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福元小小两篇

点赞:17252 浏览:79993 近期更新时间:2024-01-07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香椿树,是树中之王.

传说汉光武帝刘秀,起兵中兴汉室.一次兵败,人困马乏,就坐靠在一棵大树旁打个盹.一张嘴,一粒熟桑葚正好掉在口中,又水又甜,刘秀立刻精神焕发.于是,一指旁边的那棵树:“封你为树中之王.”

刘秀以为他封的是桑树,其实他指错了,错封了香椿树.桑树一生气,就气破了肚皮,一旁的杨树却哈哈大笑.于是,就有流传后世的“气破了桑,笑傻了杨,椿树封了树中王”之说.

所以,你看桑树都破肚,杨树叶子哗哗作响.而只要一有椿树存在,它总要高出别的树冠一帽.

香椿峪的周老汉,他家的香椿树,又是全村的树王.

这棵香椿树就长在他屋后的山坡下,是周老汉十几岁时栽的,如今有六十多年了.

树干粗得小孩子搂不过来,亭亭如盖的树冠遮满了房顶,一对对狭长的叶子织成绿网,乳燕雏莺,浓阴鸣蝉.树皮斑驳,支棱起一片片鱼鳞似的老皮,但泛着香味.

最是春暖花开,清明时节,香椿树滋芽了.先是冒出星星点点,像拱出一颗颗茸茸毛豆.然后豆瓣裂开,迸出一簇嫩芽,淡紫中晕一圈鹅黄.没几天,绿梗托着紫叶伸展,像擎出一把把火炬.紧接着,火炬就纷纷形成气候.当满树的火炬都冒着绿苗,就该采摘香椿了.

周老汉采摘香椿很有讲究.主干的枝叶不能动,每个分枝的顶端也要保留一簇.就是采摘一朵,也要转着圈只掰下几瓣,一定要留下中间的嫩嫩枝条.而且每年春天,一棵树最多采三次.周老汉说:香椿树也通人性,采的次数多了,香椿树是树王,气性大,该气死了.

每到采摘香椿的季节,都是周老汉自己亲自动手.这几年上了岁数,儿孙们不放心,怕摔着碰着,才放了手.但儿孙择摘香椿的时候,他拄一根枣木棍子,守护着.他不时用棍子指指点点:这枝别动了,那杈留着,停!

周老汉对采摘下来的香椿,用途有三:

一是自家享用.香椿摊鸡蛋,面裹香椿鱼,香椿打卤面.也将香椿洗干净了,重重地搓上盐,闷腌在小坛里,一直能吃到处暑.

二是送亲朋好友.周老汉用马兰草将香椿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然后集成一小捆.送给东头姐家,后营舅家,北窑上姑家,还有连襟、把兄弟.路近的,他给送去;路远的,打发孩子去,或打,让他们自己来取.每年春天,都乐此不疲.

三是到集市上去卖.用红线绳将香椿束成一小捆,每小捆也就有十五六枝,叶子上弹点清水,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小竹篮内,上边蒙盖一条湿手巾.然后,提篮小卖,赶集去喽!且集市离他家不远,只要他在集市一露面,人们闻讯纷纷围过来:香椿王的香椿,香着呢!一块钱一小捆,没一顿饭工夫,小竹篮空了,周老汉的钱兜鼓了,好几十块呢.


香椿峪紧挨着圣水峪、观音谷,旅游业勃兴.今年春天,农家饭,香椿宴,成为热点.

所谓的香椿宴,就是桌面上的菜,无论是煎、炒、烹、泡及凉拌,都有香椿参与.就是主食,蒸、炸、煮、烙,也离不开香椿.而且香椿宴季节性很强,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又有媒体宣传,香椿含维生素E和性激素物质,具有抗衰老和补阳滋阴作用,对不孕不育症有一定疗效,故有“助孕素”美称.所以,香椿峪一时人来车往,门庭若市,须提前预约或从网上预订.

香椿树刚冒芽,周老汉的二儿子就把老爷子送到南口大哥那里:“我大哥新写的楼房,您去给温温居,住个月二十天.您再不去,我哥该生气了.”

周老汉不放心他的那棵老香椿树,对老二说:“你可该咋摘咋摘,可别把椿树王气死了.”老二则说:“我办事,您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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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以后,周老汉回来了,老远就看见那棵椿树王,树还在,可不对劲,没有往年的枝繁叶茂,整棵树,都光秃秃的,让人看了心酸难受.不过,树下停一辆新面包车和一辆新电动自行车.

周老汉傻眼了.他把光秃秃的树枝拢进自己怀里,用拇指摩挲着马蹄状的枝丫掰痕.又伸出舌头吮着,像舔着自己的伤口.

周老汉想骂老二,也想打老二,可他没有,因为整个香椿峪的香椿树,都是光秃秃的,“三个月再不钻芽,就没救了,真是造孽呀!”

一个月以后,香椿树没滋芽,两个月以后,还不见新芽的影子.刚过三个月,雨季到了,一场暴雨,香椿峪发生了泥石流.

还好,因为撤离及时,没有伤人.不过摆香椿宴的房子被掩埋多一半,这棵香椿树王从屋后被连根拔起,抬到了前院.

树一倒下,树干显得更粗了.老二本来就是木工出身,将香椿树用电锯开成板,锯末火炕烘干,打了两套家具.

最后剩下的就是香椿树的根.

老二说,“用斧子砍了烧火吧.”

周老汉却护持着这庞大的七叉八股的香椿树墩子:“我有用,你们动他一根汗毛都不成!”

周老汉日夜开始维护、加工、保养、整理这棵香椿树王的根.

他请来吊车,将这巨大的椿树根吊在一个水泥高台上,并准备一大块塑料布,能整个苫盖过来.在根的旁边,他搭一个窝棚,累了困了,就栖息在那里.

他开始了一项庄严的工作.他先将根与根之间的泥土剔掉,但保留了很多被根包住的石块.他剥去了根上的老皮,使筋骨组成框架.同时,打磨上蜡,以求不朽.他尊重椿树根的原始状态,整旧如旧.他面对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昭示着这个生命的历史轨迹.

历时三个月,周老汉显得苍老了许多,但他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作品――根.

一个偶然的机会,市根雕协会会长发现了这件作品,大为惊叹和赞赏,鼓励周老汉用这件作品参加市里的根雕展览.

这件作品在展览会上一露面,就引起了轰动.

市根雕协会会长亲自讲解:“这是一件多么气势磅礴的作品,高三米,宽六米,纵深两米六.你看盘根错节,屈曲回旋.各种造型,如天龙入海,如白鹤飞天,如犀牛望月,如神猴拜寿.你们再看这些根,如金蛇狂舞.最为难得的是,是根抱石,石咬根,如果有个创意,秦始皇修万里长城,这些民夫在采石运石,将是一个大手笔.价值不会低于百万.”

观众中发出一片“啧、啧”的称赞声.

根雕协会会长虽意犹未尽,但毕竟得请作品的主人说几句:“下面,就请周老先生讲话.”

周老汉虽未见过大世面,但却出奇地冷静,面对闪光灯、摄像机,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个农民,叫我山民也行,我不懂什么艺术,只懂得树根.”

观众中,爆发了一阵笑声.

周老汉用手抚摸着椿树根,向大家介绍说:“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树的根吗?这是香椿树的根.香椿芽,好吃吗?好吃.每年春天,我们都吃它,家人吃,亲戚朋友也吃,还到集市上去卖钱.”

“就是在三年自然灾害吃食堂时,我们全家人吃它、嚼它,靠它度过了挨饿的时期.”

“你们问:树干呢?出了一方多板材,让我儿子打了家具,放在屋里,香着呢.”

“现在,只剩下树根了.你们看看,为了支撑那么大的树冠,得需要多少条树根呢?这些树根,活得多艰难,多光荣,多英雄啊.”

“你看看这条树根,天旱的时候,它得使着劲往下扎,好土壤里的水分,你看那条树根,洪涝的时候,它得把石头紧紧地攥着,抱着,不能让树干倒下去,你再看那树根长个瘤子,那是被地老鼠咬的,自己包扎好伤口以后,又往地层深处钻下去了,你再看那条根,为什么有九道弯,它没办法呀,它惹不起大石头,只好躲着走,也要曲曲折折地吸收养分.”

“我们并没有给它施过一点肥,也没有给它浇过一桶水.我们却掰掉它的嫩枝,吃光它的叶子,又锯开它的树干,可有谁想到树根的艰辛,连气都不让树喘一口,你们说说:它们能不给气死吗?”

讲着,讲着,周老汉抱住椿树疙瘩,放声大哭.然后用粗糙的手背抹着眼泪,向大家宣布:这不是艺术品,这是根哪!

敬礼的将军

松竹园小区的保安员有这样一个礼节:凡是对进出大门的居民,也包括出入车辆的司机,都行举手礼.

举手礼行得很到位:昂首挺胸收腹立正,双目直视,右手五指并拢,迅速直抵眉侧额边.

但来往行人,对此似乎不屑一顾.也许认为多此一举,也许认为例行公事,也许认为司空见惯,也许认为不予理睬是省事之举.总之,竟很少有人介意、注意,留意.既不对保安员的敬礼颔首点头,更不用说以礼相还了.保安员呢,也似乎认为,自己敬礼是工作内容之一,是应该的.居民的不置可否,也在情理之中.

但一个老头儿例外.这个老头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且干枯、瘦小,但腰板挺直,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像是两个山洞中射出的光芒.自己常坐一个轮椅,膝上横着一支花椒木拐杖.一个中年妇女,像他的女儿,又像是老头儿的保姆,缓缓地推着他.

每次面对小保安的行礼,老头儿都让轮椅停住,挺直腰身,缓缓举起枯枝似的右手,还缺了两个手指――拇指和食指.往高处举上去,举上去.目光也追过去,执拗而坚定.

每到这种时候,从安徽来的保安员小陈,都非常惊慌失措.想上前搀扶老人,但又退回来,再还一个敬礼.

“比我爷爷的年龄还大,竟给我敬礼.”小陈觉得不可思议,着实受到了感动.他下定决心,“有机会,我一定要孝敬这位老爷爷,哪怕机会只有一次.”

机会终于来了.

这一天,小陈从将军楼下经过,那中年妇女正用轮椅推着老头回来.她推开楼门,将两个窄窄的木坡道移过来,一头顶住台阶,好让轮椅从上面碾过,再进入一层的居室.

小陈赶过来,帮忙移好了木坡道,又帮着推动轮椅,进入了客厅,小陈又搀着老头儿从轮椅上下来.老头拄起花椒木拐杖,挺直了身子.哟,走得挺稳挺好.

小陈刚要离去,老头儿却用拐杖拄着地,命令似的:“坐,坐.”

那中年妇女给小陈倒了饮料,削了苹果.小陈浑身感到不安,手拿着苹果,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这是一间宽大的,普普通通的客厅,不过挂了不少字画.从这些字画的题款看,小陈隐隐觉得,这个又干又瘦的老头儿,可不是一般的老头儿,经历可能不同凡响.

一张发黄的老照片,嵌在老镜框里,挂在正面墙上,立刻吸引了小陈的目光:一位部队首长,正给一个二十多岁的战士胸前佩戴红花,这个战士的面前,横一挺机关.

“这是我爷爷,是我爷爷.”小陈指着戴红花的战士,脱口而出.

“你再说一遍.”老头儿眯起眼睛,注视着小陈,又指着照片,“怎么,怎么会是你爷爷?”

“没错,没错.我家也有这么一张,一模一样的.”小陈越发肯定,“我爷爷把这张照片当宝贝似的,也镶在镜框里,现在还挂在我家土墙上.”

老头儿把小陈的手拉过来,盯住眼神问:“你姓什么?”

“陈.”

“你爷爷叫什么?”

“陈原亮.”

“他在哪个部队?”

“听我爷爷说,在刘邓大军,是个机写作教程.”

老头儿嘴动了动,“那你爷爷的右腿等”

“不是右腿,是右脚没了.在莱芜战役时,炮弹炸的.”

老头儿身子颤抖了一下,中年妇女赶紧将他扶在椅子上坐下,同时,将小陈拉到老人的身边.

老头儿慢慢说道:“这就对了.那时你爷爷是机写作教程,带一挺轻机,从国民党部队投诚过来,打头一仗就立了功.这张照片就是在庆功会上,军队记者给照的,就洗两张,你爷爷一张,我一张.”

老头儿又指着照片上的首长说:“这就是我,我当时是团长.是我给你爷爷戴的大红花.”又问小陈,“你知道你爷爷的右脚是怎么没的吗?”

小陈摇摇头.

“开完庆功大会第三天,又打了一个大仗.炮弹飞过来,你爷爷为了掩护我,压在我身上.结果呢,你爷爷没了右脚,我断了两根手指头.”老头儿接过中年妇女递过的手绢,揩着眼眶.

老头缓过气来,问小陈,“你爷爷还在阜阳小陈各庄吗?”

“没有,没有.”小陈有些支吾,“在杭州.”

“杭州好哇,在疗养吗?在什么地方?”老头似乎有了些宽慰.

“在,在等在立交桥下等”小陈更支吾了.

“在立交桥下干什么?”那中年妇女也疑惑地问.

“在讨钱.”小陈小声说.

老头儿没听明白,中年妇女附他耳朵讲解着.

这时,老人站了起来,用拐杖拄着地面,咚咚地响.边踱步边自言自语:“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老人摇着头,抖动着短了两个手指的右手.

小陈自知失言,忙解释说:“国家一年给我爷爷四千多块钱呢,只是我老叔得了病,没怎么治就死了.我老婶扔下我两个小侄女,一个人偷着走掉了.只好由我爷爷、奶奶管了.”小陈扶住老人,安慰他,“我爷爷也不是常年讨钱,这回只是凑几个化肥钱.”

老人一言不发,在这老照片前站定.冲着照片上那个胸前戴红花的年轻战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谁能想到,出人意料,老人竟转过身来,向小陈,向这个年轻娃娃,也行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是一个将军的敬礼.

这是一个敬礼的将军.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