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台中饼

我家虽是闽南人,住的却是客家庄――潮州,拜的是三山国王庙,饮食也客家化,板条与吃得最多,年节少不了红龟、菜头、碗,大过年家家蒸一笼萝卜,煎得焦焦黄黄的,百吃不厌.我们家都是糯米肚,凡糯米做的都爱吃,什么糯米肠、鸭血糕、米糕、桂圆糕,尤其是月桃花叶包的粽子,连做梦都想,后来才知这也是客家粽.

糕饼的变化就较少,记得早餐人们常喝杏仁茶泡桃酥,这两者完全吃香气,最平民化.最家常的是耳朵饼,形状就像耳朵,有咖啡色回旋纹,可以掰开来吃,但好玩归好玩,味道光是甜,如木头般干涩.

只有亲友结婚有大饼吃,五仁、枣泥、豆沙、卤肉、绿豆、凤梨酥六色,那就顶奢侈了.所以乡下人聘礼非要做个几百斤,没送到吃到的亲友会生气,因当时饼食少得可怜.我与妹妹同一天订婚,两家各做六百斤,光饼就摆满一个屋子,现在我们还以“六百斤”取笑彼此.

后来住台中,这里少吃多吃饼,什么太阳饼、凤梨酥、彩头酥、芋头酥,又有老婆饼、衍生老公饼、公婆饼,花样多到记不完.

这其中我只爱太阳饼,我喜欢它的细致感,还有饼中的红印子,喜气又圆满.这种饼只能躲在家里吃,标准的吃法是以小碟或纸盒盖放在下巴挡着,否则碎屑满身满地,所以装太阳饼的纸盒盖千万不能丢,好用得很.

朋友常问我正宗的太阳饼在哪儿?中港路那一整排太阳堂都是鱼目混珠,好坏真检测差很多,我有一次贪懒,写了中港路的饼,那味道差得何只千里?真正的太阳饼皮薄膨松,里面充满空气,那空气也是重要的元素,就像烧饼油条,吃的就是空气,至于那没空气,黏在一起的,还吃什么?

所以写饼一定得到自由路,阿明师傅是丰原昆派过来的,真正的太阳堂墙壁上有颜水龙的镶嵌向日葵壁画,光那面墙就是国宝,戒严时期因向日葵跟有关,老板用一道检测墙封住,毕竟是识货的,没有打掉,解严后才重见天日.封了几十年的壁画更有古意,写太阳饼,认那面墙就不会错了.而阿明师傅的饼历史最悠久,水准相去不远.

至于中港路那接近百家的太阳堂,门面冷清,卖给谁呢?听说是外地客,有说根本不是卖饼,只卖门面,后面暗藏春色,可以想象那饼为什么吃来那么奇怪.

老台中人吃太阳饼用泡的,老人小孩尤是,手不稳更是掉得厉害,泡在碗里就安全了,所以古早叫“泡饼”又叫“麦芽饼”；麦芽太甜,也有加蜂蜜的,反正中部人真会做饼,也真爱吃饼.

青妹与我同住那年,我们最爱逛自由路和继光街、成功路一带,饼店特多,她最爱吃“美珍香”的凤梨酥和一心豆干.“美珍香”有许多独家美食,又是最早的进口食品店,他家的火腿是一绝,真是“美、珍、香”,且帮你现切片装,不便宜；凤梨酥个头小,精细可口,连美国妹夫也爱吃,每次探亲,问他们带什么,一律是美珍香的“凤梨酥”.

由做饼发展出做三明治,天哪!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三明治,细看样子没什么特别,面包柔一点,一层火腿、一层鲜奶油、一层煎蛋,都是薄到只有意思意思.吃来香软,其味奥妙无比,还正回味着就吃完了,因它实在小得可以,三两口就没了.我每到成功路,写它三五个,连吃三餐,因它要当天吃,隔天就差多了,光看它包在白色油纸里,就像宝物一般令人珍爱.

由饼又发展出派,好像也变成台中名产,我妹来台中指定写“蔷薇派”,什么绿豆、红豆、奶油,口味繁多,一个只要二三十元.写完了派写太阳饼,又大甲酥饼,接着到“万益”写豆干、凤梨酥.我看她大包小包,好像不是来看我的,是专程来写饼的.

住在“饼都”,城市里充满甜蜜的气息,喝茶吃饼是生活要事,系办几乎每天都有一盒饼,出身皆不凡,“白木屋”的乳酪蛋糕、“糖村”的牛轧糖,还有来自丰原的,那里的饼食不输台中,差一点的还没人要吃,古都就是这样吧!不以茶饼名世,否则何来古都文化?有时想念较草莽的南部,到市场写一两个红龟菜头,怎么味道全不对,一种怅惘不知是否可谓乡愁?（怎地连乡愁都走味?）

说来,还是到日本与韩国亲切,尤其是京都,一长条街都是和果子屋,一律是麻薯包红豆或栗子,造型变化万千,美得有诗意,吃来味道都一样,死甜.日本喜吃较软的麻薯,造型圆而巧,外地人收到京都和果子,无不奉为上礼.韩国人喜吃较硬的年糕,造型也方正,变化少,听说祭拜时要十样以上,每样堆得像小山.

在首尔仁寺洞写了两块甜年糕,颜色都极娇艳,金黄、桃红、五彩,看着诱人,吃来觉得硬而松,已失去糯米感.日韩两国也是糯米肚,不过一个吃软一个吃硬,改造来改造去,都失去糯米本色,我觉得还是台湾人真懂饼食.

我们吃的文化说是来自唐山,可我吃过的大陆甜食,就面食厉害,一个饼做得锅盖大,就叫“锅盔”,嚼得满口面香,又黄而硬的窝窝头,搋一个在口袋里,一天都嗑不完,那味道耐人寻味,扎实；面条、凉粉也都好吃,就是西点不及格,在北京写一盒西点,水准还在台湾二十年前,挤火车时,同伴顾不及,整的一盒盒往外抛.上海的五星级甜点也差那么一点,所以啊!看一城市生活水准,尝尝他们的糕饼就知道了.

妹妹住的费城,有一家糕饼店极好吃,很贵,发了财才去写两三个,店面很小还是百年古迹.说是法式甜点,我觉得还好,看妹夫吃得心痛的样子,有点罪恶,他俭省得很.

真正到巴黎,因无人指点,也没吃到真好吃的甜点.我不喜欢法式淋酱,有人说要去米其林才知厉害,我觉得真会做饼,就在平凡百姓家.吃过真好吃的甜点是在意大利西安纳古城吃的,历史骗得了人,甜点骗不过.

所以来台中,一定得喝茶吃饼,可惜在这里茶归茶,饼归饼,因为各自的学问都很大,不妨先喝壶好茶,再带一盒饼回去,在我以为天下无双,不盖你!

（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 《青春一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