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地基2007年第8期

祝仁堂是桐木村村长.桐木村处于省道旁边,交通方便.近几年,村民们兴办了各种家庭式小工厂、小作坊.这本来是件好事,可大家一门心思办厂,村里的田地倒是荒芜了一大半,有的地方茅草长得一人多高,使村里的形象大大受损.

村里决定动员村民拆迁建新房.祝仁堂开了三次村民大会,说通了桐木村588户当家人,他们答应搬迁.可是,最后在选择新地基的事情上大伙儿闹出了矛盾：家家户户都想要前面向阳的桑园地.村南由桑园地、水田构成,更要命的是,在水田中间,还有一个烂泥塘.在农村,造房子选地基是一件大事,地基一定要选在结实向阳的地方,这可关系到人家子孙后怎么发表不发的事情.

一天,天刚麻麻亮,祝仁堂出门准备去街上喝壶热茶,路过犀牛浜浜尾,忽然被一个人叫住：“老村长,这房子拆迁的通知书早就下了,可总是雷声大,雨点小.这到底该怎么办?”

这人是村北的村民王三龄,他家的房子建在原来的祖基地上,那里恰好是犀牛浜的浜兜旁边.浜头的人家办了一个电镀厂,厂里的废水天天排放到河水里.这些废水流到浜尾,无处可去,成年累月地沉淀下来.河水变得五彩斑斓,气味实在难闻.王三龄家里门窗只能长期关着,只有在吹东南风的日子里,才能开窗通通气.王三龄多次找到老村长祝仁堂诉苦,也与办厂的人家交涉了好几次,但境况一直没有好转.他始终闹着要搬出去,现在终于看到了希望.

祝仁堂听了,说：“还不是为了选地基的事吗?这事不好处理,家家户户都想要好地基.”王三龄接口说：“我说老村长,你这脑筋怎么不开窍呢?大家抓阄,抓到啥地基就是啥地基,这叫听天由命,人人平等.”

祝仁堂点燃了一支烟,猛抽几口,说：“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明天我就去镇里汇报情况,请上级领导来参加我们的抓阄大会,事情要赶快定下来.”

抓阄大会定在三天后村大礼堂举行,消息传开,大家就忙活开了.588户人家的当家人天天用香皂洗手,还把指甲修了又修.还有人说在抓阄前不能碰女人,摸了女人,就没有好手气了.王三龄更是郑重其事,他在家里请出祖宗的画像,点上香烛,拜了又拜.他还提议要和老婆分房睡,连吃饭喝水都叫儿子送过来.

这天晚上,桐木村大礼堂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村民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祝仁堂在台上并排摆好了两张八仙桌,上面端端正正放着一只黝黑的空冬菜瓮.他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就清了清嗓子说：“大家静静,现在,我说一下抓阄的规则.我们总共分两轮来抓阄,第一轮抓的是次序,第二轮按照这个次序来抓地基.村南的那块地基,我们已经丈量过了,并且标上了序号.”说完,祝仁堂吩咐两个村民把地基的图形贴在墙上.上面画满了蜘蛛网一样的墨线,都写上了.接着,他取出两张大红纸,裁成588张大小一样的正方形,当着大家的面,写上了序号.然后,他捧起冬菜瓮,头朝下倒了倒,示意里面没有另外的东西,再把折好的阄放进瓮里,叫大家按姓氏笔画的顺序来摸.抓好了阄,还要到祝仁堂那里登记.

王三龄的姓氏笔画简单,他排在前面抓阄.谁知,他打开一看就连连叹气：“唉,真倒霉!我怎么摸到了587号!”村西的姚灵芝抓到了588号.

惊心动魄的第二轮抓阄开始了.

大家静静地按照第一轮的次序排好队,摸到一个阄,马上躲到一边,慢慢剥开.祝仁堂用毛笔在地基图形上一一写上户主的名字.还好,到现在为止烂泥塘还没有人抓到,它的序号是444号.队伍缓慢地移动着,一直到了最后,只剩下王三龄和姚灵芝了.此时,地形图上还有两个地基没有摸出,分别是444号的烂泥塘和18号的好地基.人们的眼光刷刷刷地投向他俩,就看谁的运气好了.

姚灵芝年轻时就开始守寡,她的母亲也是寡妇.母女两人同一个命运,她还带着一个上中学的孩子.平时,村里很同情孤儿寡母,时常接济他们.但是,王三龄却对姚家充满了敌意.

期间,姚灵芝的父亲姚善起和王三龄的父亲王有发都是桐木村里赫赫有名的人.姚善起是地主的儿子,是“封资修”的代表.王有发是红卫兵头头.王有发曾经亲自带领一支红卫兵,深夜突袭姚家,一阵翻箱倒柜.姚善起的老母亲紧张地踩住踏床,一步也不肯走开.王有发当场拿来一把斧子,劈开踏床,从里面搜出了一个红布包.姚善起的老母亲一声惊呼,昏死过去.第二天,姚善起被批斗,因为他没有交代彻底.晚上,他跳了河.姚灵芝从外婆家回来,发现自己的家已经塌了一半.

王三龄吞了一口唾液,强压住内心的紧张,回头看了看姚灵芝,说：“真是冤家路窄!”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手伸进冬菜瓮,抓出一个阄,打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惨白,“444”号.王三龄双手抱头,痛苦地蹲在地上.他的老婆更是痛哭流涕,捶胸顿足,还一个劲地破口大骂,指桑骂槐,招招对准姚灵芝.

姚灵芝走上前,从容不迫地抓出最后一个阄,递到王三龄跟前,说：“给你,我们调一个.你占好地基,我要烂泥塘.”

大家听了,都愣住了.王三龄更是傻傻地看着姚灵芝,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姚灵芝把好阄塞进王三龄的手里,当着大家的面说：“我们两家的恩怨是上辈子结下的,我不愿意再传给下一辈.该了的还是了了吧!”话音刚落,大礼堂里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老村长祝仁堂心头感慨万分,想不到姚灵芝的心胸竟然是如此宽广!

选好地基,在推土机到来之前,各家各户都要率先清理土地.他们要锯掉桑树,抓紧收割庄稼,忙得不亦乐乎.姚灵芝孤儿寡母,力量不够.祝仁堂替她叫了几个帮工,安好水泵,先把烂泥塘里的积水抽干.塘底是厚实的淤泥,姚灵芝准备了几对大箩筐,她打算先把淤泥清除掉,然后再填上碎砖乱瓦.这样,以后的地基就不会沉降.

成年累月积淀下来的烂泥塘,里面的活物可真不少.有螺蛳,有甲鱼,还有黑鱼,姚灵芝都把它们送给了几个帮工做下酒菜.一天,姚灵芝在翻淤泥的时候,铁耙忽然被什么东西拉住了,她用尽力气拉起一团黑乎乎的泥块.姚灵芝觉得很奇怪,用铁耙敲了敲.那东西还挺坚硬的.她大着胆子蹲下身剥除淤泥,原来是一个足有洗脸盆大小的河蚌!这时,祝仁堂也刚好走过来,一看就两眼放光,说：“我快60岁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河蚌.说不定,里面还会有蚌珠呢!”他双手捧起河蚌,走到岸上,用清水洗干净了,就迫不及待地想给河蚌“开膛剖肚”.他把铁耙的尖刺塞进蚌嘴,一脚踩住蚌壳,用力一撬,河蚌竟然纹丝不动.祝仁堂心有不甘,叫几个帮工一起过来用力.“啪”的一声,蚌壳被撬开,里面的蚌肉紧紧地缩成一团.祝仁堂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挖出蚌肉,盛在一旁的木桶里.“有了!”他兴奋地大喊.就见翻开朝上的两片蚌壳的背部,镶嵌着三颗圆润的珠子.每颗足有玻璃弹子大小,发出柔和的光芒.姚灵芝一声惊叫,激动得捂住狂跳的心,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祝仁堂哈哈一笑,说：“灵芝啊,真是好心有好报.你将好地基让给了王三龄,自己情愿要这烂泥塘,想不到烂泥塘里挖出了宝贝.我看这三颗蚌珠可值不少钱,你家造新房子的钞票就不用发愁了.”那几个帮工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直了.

很快,消息传遍了整个桐木村.王三龄听了,怂恿一大批村民气冲冲来到祝仁堂家里,王三龄开门见山地说：“老村长,蚌珠的事情可不能这么办.大伙儿都是见证,那天晚上可是我抓到烂泥塘这个阄的,后来被姚灵芝硬换走了.现在,我决定把烂泥塘要回来.那烂泥塘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包括那三颗蚌珠.”

“对,这好事可不能让姚灵芝一个人独享了.”

“那片烂泥塘原先可是集体的.”

“村里的东西,怎么一下子就全归她了?”

等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吵翻了天.祝仁堂铁青着脸一声不响,他坐在凳上一支连着一支抽闷烟.忽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姚灵芝走了进来.屋子里的吵闹声戛然而止.姚灵芝对着大家淡淡一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打开,里面躺着三颗蚌珠.她说：“老村长,烂泥塘是村里的.这蚌珠我不能要,大家一起分了吧.”

祝仁堂听了一呆,猛地从嘴里拔出,摔到地上,说：“你家造房子缺钱,怎么能等”

姚灵芝说：“是你的东西拿不掉,不是你的东西不该拿.烂泥塘还是归我,这三颗蚌珠,我就交给大家了.”说完,她就把红布包往祝仁堂面前的八仙桌上一放.

王三龄赶紧说：“老村长,明日到县城找一家珠宝店问问,这么大的蚌珠到底值多少钱?我们要商量出妥善的分钱办法来.”说着,他忍不住伸手去摸蚌珠.

“啪”,王三龄的手上挨了一记打.祝仁堂吼叫着：“拿开你的臭手,这些蚌珠你碰不得.你们都长着一个脑袋,怎么也不想想,一个小小的烂泥塘里怎么会有这样大的河蚌?河蚌里怎么会刚好有三颗同样大小的珠子?那只珍珠蚌等是我故意放进去的等”

王三龄首先跳了起来,喊：“好啊,我一向敬重的老村长,居然编瞎话骗人.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情?一个刚捞到,一个就说是放进去的.摆明了是想独吞!”

“咚”,祝仁堂擂响了桌子,站起身来,说：“住嘴,我只有这样做,才能减轻良心的谴责.”他看着姚灵芝,说出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等

当年,王有发翻出了藏在踏床底下的宝贝,就找到祝仁堂商量.当时,祝仁堂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会算会写有头脑.祝仁堂叫王有发来到生产队的公房里,打开红布包,里面是一串珍珠项链.两人看了,心里就打起了小九九.王有发是个大老粗,不识货,只知道金子值钱.这样,王有发拿走了白金项链,祝仁堂得到了三颗珍珠.后来,王有发在一次武斗中死去.这个分赃的秘密就只有祝仁堂知道了.

祝仁堂有了这三颗珍珠,不知怎么的,居然寝食难安.他怕被人发现,又不敢交出去,就想出一个办法.他去市集上写回来一只碗口大小的河蚌,然后想方设法把珍珠藏进蚌壳里.河蚌就养在自家院子的小水塘里.几十年过去了,那河蚌得到了珍珠的滋润,长得特别快.珍珠也被河蚌掩藏到了身体深处.祝仁堂想把珍珠还给姚家,可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姚灵芝自愿挑选烂泥塘作地基,祝仁堂借帮忙的缘由,偷偷把河蚌塞进了淤泥里.

大家听了,唏嘘不已.姚灵芝更是痛哭失声.祝仁堂走到王三龄跟前,一把扯开他的衣领,摘下他脖子上的白金项链.然后,穿进三颗珍珠,哆哆嗦嗦地捧到姚灵芝的面前.

姚灵芝擦干泪花,说：“老村长,乡亲们,我的爷爷是个大地主,这项链可能也是不义之财,我也不能要.造房子要靠自己,只有两只手创造出来的财富,才会永远用不完!”

两年后,一幢幢新楼矗立起来了.原先的各种家庭小工厂都进行了合并,搬迁到了工业园区.在其余的土地上,正在筹建蔬菜基地、粮食基地、养殖场等姚灵芝在大家的帮助下也顺利地完成了拆迁重建.她把珍珠项链卖了,所得的钱有一百多万元.她把钱全部捐献了出来,建造了一个图书馆,还设立了一个奖学金.

图／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