机制更好地发挥作用而创造更适宜的条件.

事实上,立法者和管制机构都无法采取所谓的“激进”改革措施,因为一方面有内部的许多约束条件和制衡力量使之不能走得太过；另一方面,他们都有自己的职责,分别需要为选民和国会负责,所以行为慎重.只有在看清市场的反应之后,才能把握大体的改革方向.

安然事件后,市场用传统的方式惩罚了安然公司和安达信事务所.安然已经倒闭；为安然提供外部审计的注册会计师则已经无法继续再从事会计业务,而且有入狱的可能；而安达信作为一个会计师事务所,现在除了解体之外基本别无选择；市场对注册会计师行业的评级在下跌,保险公司对会计师事务所投保的费率则不断上升,达到70％；德勤CEO科普兰甚至认为,由于美国会计行业有大量诉讼案,事实上已经无法获得保险了(参见前文“专访科普兰”).可以说,只有市场参与者最清楚问题在那里,应该怎么改进.没有市场竞争和重建投资者信心的压力,资本市场的改革将失去原动力和方向.

市场作出的反应是恢复投资者信心的最重要途径.正如德勤会计师事务所CEO科普兰在接受《财经》专时指出,在投资者的压力下,各大会计师事务所在市场优胜劣汰的竞争过程中不得不投入极大的成本和精力,力图改进自己的怎么写作质量.此外,“五大”的审计和咨询业务的分拆,与其说是迫于管制机构压力的结果,不如说是因为市场压力造成.20世纪90年代以来,咨询业在会计师事务所中的比重日益增大.包括SEC前任主席列维特在内的许多人曾经极力主张限制会计师事务所提供咨询业的范围,因为审计师同时提供咨询怎么写作会有利益冲突,从而有可能损害审计执业的独立性.但是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效果；同时,也没有确定的证据证明同时提供咨询和外部审计业务会破坏审计的独立性.但是安然事件之后,市场作出了选择.

在争论中寻找答案

在质量审计的问题上,注册会计师的独立性是各种争论的一个焦点,也是恢复投资者信心的关键之一,虽然会计制度所要进行的改革并不仅仅局限于这个问题.

注册会计师之所以有资格被“特许”对上市公司进行外部财务审计,其独立性是立业之本.然而,注册会计师的独立性一直备受质疑,最主要的原因有两个.

其一是事务所在提供外部审计业务的同时也为公司提供咨询业务,这里的利益冲突会妨碍审计的独立性.在这个问题上,以德勤为首的事务所的极力反对,并不能阻止“五大”会计师事务所完成审计和咨询的分拆.不过,目前审计公司仍然有一定的咨询业务.6月18日的法案只是限制会计师事务所对其审计客户提供咨询怎么写作,所传递的信息,更大的可能是不会更紧地约束其业务范围.这个结果,无疑离不开各大事务所所做的努力.

二是审计师和它所怎么写作的公司的长期合作会结成密切的关系,从而破坏审计的独立性.有立法者提议,为了避免这种可能性,应当建立一项制度,强制每个上市公司每隔一段时间必须更换会计师事务所,时间是五年或者七年.这个提议马上遭到上市公司和各个会计师事务所的强烈反对.他们的理由是,如果上市公司必须每五年更换其会计师事务所,那么平均每年美国资本市场上大约有2000～3000家公司要更换.其情形和现在安达信的2000多家客户重新寻找会计师事务所一样,既给公司造成巨大的成本,又给资本市场造成极大的混乱.而且,有研究表明,换事务所后的头两年是审计质量最差的时候,因为外部审计必须花大量的时间和资源熟悉新的公司；在最后一年,审计师有可能不再认真负责,而且他们必须花大量精力去寻找新的客户和推销自己.这样的结果是降低而不是提高审计的质量.

另一项很有建设性的议案则更有可能被市场各方所接受.包括富兰克林咨询公司的总裁芭芭拉－富兰克林在内的许多人建议,“定期更换事务所”的提议应当改为“会计师事务所内部对审计客户的领导合伙人必须定期更换,可能是以五年或者七年为限”.德勤则主张更彻底一点,轮换的人员还应该包括辅助的会计师,至于具体期限反而不那么重要.无论对上市公司还是会计师事务所,这种形式的轮换要远远好于强制上市公司更换会计师事务所,而且可以改进事务所的独立性.这种形式的轮换制度最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实施.

会计标准方面的改革则已经基本找到前进的方向,不过其实施的过程仍将很漫长.科普兰虽然声称并不清楚安然事件的全部情况,但他承认,安然的管理层在编制财务报告的时候的确钻了美国会计标准的空子.安然事件使美国人意识到GAAP远不是无懈可击的.

安然事件后不久,ACCA（英国会计师认证公会）和IASB（国际会计标准委员会）就不失时机地在不同的场合提倡美国实行的会计标准GAAP应该向IAS（国际会计标准）转变.GAAP和IAS之间的竞争由来已久.安然事件之后,美国人终于承认,虽然美国的会计制度仍然是世界上最好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没有缺陷.就会计标准来说,IAS在欧洲众多国家长期运行良好,本身就说明它肯定有其优越性,美国的会计准则在以后的建设中要吸取欧洲体系的长处.

这并不意味着美国人意图由GAAP完全向IAS转变.高盛的全球CEO亨利鲍尔森在6月初接受《财经》专访时提出,美国会计标准的问题在于,它是建立在许多非常复杂的具体细则之上的（rule－based）,但是世界的经济活动变化非常快,所以,当条件发生变化时,规则往往不适用新的情况.而不道德的管理层就可能利用这些规则的这个弱点打一些“擦边球”――管理层可以这样说,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多规则,而我所做的都已经符合规则,那么我就可以不顾我的财务是否反映经济现实.他们也许没有逾越规则,但是事实上却已经损害了投资者的利益,正如安然的高级管理层一样.IAS则相对更为原则化（principle－based）,它不像美国标准有那么多复杂的准则,对某些经济行为也许没有特定的约束规则,但可以根据这些基础的原则加以判断,看财务报告是否反映经济现实.

但鲍尔森指出,这种标准也有缺陷,因为建立在原则基础上的标准在解释时可能存在许多分歧.这也可能被管理层利用.美国的会计标准需要在原有的规则上加入一些基本的原则,是否违反标准,不但要看是否违反规则,还要看是否违反原则,比如说财务报告要真实地反映风险和收入等等诸如此类的原则.美国标准体系今后的建设需要和欧洲标准体系进行取长补短.

以上这些方面事实上就已经确定了整个会计体系改革的基本框架.只要市场和商业还存在,风险就无法绝对避免.不能指望改革可以使得制度尽善尽美.所以,最为重要的是要保持制度自我修复的能力.

美国资本市场自我修复能力的基础来自管制和市场之间的合理均衡.由于新的管制机构作用未明,它对注册会计师行业的影响充满了不确定性.科普兰认为,原本就不存在完全的自我管制,因为SEC始终对会计行业施加很重要的影响；所以,重要的不是看什么机构在管制,而是看什么人在管制；如果管制者充分了解会计业,而且是进行非直接的、指导性的管制,那么他对未来注册会计师行业的发展仍然充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