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菜园(外一题)

点赞:4544 浏览:16765 近期更新时间:2024-04-11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月光滑过外婆指尖的时候,露水早已爬上瓜秧.外婆伸手揽了下银白的发,又开始给刚下土的菜秧苗浇水.外婆的手势划跑了一抹月光,地上忽然暗了一下,那秧苗就只剩下一团黑影,像一个怕光的孩子,缩在了母亲的怀抱里一样.外婆有所警觉,偏了一下头,那月光又水一样润到了躲藏在暗光里的秧苗,那秧苗一下子就活了,神气了.

天空蓝汪汪的,蓝得啊!让外婆又想起了好多好多的心事.出现在外婆眼前的,是月光下大片大片的燕麦、苦荞或者就是油菜.地里劳作的人多得啊!像是过年前赶乡街子呢!一面面红旗在麦地里飘成了红风,不停地在外婆的眼前晃荡.外婆感觉到自己像是置身于一片红色的海洋.外婆奇怪,怎么风会变成了红色呢!外婆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是在参加生产队里开展的一场劳动竞赛.外婆热衷于这种热热闹闹的劳动场景.

那些年,我的母亲还小,因为外婆常年在外劳作,有时还要调到外村去干农活,经常管不了家,母亲就只有让大舅带着,洋芋成了他们的主食,有时甚至连洋芋也吃不上,他们就到外婆的菜园子里捉蚂蚱烧来吃,或者就直接扯点瓜瓜菜菜的生吃起来.很多个夜晚,刚学会走路的母亲就这样跟着大舅,围坐在早已熄灭的火塘边坐着,眼巴巴地看着门外的山垭口,盼着外婆的身影能够尽早出现.母亲和大舅已经习惯这种在等待中苦熬的生活了,当某一天外婆的身影像鹰一样从对面的山垭口飞奔下来的时候,大舅和母亲就高兴得站在门口又吼又跳,就像两只等待哺乳的小鸟.

月光下,外婆和我的母亲大舅都哭成了泪人儿.母亲还没有亲够,外婆喂完母亲奶后又开始在她的菜园地里劳作开了.不管天阴下雨,不论月亏月圆,外婆都要在她的菜园里忙活着,给萝卜除草,给白菜泼粪,给小菜秧浇水,给长得旺盛的豌豆插棍子,外婆一身露水一身泥的.外婆的手常常被刺刮破,刮破了也不上药,也没啥药可上,外婆就伸手在菜园地里扯一点花花草草丢在嘴里嚼了敷在伤口上,又埋头做她手上的活儿.

我的大舅就牵着我的母亲像两只小羊羔似的跟在外婆身后,外婆走到哪就跟到哪.那时,月光下的外婆是健康的,饱绽的脸上泛着亮光,一头黑发在朦胧的月色里溶入了暗夜,成了夜的旗帜,外婆的呼吸是均匀的,有节律的,想吐废气就吐废气,想吸新鲜空气就尽情地自由呼吸,那呼吸是与大自然合拍的,与菜园地里那些呱呱叽叽的小生灵们的吟唱是和谐的,一切都顺溜极了,外婆的动作是灵敏的,优雅的,一举手一抬足一伸腰都在与月光共舞,把满夜的月色舞动成夜的水袖,外婆的话语是慈祥的,温暖的,“狗儿,快回屋去,夜里头冷,怕着凉了”,可我的大舅和母亲倔强得很,一下子变得不听妈妈的话了,依然是个跟屁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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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白天和很多个夜晚都交给了生产队,每天早出晚归,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披星戴月,顶风冒雨.回到家后,更多的时间,就和她的儿女在菜园地里与瓜菜相守,与昆虫对话,与星月对视,时间就像水一样在不经意间哗啦啦流淌.

就在某一天,我的大舅因一场重感冒发高烧变成了哑巴.我的母亲则因为营养不良瘦得皮包骨头,小脑袋耷拉着,一直打不起精神来,时常病歪歪的.我的外婆急得猴样的,成天不知如何是好,大舅成了哑巴已成定局,而我的母亲那是因为营养不良还有救,外婆就想尽了一切办法,把她菜园地里所有能用上的草草药都用上了,把民间所有能用上的偏方也用过了,还是不见好转.外婆急红了眼.后来外婆听说山坡上一种叫做苍蝇籽的补药很营养,外婆就利用做农活休息的空档在山坡上爬着跪着地用一把小刀在地上抠苍蝇籽.那苍蝇籽植株小极了,还没有一株蒲公英那么大,看上去极不显眼,抠起来之后,其根部就有一颗小黑籽,麦粒般大小,圆圆的,抠上半天也抠不了多少.抠苍蝇籽很费劲的,可为了我的母亲能尽快好起来,外婆硬是坚持天天抠,从不间断.外婆还在她的菜园地里也撒下了苍蝇籽种,期待着来年能长出更多的苍蝇籽,好给我的母亲补补身子.

也许是外婆的执着感动了上苍,我母亲的头终于能够抬起来,终于能够打起精神来了,母亲从蹒跚学步到长大成人,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吃掉了多少苍蝇籽.

菜园对于外婆,那是一种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东西.那是外婆的精神园地,是外婆一生的皈依.我常常想一个问题,要是外婆没有了她的菜园,她会是一种怎样的景况.那是我不能想象的.可就在某一天,外婆真的就不能够再拥有陪伴她八十年的菜园地了.因为外婆所生活的地方不通电、没有手机信号、收不到电视,更要命的是,随着人们对土地的无限制的开垦和糟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民谚早已成了故事里的童话.我的二舅和小舅领着我年逾八旬的外婆和一生未娶妻生子现已年近花甲的大舅为了讨口饭吃,拖家带口的来到安宁县城郊的农村,过着那种边打工边做点推浆磨粉讨生活的小日子.

外婆再也见不到她的菜园地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坐了好几百公里的车,辗转了好些个地方,终于找到了外婆居住的村庄,听到多年没有见到她的外孙要来看她的消息的外婆,听说从一大早就站在路口来等我了.

我走到外婆面前的时候,我能认出她来,尽管外婆穿着我的大舅小舅靠打工挣来的钱写给她的那些新式衣服,尽管外婆不再系老家那种绣有人字形花样的围腰,穿剪子口的布鞋,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只是外婆早已不是当年的外婆了,满头银发昭示着她饱经沧桑的年岁,老态龙钟的样子标示出生活的压力,满脸的皱纹道出了人生的坎坷.外婆认不出我了,我拉着她的手喊她外婆,她听不见,她把我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阵,还是认不出我来,我大声对着她的耳朵说出了我的小名,外婆才终于认出了我.外婆拉住我的手,眼泪就顺着她的眼角不停地流了下来.

“儿啊!我还以为怕见不着你们了.”

外婆说着就一个劲地拿着我的手捏.

“儿啊!老家的菜园子也放荒了,听说房子也垮掉了一个角,我的老木还放在里面呢,不晓得给着水淹着.”

看着外婆苍老的模样,听着外婆关于菜园和棺材的话语,我心里难过极了,眼泪也止不住流了出来.

上天啊!外婆美丽的容貌和健康的体魄哪去了轻盈的体态和矫健的步履哪去了曾经苍翠的菜园和乡村哪去了啊

我看到外婆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一片菜园,满眼的沧桑、满脸的悲凉.我不晓得,那是谁家的菜园.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一定与外婆无关.

我能想象,外婆又回到了她的菜园、她的乡村.

父亲的河流

命运这东西,很多时候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就像一条河流,向着低处走,这是命定的方向,谁也扭转不了.

父亲刚到昭通一中读初一的时候,成绩是很优异的,那是从我们乡里拔来的少有的尖子生.父亲从大山包那穷乡僻壤考入一百里开外的昭通一中上学,在我们乡里那可是件令人骄傲的事,有人就说我们家祖坟埋得好.爷爷也以为,我的父亲可能会成为我们家族里唯一一个吃皇粮的人,就着咸鸭蛋和花生米喝上两杯小酒就开始脸泛红光,侃天侃地,像家中很快就要出个市委书记样的.

可命运这东西,有谁又敢夸下海口,说得出他能改变的话.我父亲的一生,要说辉煌,可能就是考上昭通一中读书的三年了,那三年,至少在村里人眼里,父亲是村里前途最远大、最不可限量的一个.父亲也自然是一副志在必得、意气风发、初生牛犊的样子.可就在我的父亲上初一那年,“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开始了.父亲和他们那一代人就是有天大的理想,也扭不过命运这条大腿.父亲在昭通一中的三年,成天提着个桶拿着支排笔校里城里写大字报,父亲练就了一手好排笔字,把印刷体写得跟打字机打出的一样顺溜.父亲曾戏说,他的三年初中,是混出来的,根本没学到什么知识.

一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令,父亲回到了村里,回到村里的父亲那叫做孔夫子挎腰刀,不文不武的.父亲本就个小,显然不是干农活的好把式,再加上父亲是个不会掩饰自己、率性而为的人,成天穿得清浆白洗的,还刷牙,一个小书生模样,家里再穷也要订上一份报刊杂志,跟村里的颜色和气氛极不协调.知识分子那份浪漫和不甘,早已经深入了父亲的骨髓.父亲外出干活随时带一个小收音机,听新闻、听广播剧,听音乐,就是在山坡上割草,父亲也要把收音机摆在草丛中,割一片就挪动一个地方,这哪像一个干农活的人.总之,在村里,父亲的一招一式都入不了生产队长的法眼.加之我们家劳力又少,自然成了生产队里的困难户,年年超支.我们家被人欺侮,就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可能是读了点不多不少的书的原故,我父亲一向软善,胆小怕事,我妈说有一次在生产队里被会计打了他都没有还手.

也许真的天生我才必有用吧,多读了点书,自然有多读书的用处.在村里人都觉得父亲是个无用之人时,大队上要选一个民办老师,在村里,父亲自然是第一人选.

父亲总算是跟知识再次打上了交道.尽管父亲教书的地方是个离村子有十来公里的极为偏远、不通不通电的一个单小,是个没有老师愿意去才轮上父亲的地方,父亲还是觉得这是命运河流中的一次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转机.这次转机,对于父亲来讲,确实是意义重大,他三年的初中总算是没有白混了.他在和孩子们的天地里找到了自己最大的快乐.

在毛坡湾教书,父亲体现出了自己的价值.毛坡湾有点掉梢,在一个死角上,离大队远,信息闭塞,交通不便,还过着人背马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落后生活,与我们村的“农业现代化”相比,自然差着十万八千里.就像一个国家弱小了就要被人欺一样,毛坡湾这地方好像从来就没有人正眼看过.可父亲不一样,父亲这人容易满足,父亲每月拿了毛坡湾人的口粮,在毛坡湾,父亲就要对得起人,父亲拿出了在学校里没日没夜写大字报的牛劲,把自己的一桶水全倒给了他的学生,他把村里的娃娃们教得个个知书达理.

要说艰苦,父亲在毛坡湾的生活真够艰苦,他教书的空余,还种地,大清早,就听着他的收音机,提个撮箕村里村外地抓粪,用这些粪肥,种些瓜瓜菜菜的,吃剩下的,周末就背回家来喂猪.毛坡湾人没有抓粪的习惯,认为那是又脏又臭的活儿,没人愿意干,他们大多数的空闲时间就用来睡觉和打牌.后来见父亲用粪肥种出的瓜菜比谁家的都好,才晓得粪肥是个宝,以后也学着父亲的样子,用竹篾扎一把小抓子,大清早就满村子转,学着父亲的样子开始积农家肥.这一习惯,一下子改变了村子里脏兮兮的样子.村里人像是一下子精神了许多.

在毛坡湾教书,父亲的生活可简单了,很多时候,父亲丢几个洋芋在柴火里一烧,刮去灰烬,草草吃上几个,就是一顿了,再就是吃上一碗从家里带去的燕麦炒面.即便是这样,父亲也觉得他的日子充满了阳光,当每一天黎明来临的时候,父亲都会打开收音机联通世界,开始全新的一天.

就像河流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地方拐一个弯样,父亲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跟大自然的河流扯上关系.

就在我们村除父亲而外的几个初中生都因为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从后门走上了工作岗位,端上了铁饭碗时,就在父亲绝望并坚定自己一生人就与毛坡湾的娃娃们打一辈子交道时,命运的河流在父亲这里拐了一个急弯.县水利局要公开招一批工人了.不知从哪里探听到消息的我的大姑父深夜敲开了我家的门叫走了父亲,功夫不负有心人,多年教书的积累成就了父亲,父亲在那一次招考中居然以高分被顺利录取了.

让我终生难忘的是,听到自己被水利局录取的父亲一高兴,第一次在大羊窝街上给我写了一斤橘子,装在他的帆布包包里面,一口气跑了十来里山路,一进家门,父亲就高兴地告诉我说他考取了,并兴致勃勃地伸手到他的包里拿橘子给我吃,父亲这才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样,一下子失望极了,一斤橘子也像父亲一样兴奋,早不知在哪里被抛出了父亲的包.

自此,父亲命运的河流与大自然的河流实现了一次历史性的交汇,这次交汇,让父亲吃上了皇粮,他的户口本上,父亲的身份一下子变成了居民.父亲离开了生养他的村庄,离开了爱过和恨过他的乡亲父老,开始了他注定一生与河流对话的全新的书写.

之后,父亲的主要工作是看守水库与河流,从海拔三千多米的跳墩河水库到昭通坝子的箐门水库,父亲就反复了两次,后来又经历了省耕塘水库再调到凤凰闸.父亲就这样在昭阳区地盘上的水库与河流之间调来调去,这一调,皱纹就河流一样爬满了父亲的额头,似乎在弹指之间,父亲就年近花甲了.

在与河流打交道的近三十年时间里,父亲平凡得就像是一个守门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成就和辉煌.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人生起伏的曲线.他上班的地点大都在荒郊野岭,就以跳墩河来说,一间房子孤苦伶仃地立在一个山凹里,离村子又远,又没有电,还常年一个人值班,父亲唯一能享受的,就是听听收音机,走出门来看看深不见底的河面,想一些家里和儿子们的烦心琐事,再就是对着满天的星斗数着交接班的日子.小时候,因为父亲有特殊事情外出,我去抵他值了一回班,晚上,那河风吹得呜呜惨叫,门吱嘎作响,飞砂走石打在窗玻璃上,发出阵阵怪响,我像电影鬼片里吓得七魂出壳的小孩子,缩成一团.黑夜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我算是第一次体会了什么叫做恐怖.而我的父亲,这样的夜晚他要熬整整一生.

父亲现在的工作是管理一道闸门,尽管那道闸门每年只在洪水季节的关键时候提起一次,但还得有人天天守着,那是一个不发怒就温顺,一发毛就要命的恶魔.父亲的职责,就是让它温顺,拼命地哄着它不要发毛.事实上,做这项工作父亲其实不用读很多书,文盲就行.可我的父亲还是做得极认真,极仔细,到他的班期,就骑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余到处在响的破烂单车,准时赶到他的岗位.我曾经试探着问过父亲,如果这地方不好,要不要找局里反映反映,父亲淡淡地说,何必呢!听从上面安排,人家叫去哪就去哪,别给人家添麻烦.


父亲平凡得、平淡得让我有些意外.

我一时无语.

我不知道父亲还会调到哪里去看守另外一条河流,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河流是他的宿命,他的这一生,注定不会离开河流的.

责任编辑 聂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