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题

点赞:14005 浏览:66374 近期更新时间:2024-01-16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孔亚雷/译

你们为什么不跳舞

在厨房里,他又倒了杯酒,然后站在那儿,望着摆在前院里的卧室家具.床垫套被剥掉了,条纹床单和两只枕头并排躺在五斗橱上.除此之外,看上去一切和在卧室里相差无几――靠他这边床的床头柜和台灯,靠她那边床的床头柜和台灯.

他这边,她那边.

他一边呷威士忌一边呆呆地想.

五斗橱立在离床脚几步远的地方.早上他已经把抽屉里的东西都倒进纸板箱里去了,那些纸板箱在起居室里.五斗橱旁边有一台便携式加热器.一张花靠背的藤椅放在床脚.抛光过的铝制厨房用具占据了部分车道的位置.一张的棉质桌布,是别人送的礼物,有点太大了,铺在桌子上,从四边垂挂下来.桌子上摆着一盆羊齿植物盆栽,一盒银器和一台唱机,也都是别人送的礼物.一台落地式的大电视机立在一张咖啡桌上,几步外摆着一张沙发、椅子和落地灯.书桌抵在车库门口.桌上有几件工具,一只挂钟和两幅镶框的照片.车道上还放着一只装着杯子、玻璃器皿和盘子的纸板箱,每样东西都用报纸包着.早上他已经清空了各个橱柜,除了起居室里的三个纸板箱,所有物品都在屋子外面.他还拉了一根延长电线到外面,一切都井然有序.行了,和在房间里没什么两样.

不时有车放慢速度朝院子里张望.但没人停下来.

他想到了自己,他也停不下来.

“那院子里肯定是在搞家庭拍卖会,”女孩对男孩说.

这女孩和男孩正在装修一套小公寓.

“去看看那张床吧,”女孩说.

“还有电视,”男孩说.

男孩把车开进车道,停在餐桌前面.

他们走出汽车,开始四下查看,女孩摸摸棉质桌布,男孩插上食品搅拌机插头把旋钮调到“粉碎”,女孩拿起一只暖锅,男孩打开电视微调了一下.

他在沙发上坐下看电视.他点了支烟,环顾四周,用手指把火柴弹到草坪上.

女孩坐在床上.她脱掉鞋躺下.她能看到一颗星星.

“到这儿来,杰克.试试这张床.带个枕头过来,”她说.

“感觉怎么样?”

“试一下就知道了,”她说.

他环顾四周.房子里一片漆黑.

“我觉得很滑稽,”他说.“最好看看有没有人在家.”

她在床上弹了几下.

“先来试一下,”她说.

他躺倒在床上,把枕头塞进头下.

“感觉怎么样?”她说.

“挺结实,”他说.

她侧过身,把手放在他脸上.

“亲我,”她说.

“让我起来,”他说.

“亲我.”

她闭上眼睛.她抱着他.

他说,“我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家.”

但他坐起来呆在那儿没动,他做出正在看电视的样子.

家家户户亮起来的灯火撒到街道上.

“真没人可就滑稽了,”女孩说着咧嘴笑起来,笑个不停.

男孩也笑了,笑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他又扭亮了床头的台灯.

女孩挥手赶走一只蚊子,男孩站起来把衬衫塞进裤子.

“我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家,”他说,“我想没人.但要是有的话,我就问问这些东西卖不卖.”

“不管他们开多少价,还价时都减去十美元.这一招总是很管用,”她说,“还有,另外,他们肯定是无路可走了.”

“这电视机真不错,”男孩说.

“问问他们多少钱,”女孩说.

男人抱着超市的纸袋走下人行道.他写了三明治,啤酒,威士忌.他看到车道上的汽车和床上的女孩.他看到电视机开着,男孩站在门廊上.

“你好,”男人对女孩说.“你发现了一张好床.”

“你好,”女孩说,她站起来.“我只是想试试看.”她拍拍床.“床很不错.”

“一张好床,”男人说,他放下纸袋拿出啤酒和威士忌.

“我们以为这儿没人,”男孩说.“我们对这张床很感兴趣,也许还有那台电视.也许还有书桌.这张床要多少钱?”

“我想要五十美元,”男人说.

“四十行吗?”女孩问道.

“四十可以,”男人说.

他从纸板箱里拿出一只玻璃杯.他把玻璃杯里的报纸拿出来.他打开威士忌的封口.

“电视机呢?”男孩说.

“二十五.”

“十五行吗?”女孩说.

“行啊.十五,”男人说.

女孩看着男孩.

“孩子们,你们需要喝一杯,”男人说.“酒杯在那个箱子里.我要坐一会儿了.我要到沙发上坐一会儿.”

男人在沙发上坐下,背朝后靠,盯着男孩和女孩看.

男孩找出两只玻璃杯倒了点威士忌.

“够了,”女孩说.“我想我的要掺点水.”

她拉出一只椅子,坐在餐桌旁.

“那边的水龙头有水,”男人说,“打开那个水龙头.”

男孩端着掺水的威士忌走回来.他清清喉咙在餐桌边坐下.他咧嘴笑笑.他一口也没动杯里的酒.

男人凝望着电视.他喝完了杯里的酒,开始喝第二杯.他伸手去打开落地灯.就在这时他的从指间掉下来,落到沙发坐垫的缝隙里.

女孩站起来帮他把拿出来.

“你还想要什么?”男孩对女孩说.


男孩掏出支票簿压在嘴唇上,似乎在考虑什么.

“我想要那个书桌,”女孩说,“书桌多少钱?”

男人摆摆手,好像这个问题根本不值一提.

“随便报个数,”他说.

他看着坐在餐桌边的他们.灯光下,他们的面孔变得有点奇怪.说不上是好看还是难看.真的说不上.

“把电视关掉,放张唱片听听,”男人说,“唱机也是卖的.便宜卖.你们报个价.”

他又倒了些威士忌,并开了一罐啤酒.

“所有东西都卖,”男人说.

女孩递过她的杯子,男人往里面倒了点酒.

“谢谢,”她说,“你人真好,”她说.

“你喝多了,”男孩说,“我也得多喝点.”他举起酒杯轻轻晃动.

男人喝完第二杯,又倒了一杯,然后他拉出装唱片的纸箱.

“自己挑,”男人对女孩说,他抽出一叠唱片递给她.

男孩正在写支票.

“这张,”女孩说,她挑了一张,随便挑了一张,她对那些唱片标签上的名字根本一无所知.她从餐桌边站起来又坐下去.她有点坐不住.

“我给你开支票,”男孩说.

“没问题,”男人说.

他们喝酒.他们听唱片.然后男人又倒了杯酒.

你们俩为什么不跳舞?他想说,然后便说了.“你们为什么不跳舞?”

“我想不必了,”男孩说.

“来吧,”男人说,“这是我的院子.你们想跳就跳.”

手臂搭着手臂,身体贴着身体,男孩和女孩在车道上来回移动.他们在跳舞.当唱片放完时,他们把唱针搭回去重新开始,当这一遍再结束时,男孩说,“我醉了.”

女孩说,“你没醉.”

“真的,我醉了,”男孩说.

男人把唱片翻了个面,男孩说,“我醉了.”

“和我跳舞,”女孩先对男孩,然后又对男人说,当男人起身时,她大张着手臂朝他走过去.

“那边的那些人,他们在看我们,”她说.

“没事,”男人说.“这是我的地盘,”他说.

“让他们去看,”女孩说.

“没错,”男人说.“他们以为自己什么都能看见,但他们也有看不到的,不是吗?”他说.

他脖子上感觉到她的呼吸.

“希望你喜欢那张床.”他说.

女孩闭上又睁开她的眼睛.她把脸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她把男人拉得更近.

“你们肯定是无路可走了.”她说.

几周后,她说:“那家伙大概三四十岁.他的所有家当都摆在他院子里.不骗你.我们喝得醉醺醺的然后跳舞.就在车道上.哦,我的天.别笑.他给我们放这些唱片.看看这台唱机.那老家伙送给我们的.还有这些破唱片.你要看看这些垃圾玩意儿吗?”

她不停地说着.她对每个人说.那里面还有些什么,她想试着把那什么说出来.但过了一会儿,她放弃了.

我坐在我朋友芮塔家里,一边喝咖啡抽烟,一边跟她说这件事.

以下就是我所说的.

那个胖子是在一个礼拜四的深夜来到赫伯快餐店的.

那个胖子是我这辈子所见过的最肥的男人,不过他看上去挺整洁,衣着也够档次.他每个部位都很庞大.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的手指.当我在他旁边的桌子停下照看一对老夫妇时,我先是注意到了那些手指.它们看起来有正常人手指的三倍大――又长,又粗的奶油色手指.

我照看着我的其他几张桌子,四个生意人,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另外一桌四个人,三男一女,还有那对老夫妇.利德已经给那个胖男人倒了杯水,我让他有充裕的时间去浏览菜单.

晚上好,我说.想吃点什么?

芮塔,他很庞大,我是说庞大.

晚上好,他说.你好.是的,我想我们现在可以点菜了.

他的那种说话方式――怪怪的,你知道吗.而且他时不时地发出微弱的喘气声.

我想我们要从恺撒色拉开始,他说.然后劳驾来碗汤,外加面包和黄油.嫩羊排,我想,还有浇酸奶油的烤土豆.甜点我们呆会儿再看.非常感谢,他说完把菜单递还给我.

天哪,芮塔,那些手指.

我快步走回厨房,把点菜单交给鲁帝,他面无表情地接过单子.你知道鲁帝.鲁帝干活时就是那副德性.

我走出厨房时,玛戈――我跟你说过玛戈吗?就是追鲁帝的那个?玛戈对我说,你那个胖朋友是谁?他可真是个肥佬.

现在进入正题.我认为下面才是这个故事真正关键的部分.

我在他的桌子上调拌恺撒色拉,他注视着我的每个动作,同时把黄油涂到面包片上,再把那些面包片放到一边,这期间他一直在发出那种喘气声.总之,不知是太紧张还是怎么了,我碰翻了他的水杯.

对不起,我说.人一犯急就会出这种事.太对不起了,我说.你没事吧?我马上叫人来擦干净.

没什么,他说.没关系,他说,他喘气.别担心,我们不介意,他说.当我跑开去找利德时,他笑着摆摆手.而等我回来接着调色拉时,我发现他已经吃掉了所有的面包和黄油.

过了一小会儿,当我给他拿来更多的面包时,他已经吃完了他的色拉.你知道那些恺撒色拉的分量有多大吗?

您真好,他说,这些面包味道好得不可思议.

谢谢,我说.

真的,很好吃,他说,我们真的觉得很好吃.我们很少能吃到这样的面包,他说.

您是哪里人?我问他.我相信我以前没见过您,我说.

他可不是你见过就会忘记的那种人,芮塔低笑着插话道.

丹佛,他说.

我没有就这个再说什么,虽然我有点好奇.

你要的汤很快就来,先生,我说,然后我走开去给那四个生意人上最后的菜,他们还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当我给他上汤时,我发现面包已经消失了.他正在把最后一片面包塞进嘴里.

相信我,他说,我们并非总是吃成这样,他说.并且喘气.你要原谅我们,他说.

请别那么想,我很乐意看到一个男人享受美食,我说.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你说得没错.他喘气.他理了理餐巾.然后他拿起勺子.

天哪,他真肥!利德说.

他也没办法,我说,所以你闭嘴.

我把另外一篮面包和更多的黄油放到他桌上.汤味道怎么样?我说.

谢谢.很好,他说,好极了.他擦擦嘴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觉得这儿热吗,还是只有我觉得?他说.

不,这儿是热,我说.

也许我们该把外套脱掉,他说.

只管脱就是,我说.人应该尽量让自己舒服,我说.

没错,他说,你说的非常,非常正确,他说.

但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他仍然套着外套.

我照看的那几伙人已经走了,那对老夫妇也走了.餐厅里变得空荡荡的.我给那个胖男人上羊排和烤土豆,以及更多的面包和黄油的时候,餐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我在他的土豆上浇了很多酸奶油.我在酸奶油上撒上熏肉末和细香葱.我给他拿去更多的面包和黄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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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可以了吗?我说.

很好,他说,他喘气.太好了,谢谢你,他说,然后又喘气.

请尽情享用,我说.我拿起他桌上糖罐的盖子朝里瞧瞧.他点下头,继续盯着我看,直到我转身走开.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正在寻找什么.但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那个又老又肥的家伙在干嘛?你的腿都要跑断了,哈莉特说.你知道哈莉特那个人.

至于甜点,我对那个胖男人说,有特制绿灯笼,也就是布丁蛋糕加沙司,还有起司蛋糕,香草冰淇淋,或者凤梨牛奶果冻.

我不会把你弄得太晚吧,会不会?他一边说一边喘气,样子很关切.

不会的,我说.当然不会,我说.慢慢来,我说.我去给你加点咖啡,你慢慢想.

我万分感激,他说.他在座位上动了几下.我要个特制绿灯笼,我还要一份香草冰淇淋.劳驾加那么一点巧克力糖浆.我告诉过你,我很饿,他说.

我走回厨房,自己动手给他做甜点,鲁帝说,哈莉特说你被一个大肥胖子支得团团转.是真的?

鲁帝那时已经脱下了围裙和帽子,你明白我的意思.

鲁帝,他是很胖,我说,但那并不是全部.

鲁帝只是笑.

听上去好像有人对肥佬一见钟情呢,他说.

最好小心点哦,鲁帝,乔安妮说,她那时刚好走进厨房.

我都有点吃醋了,鲁帝对乔安妮说.

我把特制绿灯笼放到那个胖男人面前,把一大碗浇了巧克力糖浆的香草冰淇淋摆在旁边.

谢谢,他说.

不客气,我说――这时有一种感觉向我袭来.

不管你信不信,他说,我并非总是这么能吃.

我,我吃啊吃啊就是不长肉,我说.我想多长点肉,我说.

不,他说.不,如果我可以选的话.但是没的选.

接着他拿起勺子开始吃.

然后呢?芮塔说,她点燃一支我的烟,把椅子朝桌子拉近了点.现在这个故事有趣起来了,芮塔说.

就这样.没有然后.他吃了甜点,然后他走了,然后我们回家,鲁帝和我.

有些胖子,鲁帝说,累了就会像那样大吃特吃.说完他笑笑,转回头继续看电视.

我烧开水煮茶,等水烧开的时间里冲了个淋浴.我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肚子上,想象如果我有孩子,而其中之一长成那样,长得那么肥胖,我该如何是好.

我把开水倒进水壶,拿出杯子,糖罐,四分之一盒茶叶,放在托盘上端进去给鲁帝.就像深思熟虑过似的,鲁帝说,我还是小孩的时候,曾经认识一个胖子,是一对胖子,一对真正的肥家伙.我的天,他们简直就是两只大圆桶.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肥墩,那是那个胖小子惟一的名字.我们都叫他肥墩,他住在我家隔壁.他是我的邻居.另一个胖小子则是后来才来的.他名叫“稳不了”.除了老师之外每个人都叫他“稳不了”.稳不了和肥墩.我要是有他们的照片就好了,鲁帝说.

我实在想不出要说什么好,于是我们默默地喝了会儿茶,随即我便起身上床去了.鲁帝也站起来,他关掉电视,锁好前门,开始解纽扣.

我钻进被窝,缩在床角,背朝上趴在那儿.但马上,一关灯上床,鲁帝就开始了.我翻过身,尽量让自己放松,虽然并不情愿.但这就是人生.当他在我身上动着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肥.我觉得我肥得吓人,肥得鲁帝显得很小很小,小到几乎不存在.

真有意思,芮塔说.但我能看出她根本就没听懂.

我感到很失落.但我不想再对她说什么了.我已经对她说得太多了.

她坐在那儿等着,她娇小的手指抚弄着自己的头发.

在等什么?我很想知道.

这是八月.

我的生活即将改变.我能感觉到.

〔责任编辑 陈 锟〕

雷蒙德卡佛(1838―1988),一生只写过数量不多――总共大概六十多篇――的短篇小说.跟博尔赫斯一样,他也被看做一位“作家的作家”.他将海明威开创的极简主义风格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影响了一大批写作者(其中包括有名的村上春树,他把卡佛的所有小说都翻成了日文).但与海明威不同的是,卡佛笔下的人物大多是被生活击垮了的失败者――他们酗酒,失业,破产,离婚,抛弃生活,同时也被生活抛弃――而不是那种迷人的打不垮的硬汉.他早期和中期的小说篇幅相对都比较短小,这要“归功”于他早年贫困而动荡的生活经历和一位强有力的极简主义文学编辑.(如果把小说比作拳击,雷蒙德卡佛肯定是两三千字短篇小说这个次轻量级级别的冠军.)在这些短小的篇什中,每一篇都会在你心中留下一幅凝固的场景:暮色里,中年男人搂着女孩在摆满家具的后院翩翩起舞;一个坐在深夜明亮餐厅里孤独的肥胖男人.就像爱德华霍珀的油画和迈尔戴维斯的冷爵士乐,那里面流动着一种美国式的苍凉: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只有中间一瞬间绝望的定格.

卡佛又是一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