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都卖成钱了

“他恨不得把水也能卖成钱!”

这一句话,是我母亲说的.母亲说这句话,有她的原因和时代背景.

我家的邻居,当家作主的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也是个会划算会过日子的人,他们家,所有能卖的,可以卖的,都卖成钱了.母亲见不得这样的人,所以私底下这么评判这个邻居.母亲这么说的时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民虽然好过一些了,大部分农民,却也仅仅是勉强能混个温饱水平.母亲的话语中,有着不齿与轻蔑.母亲认为邻居的很多作为,属于不该为或不必为的范畴.

母亲所评判的那个邻居,也是真有那样的心态,他要是那时候就开发出“水”这种商品,肯定发了大财,是个家喻户晓的成功人士了.母亲那句话,不过是我们一家人关起门来聊天的时候,有感而发的一句总结性评语.母亲看似木讷,却常常语出惊人.

我的邻居,他的确疯狂地卖东西,存钱.他只相信货币,他坚信有了钱就有了一切.他的房子没有卖,他和家人还得住.责任田也没有卖,卖了怕犯法是其一,其二是,他们也明白,土地一本万利,本钱当然不会卖.其余的,能卖的都可以卖,也都拿去卖了.

粮食不能卖,但也卖了一部分——生活好起来之后,粮食已经吃不完了,多余的粮食,也就卖成了钱了.烧不完的柴,也卖了.菜也大部分卖了,只把卖不出去的品相不好的菜留给自己吃.他家养了好几匹马,却都是母马,母马可以驮、可以耕,生了骡子,生了公马,卖了,生了母马则不卖,等它长大了,还能生马生骡子.他家房屋周围栽了许多杂七杂八的果树,树上结的果子,大人不敢摘,孩子不能吃,无论大小、好坏,一律拿到集市上卖了.

我的邻居毕竟还是有底线的.他也有不想卖的,不能卖的.他只是比别人“进步”了那么一点点,他的做法,就让母亲难以接受了.

在母亲的观念里,水是大家的,共有的,不是个人财产,不能被写卖.要用水的时候,就去用,不需用的时候,就让它白白地流走.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这么认为的.“水也能卖成钱吗?”母亲觉得,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也是可怕的事情.

我的家乡水资源十分丰富.村庄附近随便哪条沟里,都有溪流潺潺而出.村子的侧面就是一条无名河,虽小得连一个名字也不配拥有,但河里的水,足够饮用、足够淘洗、足够灌溉、足够游泳、足够同时带动两轮磨面的水磨.村子前面大约五百米的地方,无名河流进了马莲河,马莲河比无名河至少大三倍.马莲河在二十里外流进白水江里,白水江在二百里外汇入白龙江.也就是说,在我的家乡,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评价一个人待人不真诚或说话掺了检测,最常见的一句评语就是：“那人水得很!”在乡亲们眼里,水因为很常见,也很多,几乎成了不值钱的代名词.

母亲想不到的是,就在不远处的城市里,水被加工处理成了自来水,已经在卖钱.但这么说的时候,母亲连县城也没去过.

现在更不同了.名目繁多的矿泉水、纯净水等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什么什么水,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它们无一不是商品.它们当然用来写卖,也都卖成了钱了.

这是母亲想不到的.

这也是我当初不曾想到的.

母亲见到这些的时候,只感叹了一句：“真是水都卖成了钱了!”

我知道母亲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既然水都卖成了钱了,那么,还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拿出来卖的呢?”

是啊,还有什么呢?

?人格?尊严?良心?

我想了很久,想到了这么几个词.可是,我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

我常常这么想,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不用花钱就可以得到的,也应该有一些东西,是不必拿去卖的,不能拿去卖的.这样的世界,才是好的世界,因为它有坚守,有保留,更有底线.如果什么都可以拿去卖,这世界就真的令人可怕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