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行业补贴:补药还是?

2月24日第85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特效总监维斯滕侯弗高高举起最佳电影特效奖的小金人.同一时刻在颁奖场地外,他的同事们正举着标语牌.几周之前,他们供职的韵律与色彩公司宣布进入破产保护程序.韵律与色彩公司获得了本届奥斯卡的5个电影特效奖提名中的2个,却没能挽救陷入破产的困境.

这并非偶然.2012年夏天以来,欧美各国的动画和电影特效产业纷纷遭遇寒冬.迪斯尼动画公司、梦工厂动画公司宣布裁员,数字领域、遮片世界数字、燃料特效等公司相继破产.讽刺的是,这次危机发生的同时,2012年美国国内总票房达到了创历史最高纪录的108.4亿美元,比上年增长了6.6%.

电影市场红火的同时,美国大片背后的动画和特效制作企业却纷纷倒闭.这绝非因为个别企业经营不善或者电影行业整体不景气.危机的直接原因,从奥斯卡颁奖场地外一位者手中的标语上便可见端倪：“Chase Talent Not Subsidies!（追逐人才,不要追逐补贴!）”.是什么让从业人员将政府免费给的补贴当作,避之唯恐不及呢?这得从欧美电影业已经持续了近十年的“补贴战争”说起.

美国的电影产业的地理核心一直在洛杉矶周边,尤以好莱坞一地集中的电影企业而闻名世界.大约从2006年开始,美国的新墨西哥州、加拿大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以及北美之外的新西兰、英国、澳大利亚等地,纷纷推出各种补贴电影项目、税收减免、办公租金减免的优惠政策,以吸引聚集在美国加州的顶尖电影特效与动画企业落户当地.

短短几年间,好莱坞的动画与电影特效企业纷纷外迁或在有优惠政策的城市设立分部.起初,这似乎成为了各个地方的政府与动画与电影特效企业的双赢局面：企业有效地降低了成本,政府建立了发展新兴产业的基础.然而,各地政府的补贴政策并不一致.为了吸引更多、更知名的动画与电影特效企业,地方政府不惜投入更多的经费用于补贴,以在和其他地区的竞争中占据优势.追逐最优惠补贴政策的企业们成了迁徙的候鸟,哪儿的补贴给得高,就搬到哪里.动画与电影特效企业之间本身也存在着竞争关系,在竞价时,享受最优惠的政府补贴的企业自然能报出更低的,赢面更大.这样,各地政府之间的补贴条件在竞争中不断提高门槛,动画与电影特效企业的制作报价却在不断创造新低.

这场国家之间、企业之间的“补贴战争”在几年中迅速白热化.为了确保《指环王》三部曲能够在当地制作,新西兰政府共提供了价值3亿多美元的补贴和税收优惠,约占制作成本的15%.其他国家和地区的政府为了抢夺类似的机会,逐渐加大筹码：英国的补贴比例是20%,美国新墨西哥州是25%,加拿大是35%,美国密西根州则达到42%.补贴政策力度较大的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当地电影特效企业发放的员工工资里,可由加拿大联邦及省政府补贴的部分高达60%.2012年仅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一地,政府就为电影产业提供了4.37亿美元的直接补贴.

在不断升级的电影特效跨国补贴大战中,政府和企业的双赢逐渐成了双输.为了不让候鸟式的企业飞走,各地政府在竞争中不得不继续加码,这使电影产业补贴成为沉重的财政负担.电影业为当地经济所贡献的税收相比之下微乎其微.这场“补贴大战”最终的结果就是2012年夏天至今的爆发性衰退.在动画与电影特效企业纷纷破产裁员的同时,加拿大、新西兰等国的政府也不得不承认,几年来的电影产业补贴政策是个失败.

在制造业等其他行业都可能起到良性效果的补贴政策,在动画与电影特效业却造成了始料未及的恶果,这与行业本身的性质有关.动画与电影特效行业的生产资料是创意和人才,制作流程完全是数字化、网络化的,产品是无形的数字资产,市场竞争是全球化的,企业极易在各地迁移.不像制造业的企业因原材料、市场的所在地制约,迁徙成本很高.对于其他行业来说,企业很难迅速地跨国跨地区追逐最优补贴政策,但对欧美动画与电影特效企业来说却成了常态.由此导致的非正常的竞争,几年间迅速恶化到令多家行业领军企业破产的地步.

欧美多个国家政府斥巨资的电影产业补贴,最终成为了危及行业根本的一剂.本来不该政府介入的正常市场竞争,因为补贴政策,造就了一场全球化的逐利游戏.企业在追逐中丧失了独立生存的能力,最终难以为继.而政府更成了名副其实的冤大头,耗费巨资不但没有奏效,反让本来欣欣向荣的产业遭遇了一场空前的危机.

在这次全球性的衰退中,中国的动画与电影特效产业只受到了一些间接的冲击.但欧美国家电影产业补贴政策好心办坏事的恶果,应该引起我们的思考.我国各级政府在过去几年里也将补贴作为扶持动画产业的重要手段.这将来是否也会成为动画产业的?

中国动画分别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和80年代产生了两个艺术质量的高峰期.中国动画人创造的特殊的水墨动画风格闻名世界,《大闹天宫》《三个和尚》等作品在国际上产生了较大影响.但这个时期.中国动画基本上与市场脱节,创作机构几乎完全依赖政府的全额拨款.进入90年代以后,动画行业逐渐走向市场,却因缺乏有效的产业模式和运营经验而举步维艰.动画作品的数量和质量下降,人才流失严重.

进入新世纪以来,动画相关产业逐渐升温,和各级地方政府推出扶持政策,动画产量迅速上升.2011年全国电视动画产量为26万分钟,2012年为22万分钟,单从产量看已经是世界上规模第一的动画生产国.另一组数字也耐人寻味,2011年由国家动画产业基地制作完成的动画片约占全国总产量的72%,2012年则占55%.过半的国产动画都离不开产业扶持和补贴政策.

数量的上升固然可喜,但数量不能代表一切.财政补贴、税收优惠、产业基地建设等如今各地的动画产业扶持政策不可谓不优厚,但近十年过去,国产动画的质量仍然不能令人满意,基本没有在国际上产生影响力的佳作.

国产动画徘徊在高产量低质量怪圈中的原因当然有很多,但其中补贴政策的副作用不容忽视.与欧美的情况类似,补贴政策同样造成了一些企业候鸟式的对补贴的追逐.但在我国,补贴的副作用主要体现在一些专吃补贴的低质动画上.由于动画的质量难以用量化的指标来评价,而以分钟数测量的产量则容易得多,一些地方政府的补贴政策主要以产量为指标.这样,个别动画企业如果“有路子”可以通过最终的审查,大量生产质量极其低劣的动画,来赚取地方政府的财政补贴和税收优惠.本来是旨在扶持动画产业的补贴政策,却催生了一批政府写单的劣质动画,其间也可能伴随着公权力的寻租.与此同时,致力于生产高质量的企业,因为单位生产成本更高,同样投入额度所产生的分钟数更低,这场补贴竞争中反而处于劣势.如此看来,按分钟数进行财政补贴和税收优惠的所谓扶持政策,最终对产业的打击多于支持.

从欧美电影特效与动画业的困境以及我国动画低质怪圈的现状,我们都能看到政府对企业或项目进行财政补贴的身影.补贴政策为何总是失败,根本原因就是当政府以规则制定者的角色对正常的市场竞争进行参与和干预时,本身已经成了规则的破坏者.正常的产业市场秩序一旦被破坏,那就很有可能让参与竞争的各方全都成为输家.

其实,财政补贴、税收优惠只是众多可能的产业扶持政策中的一两种而已.我们常常以发展时日尚短、基础薄弱来安慰自己和解释国产动画低质的现状.但和近邻韩国比较,两国的动画、漫画和游戏的产业化差不多同期开始,在韩国却从未出现过高产量低质量的情况.现实情况是,韩国的电子游戏、动画、特效电影在亚洲甚至全球的影响力已经远远超过中国.韩国相关产业的起飞也离不开政府的扶持,但和我们比较,政府的精力主要放在推动制定知识产权保护及文化产业振兴法律法规、成立并支持专业机构以对外推广本国文化产品、对优秀文化产品按质量和市场影响力进行事后奖励、建立科学合理的内容分级制度、加强人才培养等方面,并没有对市场竞争进行直接干预.

初衷良好的补贴政策,也可能成为行业的一剂.要振兴中国动画,超越曾经的中国动画的艺术质量高峰期,仍然是路阻且长.但是,我们可以做到的一点,便是重新思考与调整动漫扶持政策的具体形式.负责产业扶持政策实施的政府部门,应该将主要精力用在保障合理有序的市场竞争秩序上,而不是用补贴等手段直接介入市场活动.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

（本文编辑 谢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