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文号脉(二题)

点赞:32135 浏览:153492 近期更新时间:2024-03-18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语文教材删改的隐忧

80后网友“洞庭湖边的野草”读《古本小说集成》时,有个发现,初一语文课本里的文言文《口技》被人做过微创手术了,在“妇人惊觉欠身”和“既而儿醒,大啼”之间,下面这些文字无疾而终:“(妇人)摇其夫语事”,“初不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间杂,床又从中戛戛”.他好奇心大炽,在天涯发出一个帖子:“扒一扒(原文是“818”)我们以前语文课本上被删改的文章吧!”由于该帖的焦点引爆了一代80后的集体记忆,遂迅即成为涯社区首屈一指的热帖,最近一期《南方周末》(2009年6月25日)以《教科书:删得掉的文字,删不掉的“秘密”》为题,对此作了有板有眼的报道.

经大量80后网友的集体追索,他们惊觉,教材里删掉的文字好比雪球,越滚越大,比如,《红楼梦》节选《葫芦僧判断葫芦案》里的“酷爱男风,不喜女色”,朱自清《荷塘月色》里的“刚出浴的美人”和“荡着小船,唱着艳歌”,闻一多《最后一次演讲》里的“司徒雷登是中国人民的朋友,等一位和蔼可亲的学者,真正知道中国人民的要求的”,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里的“当你往孩子口里塞苹果的时候,当你和爱人一起散步的时候等”等,都曾随教材主事者的眉头一皱而人间蒸发.

一代人的集体追索往往杂有游戏性质,好像一群人围坐草地上玩丢手绢游戏,由于游戏发起者的身份是当年学生,其中的沉痛意味,也可能单方面聚焦在学生的感受上,他们愤懑于自己受到过不公正的“花季护航”.我不是80后,有条件超然些,“扒一扒”此事的另一面.本来,教材删改对谁都不是秘密,若说80后此前曾以为语文教材中的文章都是“”而非“洁本”,亦与事实不符.他们感兴趣的乃是如何删改,而非是否删改.据我所知,《荷塘月色》也曾入选台湾的中学语文教材,巧的是,那句“刚出浴的美人”,亦被一刀剁去.对此,80后恐怕会讥笑教材编选者的迂腐冬烘,而如果我们斟酌余光中先生的意见(我很认可),仅仅因为拙劣,这个句子也不妨删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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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教材编选者删改文章,除了为学生着想,还有为老师着想的一面,后者,似尚未被人提及.我当过老师,我知道,哪怕学生已经拥有丰富的知识,他们对于出现在课本里的语句―――不管多么隐晦―――仍会咋呼出足以让老师不知所措的反应.这类学生,平均一个班上有三个(总会有的)就够老师挠头了,随着课堂教学赖以维系的庄重感为一股气氛所替代,有可能使整堂课变得不可收拾.回到学生这一面,毛姆在小说《刀锋》里对端庄淑女伊莎贝尔有个评论:“她具有多数正经女子有的那种对的奇异知识”,这个极具洞察力的发现,亦可用来烛照中学生.真相是,孩子知道的东西,永远多过老师家长的预判.即使在前互联网时代,认为学生会受不了一个出浴的比喻,只能折射出老师一方的弱智或尴尬.学生没啥受不了的,老师能否在“男风”和“床之戛戛”等暧昧知识面前保持坦然,才是欲待揭晓的谜底.


另一个长期被遮蔽的真相是,少男少女虽然知识有限且涉世不深,但天赋的人性潜能,决定了他们永远无惧任何知识.愚蠢的教学训条性喜把孩子智力理解成婴儿的肠胃,遂严格遵循喂婴儿奶粉的流程,指定“三岁后”的决不用于“两岁半”.其实,少年人的心智发育乃是人类精神世界最为神奇的景致,偶尔地打破常规、适度地跳跃发展,极可能事半功倍.学生在半昧半醒、一知半解中面对的知识,也为他们日后的身心发展提供了最为辽阔的远景.读苏珊•,桑塔格的传记,我们发现她在少女期间读了大量“少女不宜”的书,包括艰涩的哲学和文学,然而与同龄人相比,她不仅没有陷入错乱,反因早早谙熟了人类知识星空的浩瀚驳杂而最终成长为“美国知识界的良心”.人类的高贵决定了他们不宜被按照养鸡的模式培养,成语“揠苗助长”也不宜无节制地放大成一种教学警告,毕竟,人不是苗.掂量那些被删除的文字,就算“床又从中戛戛”情有可原(坦白地说,我吃不太准),删去“当你和爱人一起散步的时候”只能让我们无限悲悯既往的蒙昧,至于仅仅与领袖意见不合而删除闻一多对司徒雷登的评论,则迹近作孽.因为,少年人的有效成长必须包含思维能力的同步增长,让学生面对不同的角度和观点,乃是培养思维能力的法宝之一,把对立面文字删除了,最终培养出的将不是人类,而是“类人”.

好在,据《南方周末》那篇报道,我们发现,如此放肆地删改原文,现已不被视为正当了.我希望这类事情,日后只具有谈资价值,聊供怀旧之用,而不再成为争论的题目.

修改的禁飞区

考古学家在爱琴海的米诺岛上发现了两条大理石断臂,经与卢浮宫的镇馆之宝细致比对,确认,就是断臂维纳斯雕像当年折断的两条手臂.哦,完璧归赵了,破镜重圆了,完美的爱情女神终于重现人间.这是艺术世界的无上美事,值得全人类放检测一周,以示庆贺.然而,仅仅三个月之后,大众的情绪就耷拉下来了,渐渐地,一种要求还原断臂女神像的声音开始出现.起初,这声音还不太坚定,但很快,质疑声一浪高过一浪,一年后,反对者终于形成一股群情激昂的蛮野力量,迫使有关当局意识到,若再不宣布那些考古学家是骗子,再不还原女神像的断臂形状,事情就会不堪收拾.

以上只是检测设,不过对其原理,我深信不疑,那就是:人们一旦从情感上高度认同了某件艺术品,该艺术品就会构成一种修改上的禁飞区.面对她,任何完善都是佛头著粪,任何润饰都是画蛇添足.

一位朋友在论坛上发帖,请教在哪儿可以下载傅锦华原唱的民歌《山歌好比春江水》.那是电影《刘三姐》中的名曲,我充当了一回热心人,在网上找了半天.我发现,如果不考虑“傅锦华原唱”这个条件,找到这首歌并非难事,多位当代歌手都重新演唱过它,配乐和录音水平均远胜于昨.然而,我理解朋友的感情,对他来说,那个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录音水平翻录下来的《山歌好比春江水》,是一个具有金刚不坏之身的艺术琥珀,是一尊不容亵渎的记忆女神,即使音质拙劣得像一台老旧的矿石半导体收音机,他不仅不嫌弃,反而会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同样,原唱中那些明显的瑕疵―――比如歌手喜欢把“歌”念成“郭”,把“河”念成“火”―――也一概不算缺点,而必须认作独具地方特色的魅力.参照我开头虚构的例子,就是说,即使《山歌好比春江水》中存在着一条艺术断臂,你也没权替它重新植上.若有改动,势必构成一种艺术造孽.

无论艺术家还是文学家,他们都拥有修改、完善作品的权利,但该权利也有一个制约条件,冒犯不得.当然,一切三流作品,都与该制约条件无缘,该条件专为伟大艺术品而设,如果谈不上伟大,它也得至少具有某种深入人心的因素.你能容忍曹雪芹修改《好了歌》吗你能接受《茅屋为北风所破歌》(原文是“秋风”)吗显然,一部作品既已获得广泛的民间认同,作者的相关权利就会遭到剥夺,对此,作家除了愉快地认命,不宜另作他想.读者在分享杰作的同时,也会切割一部分属于作家的权利,他们寄托在作品上的种种情感,会生成某种额外压力,要求作者维持原样.那当然是一种美丽烦恼,也只有那些足够伟大或足够幸运的作家,才可能遇此烦恼.别说修改,有时,作家对作品的处理若有违读者的情感期待,读者甚至会勒令作家改正.阿瑟•,柯南道尔爵士就撞上过这堵修改墙,他厌倦了《福尔摩斯探案》系列,打算停笔不写,重开自己的牙科诊所,遂草草安排大侦探死于非命.读者不是善类,岂肯善罢甘休,最终,在如潮声下,作家不得不妥协,重新写下《归来记》,让福尔摩斯复活.

反观我们的“柯南道尔”金庸先生,最近就做了件极不谨慎的事情.金庸武侠,论大众影响力已不在当年《福尔摩斯探案》之下,但他显然忘记了柯南道尔的前车之鉴,在最近出版的《金庸作品集》里,他无视大作在读者心中早已固化的情感,误以为自己仍然全权具有对作品的修改权,遂擅自作了些过分修改.如果只是文字上的正误纠谬倒也罢了,他的笔墨没有停留于此,甚至对那些读者早已耳熟能详的回目大动干戈.比如,他将《侠客行》里原来的标题“玄铁令”和“少年闯大祸”,改成了“烧饼馅子”和“荒唐无耻”,这令一部分对他爱之弥深的读者顿生上当受骗之感,其中一位愤愤地对我说:“老头子老糊涂了.”

我同意,金庸是有点糊涂了,他忘记了一点:文学法则有时必须让位于情感法则.―――那是一条更重要的文学法则.

(选自《望文号脉》/周泽雄 著/湖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