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之谜(五题)

点赞:17124 浏览:79976 近期更新时间:2024-01-15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许锋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读者》签约作家,广州市萝岗区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新闻记者》、微型小说集《预言家》、《雁不归》、散文集《心灵北疆》、《民间的仰望》等.《预言家》入选“百年百部微型小说经典”.数十篇散文、杂文、小小说作品入选各类年选.在《人民日报》、《读者》、《广州文艺》、《山花》、《作品》等发表短篇小说、散文、小小说多篇.

宇宙之谜

兄弟俩原来在地里埋着,不深不浅.按理说上千年过去了,地表风吹日晒的,兄弟俩早该出土了.可西部一望无垠,像海,沙海.上千年没地震.要不是一阵猛烈的沙尘暴掘地三尺,兄弟俩还得老老实实在地里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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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俩抱成团儿,脸贴着脸,胳膊缠着胳膊,腿绕着腿.架势像干仗.但表情很古怪,不愤怒,没有杀气,目光有些迷茫.考古专家琢磨了半天不知两人在干什么.

一场关于兄弟俩的争论如火如荼.

兄弟俩觉得人真逗,连这都看不出,还专家呢.

人散去时,夜深了.兄弟俩一下子松懈了,脸松开了,手松开了,腿松开了,全身都松开了.兄弟俩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昏黄的灯光下,满屋子尘埃飞扬,呛人.

兄弟甲说,一眨眼就上千年,没想到我们还活着.

兄弟乙说,不但活着,还成了文物,比以前更尊贵.

兄弟俩麻利地换上当代人的衣服,逃也似的溜出仓库,上了街.

并不晚.十六世纪,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开始.一眼望去,满街灯火辉煌,流光溢彩.猜拳行令声,骂娘声,嘤嘤咽咽的哭声,凄婉的小曲声,勾人的艳语声,粗声粗气的喊叫声,柔情似水的小女声,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

还有浓郁的酒香.地道的粮食酒的香气.兄弟甲流着哈喇子,吧唧吧唧嘴对兄弟乙说,找个地方喝酒去!


兄弟俩踅摸了一家湘菜馆,进去,怎么写作生高调儿喊,来了!您几位?语调突然降下来,我们这里有绝色美眉,陪吃、陪喝.兄弟乙一拍巴掌,左手扽了扽脸上的一撮毛,右手摸出一块碎银子,好兄弟,给哥把把关,一定要人间极品.

不多时门被叩响,怎么写作生推开门往旁一闪,两个美眉落落而至.兄弟俩大惊,心一下子开了.只见一个愁眉雾锁,一个醉脸霞娇.前者让人满生怜惜之心,后者让人顿有爱抚之意.长得——兄弟俩是见过些世面的,但眼前两位人间绝品兄弟们确实不曾目睹.

但人家只陪吃、陪喝.吃完喝完,给钱.没什么标准,大哥看着给哈.兄弟甲从腰里拽出一锭十两的官银,啪,往桌上一拍,两人“吃吃”地笑了,大哥真是豪爽,俺们小女子一定让你们吃好喝好.

就吃.喝.

兄弟俩怎么喝人家就怎么喝.人家怎么喝兄弟俩就怎么喝.陪酒的规矩.不趴下不能停.怎么写作生不停地往包间送酒,甲女借故出去,对怎么写作生耳语,款爷,海量,俺们今天可遇着克星了,你给老板说,要加提成.

第六瓶时,酒香,酒话,酒意馥郁无比.也不坐着喝了.男的女的也不分了.勾肩搭背,搂搂抱抱.兄弟甲对乙女说,你让我想起当年,那时我是亭长,天天有酒喝,天天有陪.甲女问兄弟乙,你是啥出身?兄弟乙左手扽了扽脸上的一撮毛,说,我比他官大,我是太尉,但我们是铁哥们,有一天我们正喝酒,比今天喝得多,突然地动山摇,慌乱之中,我们就这样——脸贴着脸,胳膊缠着胳膊,腿绕着腿.甲女被“太尉”缠得喘不过气,嗔怒道,快松手,被人撞见!

那边乙女也被“亭长”抱着.

突然间,一阵地动山摇,地震了,世间一切的繁华荣辱顷刻间葬于地下.

地球转了一万圈后,两男两女又出土了.一干智人百思不得其解,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脸贴着脸,胳膊缠着胳膊,腿绕着腿,干啥呢?尤其从骨质疏松程度分析,两男的与两女的,差着年代,老腿(老鼻子)了.

两男两女究竟为什么穿越历史烟尘还如此亲密地缠绕在一起,是困扰后世纪学者的一道宇宙之谜,多个朝代数百位专家学者废寝忘食地研究,始终无解.

主人公

他自小就不容易.小时没人管吃过自己的屎粑粑.糊了一脸还喜滋滋地乐成一团.父亲和母亲老打架,有时打得头破血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倒没有,太,闹人命的事儿可不能胡编.他偷过东西,地里的玉米棒子,村子东头一户亲戚的小鸡娃子.给狗吃泡了老鼠药的馍馍.看女人上茅厕.甚至还溜进茅厕——当然是女茅厕,没人时.有人时进去?不行,那太夸张,他没那胆儿.他以为没人进去却撞见人?这个也不能瞎编——后面的局面不可控.揪小姑娘的辫子,不断地揪,揪得小姑娘哭鼻子,告状,他看着心里高兴,过瘾.

上学.上到三年级.认识了几百个汉字.外国字一个也不认识.有了这些文化,生活中一般的字就都认得,不认得的那些字可以猜,音猜不准,但意思能猜出个七七八八.还有揪小辫子的习惯,被人家胆子大的小姑娘告状,被老师狠狠刮耳刮子,腮帮子、牙床恶狠狠地疼.索性赌气回家不念了.

放羊吧.农村没事干的娃就放羊.这差事工作环境不错,旷野,由着羊群和他.满山的狗尾巴花、油菜花,苜蓿,很简朴的那种香.羊其实也吃花,但不让它吃,更不许它祸害庄稼.它只有吃草.羊喜欢吃嫩草,老牛喜欢吃嫩草,有些人也喜欢吃嫩草——他后来进城后,对此才有深刻的认识,一下子就想到自己放羊时的经历.他的工作就是让羊不断地吃嫩草.但羊知道自己是为人吃草,吃得肥肥的好任人宰割,就吃得不很爽利,也有的干脆厌食,哼哼唧唧、扭扭捏捏地不愿意吃.他就不管了.他这时正挂在粗壮的杨树上想他妈.想了一阵子妈,天空突然就阴云密布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惊雷正好砸在树上,树干脆生生被劈成树杈子,他一下子从天上下到地狱.

他不是村上第一个被雷劈的人,但是第一个没被劈死的人.劈掉一条胳膊?一条腿?人要真残疾了后面的事儿就不好铺排了.思想可以有缺陷但身体还是完整的好.

受过此番磨难,他成了大胆儿.

大胆儿二十岁进城了.别人都怕城里人大胆儿不.走到哪里,大胆儿都“晒”自己遭雷劈的光辉历史,绘声绘色,唾沫星子乱溅.要真没生活体验的确讲不出来,讲出来也不生动.城里人信不信不清楚,城乡接合部的人都信.除了嘴巴说,大胆儿还有身体作证.大胆儿长得粗壮.爸是尕老汉,妈是尕婆娘,大胆儿却生得虎背熊腰比张飞还凶猛.胸毛一抓一撮,狗毛褥子似的.有了这个优势,大胆儿在城乡接合部知名度颇高,不但敢拍胸脯,敢跺脚,敢出风头,敢与较真儿,还过上了“三妻六妾”的美好生活.经常有女朋友.女朋友中,有少女,也有.那个年头,男人一副好身板也是资源.但大胆儿与她们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根本没打算与谁长久正经过日子.按照城里的说法,大胆儿的日子就奢华、糜烂、腐朽——这几个词的第一个字大胆儿都不认得,他读“者华”、“麻烂”、“肉朽”,没人说他读得不准,城乡接合部的人不兴嘲笑谁,大家都半斤八两,进城找口饭吃. 大胆儿经手的女人一多就有了想法.城乡接合部住的多是正当年的汉子,思想还没完全开放,钱包也不鼓胀,但身体饥渴.一天到晚,眼里都是花花绿绿的女人,晚上就难熬得很.大胆儿成立了“城乡俱乐部”,会员制.女人免费入会,男人可以办月卡,季卡,半年卡,年卡.不同的卡有不同的待遇.口号是“一卡在手,生活无忧”.俱乐部一经开张极受欢迎.大胆儿手里一下子有了好多钱.

但这是犯法的事儿.跑吧——说什么呢?这才多少钱,值得跑?大胆儿要干大事业,大事业你懂吗?城的南北东西都有他的俱乐部,形成星火燎原之势.城里的事情让城里人解决,城乡的事情让大胆儿解决.大胆儿,是城乡接合部的贴心人.

有钱的大胆儿本色不改,为家乡捐款建设小学,一下子建三所.他建学校是自己盯着,每一根钢筋都查验.给村子里盖敬老院,盖好,他爸和他妈先搬进去住,带动其他人也接二连三地搬进去,提前享受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生活.他还救助了两个大学生,一个女大学生跟他说,大胆儿哥,你等我,我毕业了当你的女人.大胆儿一皱眉头,你这个女娃子给我好好把书念!

大胆儿的俱乐部也引起了城里人的兴趣,一些老男人也入了会.都是些老男人,五十多岁,六十多岁.喜欢吃嫩草.越嫩越好.都是有一点钱的人,还有艺术家.练字的,画画的,写作的,乃至跳舞的,唱歌的.大胆儿开始也犹豫,这些老男人一入会,城乡接合部与城里的代沟就没了,隔膜就没了,防护网也就没了,挺玄乎.可是最后还是钱的面子大,俱乐部么,人多更旺.

到底还是出事了,一个城里的老会员吃嫩草,吃得狠了点,闹出了人命.接警顺藤摸瓜摸着了大胆儿,一调查,乖乖,毒瘤已经比西瓜大了.

大胆儿被押赴刑场那天,几所小学的师生、敬老院的老头老太太、被资助的大学生都赶来送行,哭声、喊声响彻云霄,大胆儿抓了一把胸毛,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嗨,嗨!打住,打住!前面关于大胆儿的成长我觉得还行,可是后面,后面,什么几所小学的师生、敬老院的老头老太太、被资助的大学生都赶来送行,哭声、喊声响彻云霄,你以为是黑旋风李逵再世,张飞重现江湖?你以为是黑社会老大告别人世?这个不好,过了.还有,大胆儿抓了一把胸毛——上刑场的人都五花大绑吧,哪有手抓胸毛,我说你是不是缺乏生活体验,你没上过刑场吧——对了,刑场一般人都不上.还有,大胆儿与三妻六妾的生活,为什么不详写?越详细越好,现在人就好这一口.而且,“此处略去10000字”等表现手法要贯通到整部作品中.还有,那个女大学生,毕业后以身相许完全可以嘛,或者也可以边学习边享受与大胆儿同居的快乐.还可以再给女大学生安排一个大学男朋友,给大胆儿安排一个红尘知己,最好男朋友和红尘知己也发生点什么.这样是不是好看很多?你的主人公叫大胆儿,你写这个大胆儿也要大胆儿.

对了,还有毙,最好安排女警开,而女警就是大胆儿资助的那个女大学生——一毙命也不行,要补一,然后女警再给自己一.

什么?残忍?你觉得残忍?你问问大家残不残忍?书商刚一转身便挨了一记重重的右勾拳.书商捂着腮帮子扭头问小说家谁打了他,小说家也觉得莫名其妙.

但书商的腮帮子火辣辣地疼,嘴角都出血了.

小说家和书商都匪夷所思,屋里就他俩呀.

数字国

在数字国,人的名字就是数字.

数字越小,人越有身份.

绝对靠前的数字自然是绝对珍贵且稀缺的资源,被国王家族垄断使用.比如国王是“1”,王后是“2”,依次类推,国王家族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有一个非常靠前的数字.

再愚蠢的人听到某一个数字,都不离十地能猜出这人的身份.

老百姓的名字就很长很长,比如我,三十几位.我一生下来就要牢牢记住这些数字,这是属于我的永久性的数字.我一旦忘记或记错说不定什么灾祸就降临了.有人也许担心,你的名字要被别人记住,盗用,岂不是很麻烦?有道理.但只有傻子才下工夫去背另一长串的数字.别有用心的人会选择背那些简单的,容易记的——那些数字才有真正的价值.当然,没有任何人傻到去说自己是“1”,或者“888”、“666”、“222”、“999”,这些数字的拥有者无一不是地位显赫的达官贵人,就是“16866685888”这样琅琅上口的数字也注定属于有背景、有钱的人.老百姓就是流哈喇子也没机会拥有.

也会出现有两个人或更多两个人的数字是一样的.也许分配数字的人当时正打瞌睡,想什么心事,一肚子怨气,总之,一开始就错了.两个人小时候这个问题不大,因为小孩子的名字用得少.长大成人之后,当名字用得越来越多时说不定啥时就会撞车.这是非常令人烦恼和郁闷的一件事,谁也不想更改名字.甚至一个人给另一个人不少钱,另一个人都不愿意改名儿,改名儿意味着太多的麻烦会接踵而至,因为凡是与人名儿有关的事儿都得改,数字国的公务员的办事效率跟蜗牛似的,一个名字没有一年半载的根本就改不过来.

另一种情况是,当大臣们向国王汇报工作时,关键部分也都爱用数字表示.国王也喜欢听数字,觉得那像美妙的音乐,国库又增加多少金子、银子,外族又进贡多少帅哥——国王忍不住会哈哈大笑.哪里发多少次大水,着多少次大火,房地产老板又有多少家破产——国王会眉头紧蹙,患疟疾似的全身不舒服.

渐渐,国王对数字的敏感胜过其他任何东西,包括食物,美酒,珠宝,女人.

大臣们根据国王的嗜好会有选择性地陈述工作,往往会说,虽然某地发大水,但与历史同期相比造成的损失减少了99999999999999%——国王眉头刚蹙,忽而又舒展开了,脑袋也像“9”似的一个劲地点.大臣们的脑袋也跟着点.忽而顿住,国王问,你刚才说了多少个“9”?再重复一遍.大臣的脑袋又像“9”似的点了一通.但国王还是没记住.挺没面子.

大臣们越来越偏爱长长的数字.话语中若没有长长的数字显得特别没水平,他们说起长长的数字就像中国人背诵诗经那般沉浸其中悠哉悠哉.久而久之,在整个国家谁要能把长长的数字说得有条不紊,富有音乐的节奏和艺术的气息,那是相当有涵养的表现. 为了在大臣面前表现得有水平和涵养,国王也常背地里摇头晃脑地背诵那些本来枯燥的数字,努力记住,自然地说出来,像诗歌那样朗诵出来,像音符那样“演奏”出来——国王很刻苦,很用心.记忆力也好.

国王完全能做到在大臣面前口若悬河,让一个个数字都富有乐律和节奏,国王仿佛不是在讲话,而是在唱歌.大臣们似乎都彻底迷醉了.可是,当大臣们开始在讲话中引用数字时就没有那么美妙了.国王起初只是有一点点烦躁,当大臣跟鸭子似的一路呱呱下去时,国王显得非常烦躁不安起来.是的,听惯了美妙的音乐的耳朵若是灌进嘈嘈杂杂的噪音,那简直是一种罪过.

国王简直一点也没记住大臣所说的一长串数字.他完全被数字搞得神经错乱了.

国王很生气,站起来,喊,你们的数字要改革,别老是这么长——记住,数字的关键不在长,而在于精.国王轻声朗诵: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飞入花丛皆不见——听,多么言简意赅,多么美妙.

为了把数字的长度减下来,国王特许成立数字精简办公室,办公室主任由国王亲自挂帅,下设第一、第二、第三——直至第一百零一办公室.每个办公室分管一类数字.要知道,在一个对数字形成依赖的国度要想把数字真正精简下来那可不是小事.

经过好几年艰苦的努力,数字——根本没有精简下来,反而越来越长.因为很多达官贵人得知要精简数字的消息后,都使出浑身解数囤积了大量的数字,那些数字像粮食似的被囤积在各个达官贵人的仓库里,什么8888666699992222,这样的数字民间已经炒得如火如荼,出门就能卖上大价钱.就连王后,也悄悄指示娘家人干起了倒卖数字的生意.无本的写卖很划算.

看到这么多年过去,但到处还都是复杂的一连串的令人恶心的数字,国王很烦恼.国王实在不想一天到晚听枯燥乏味的数字,听听音乐多好,听听小鸟的叫声多好,听听溪水的流淌声多好,听听雄壮的战鼓声多好——国王下令,除名字以外,每周全国禁用数字1天,凡违反禁令者,革职查办.

朝堂之上,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云甚.

怎么都不说话了?

大臣们嗫嗫喏喏.

国王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点民间趣事吧.

大臣们不敢张嘴.

国王很无奈,对大臣们说,我先赦你们无罪.

一下子成了鸟窝,叽叽喳喳的——国王仔细一听,全是数字.那些数字像一颗颗霰弹飞向国王.

国王死了.

镜 片

我的主人是一位书生,常年戴眼镜.我跟着主人读了很多书,有用的,没用的,高雅的,低俗的.我的主人涉猎广泛,他读《史记》常常拍案而起,睿智的目光里喷出愤怒的火焰,令我灼热不安.他读卡夫卡的《变形记》,夜深人静时,十分孤独,不安,乃至忧郁,我也仿佛被感染而情绪低落.他也读《肉蒲团》,浑身,在地上转来转去,扒开窗缝儿看草地上窃窃私语的年轻漂亮的妞儿,一时间我也兴奋得如坐针毡.有一阵子,他捧着李宗吾的《厚黑学》不放,还轻声诵读——脸皮要厚如城墙,心要黑如煤炭,这样才能成为“英雄豪杰”,这时我感觉浑身冒阴风.我的主人常为书上所讲的道理而辗转反侧,那是知识被汲取的过程,也可以称为蝉蜕,裂变,总之,知识要转化为力量是需要时间的,有的长,有的短.

知识自穿越我而入主人的意识,这个过程对我而言是难能可贵的,毕竟我该感到庆幸遇到了一位书生而不是整日里犁地的农夫(农夫很少有戴眼镜的),闻臭味道的拾荒者(同农夫),刁蛮的包工头,凶残的人贩子,昧着良心的查重者,穷凶极恶的杀人者.检测如那样,我该受怎样的折磨?

常读书,我的主人知识渊博.我和他一样能明辨是非,分明善恶.事实上,主人虽读了很多书但不太会思考,掩饰,口是心非,不太会做人,常常很受伤.我与主人同悲同喜同哀同乐.我受他的情绪影响极大.但对他而言我只是一片薄薄的镜片无足轻重.甚至除了擦拭我身上的灰尘或雨水,或者他自己流淌的泪水,从不会对我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但有一次在他遭受沉重的打击之后,居然把我一把摘下来又狠狠地摔在地上——这个动作是愚蠢的,没了我,他的世界一片混沌.人在极端之下常常会有出人意料之举,滑稽、无耻、莫名其妙.

我带着伤痕进入垃圾桶,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粉身碎骨,右眼甚至是完好的.左眼看世界无非多了两道裂痕,除此之外骨架有些弯曲.现在的材料都非常过硬.我的左眼和右眼不再是从相同的角度看外界,而是一上一下——又不像竖起来的信号灯——好啦,总之和往常有点不一样,我倒觉得这样看外界更全面和深刻.

我正被垃圾桶里恶心的气味儿熏得要死要活时,一只脏兮兮的手伸进来精确地抓住我,南方白花花的阳光让我一阵眩晕.听起来这人很兴奋,他居然矫正了我变形的骨架,并把我在水龙头下冲干净,然后戴在鼻梁上.这一连串的动作快得人眼花缭乱,我都没太看清他的面孔.但他的身份我大概猜得出来,从垃圾箱桶里翻腾东西的还能是什么人?

不管怎样,让我高兴的是我又能看见城市的大街了,呼吸到城市的空气了,听到城市的噪音了.我的前任主人常去的是图书馆、麦当劳、书店.我喜欢那些地方的气味儿.但新主人显然与这些地方不搭界.

主人常去垃圾箱,一个个垃圾箱.气味儿都差不多.主人喜欢塑料瓶、易拉罐,瓶瓶罐罐的是他的首选.意外的是他也能淘到钱包,不过里面没钱,空的,但钱包本身都不错,主人要钱包也没什么用,但他还是很喜欢钱包,浑身上下的口袋里都塞满了钱包.主人还会淘到过期药品,整盒整盒的没开封的,主人都小心翼翼地收拾好带回住的地方.当然,城市的垃圾五花八门,甚至有一次主人一把拽出来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以为是死去的婴儿,吓坏了,再一瞅,羞死人,竟是女人的下体——可不是真的,是塑胶的,软软的,绵绵的.主人扔也不是,拿也不是.这东西我见过,成人用品店里都是,新主人溜进去,看过两眼,被店主人喝了出来.

夜深人静时,主人把整盒整盒的药拿出来,打开,片剂,一片一片地砸,用石头,嗒,嗒,有仇恨似的,一会儿,那些白色的粉末儿便开始弥散一股苦涩的气味儿. 我与主人的关系保持了一年零四个月.2009年冬天,主人想回家过年.他扒火车,身手居然很敏捷.他准备了回家的礼物,几大盒月饼,都是过了中秋之后城里人扔掉的,好好的.那几天南方的天气太冷了,刺骨地冷.几天几夜主人穿着单薄的衣裳躲在装煤的车厢里不住地搓手,哈气.一个飘雪的清晨,车厢不知被甩到哪个小站上,死去似的没人管.我也冻僵了,几乎听不到主人的呼吸.主人挣扎着从鼻梁上取下我,用手背缓缓地擦拭我,我勉强用力睁开眼睛,第一次正面看见他,一张削瘦白皙的脸,目光焦灼中透着微弱的希冀,他盯着我,一眨不眨.他最后居然笑笑,竭力把我甩出车厢.

一望无际的雪仿佛天然的白毯,苍茫,沉寂.世界都停滞了.仿佛很美.

我和主人近在咫尺,但悄无声息,我们都死了.

造 书

我常写书.以前是去书店,书店书多,有的书精装,很精致.有的书看起来很精致,还用塑料皮封着,不让你看,写就写.有的书不厚,却很高,我把几本书放在一个平面上比较,厚薄一目了然.若差不多,我写厚的.厚的用的纸多,卖废纸也压秤.我不爱藏书.书看过,觉得再不想看时就卖掉了.菁菁说我是败家子.

现在我基本上是从网上购书,方便,便宜.

书是我进步的阶梯.我进步了,有人请我编书.我没编过书,觉得那是相当难.

我小时捏过泥人,捏巴捏巴就成了;造过,截一截自行车链子,找一段儿四个毫米粗的铁丝,拐巴拐巴,也就成了;还做过弹弓,折一个V型的树杈子,找一段儿水皮子和一片猪皮(牛皮),连巴连巴,也就成了.

编书可没那么简单.我知道.

我先写了一大堆书.要编书,得先读书.读透了,才能编书.找我编书的这人善意地讥笑道,照你这个速度黄花菜凉不了,全烂了.

这人从我写的一大堆书和他写的一大堆书里随意挑出十几本,说,你从每本书里挑10页,不能连着挑,跳着挑,30本就是300页,你这书就编成了.这人嘴里噗噜噗噜地说,如今编书就像跳蚤跳,要连着跳,你跳三天,跳完了,给我.

我起初跳不动,跳不顺畅,姿势很难看,动作不协调.但跳着跳着,跳出了门道.

看得出来,这人很满意.他拿着个小U盘把稿子拷贝了,走时给了我300块钱,一天100,劳务费.我觉得值,坐在家里挣这么多钱,好事儿.

很快,这人又让我编书,这回不能写书,要原创,而且是一个系列.我觉得只有征稿重金悬赏美文才行.这人又是善意地讥笑道,照你这个办法,我们不喝西北风,得嚼沙子.你从网上搜,情感、出轨、二奶、小蜜、包养、交易、性(这是个敏感词儿,有的“搜搜”屏蔽了,那你就搜“色”,或者“ 男人 女人”)等关 键 词 ,下面都有文章,但是泥沙俱下你要去粗取精,张冠李戴,移花接木.总之,谁看都像是自己的事儿,但都对不上号儿.这个工作有一定的难度,劳务费一天1000,但系列中的第一部3天之内要干完,总计20万字.

我搜.我组合搜.我挨个搜索引擎搜.搜到后剪、粘、存.

通读成品时我时时感动得流泪.真的,我,我太能了,我能得天衣无缝.

接下来编外国书.这事儿难.我不懂外国语.但各个国家我都去过,一个国家呆了五分钟——在深圳世界之窗去的.我极力推辞,这人善意地讥笑道,看把你吓得,稿子有现成的,但是你得把里面的地名儿人名儿给我造成外国的,不要前后矛盾,自相矛盾.比如不要把放到美国去,不要把布鲁塞尔放到比利时去——布鲁塞尔就是比利时的呀——是吗,那就不要把布鲁塞尔放到意大利去.还要注意外国人说话的语气,外国人喜欢说亲爱的,噢,好吗,大街,教堂,燕尾服,马车,邮差,国王,情人等,一定要在文章中得到全面的体现,一定要把哥们,公仆,小蜜,邮递员,狗不理包子,大熊猫,夏利,操,他妈的等字眼不留痕迹地删除.大熊猫似的眼圈要不要?不行,改成懒猫似的眼圈即可.

这项工作的劳动强度大,这人总共给了我6000块.我替他算了一下,总共12个印张,每个印张四毛钱,总计不到五块钱,再加上书号、劳务费、批发提留,印了20000本,成本每本8块,定价每本28元.

那天我去书店看见了我编的书,几本都成了畅销书.一位漂亮的美眉正聚精会神地看,津津有味,眉飞色舞.奇迹.我兴奋地一手抓起书,一手抓住美眉的手,说,亲爱的,你相信吗,我造的!

美眉受到惊吓把书狠狠砸到我脸上,骂道,Litter!这个词儿外国人常说,意义分别是:担架;轿子;稻草,树叶,干草(动物睡觉用);一胎生下的小崽(人之外的其他动物);废物.

我不知道她指什么.

我捂着流血的鼻子,喊道:Oh My God!真是我造的,你要相信我,我就是你的白马王子,你就是我的梦中情人,我们一起来造人,一定天下无双!

美眉怒不可遏,照着我的嘴巴左右开弓,一时间,围观者甚众,但无人劝架、帮我,他们如在看一场不要钱的戏.我无法想象美眉火气如此之大,竟被打得瘫软在地.我的脸贴在地上,我造的书散落一地.

我本不与女人计较的,况且她长得如此美丽,但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化作一只硕大的虫子,黏糊糊的液体瞬间吸纳了美眉全部的能量,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美眉扭曲成一个其丑无比的女人.

众人一片惊呼,但仍驻足欣赏这奇异的一幕.他们对书店别具特色的回馈读者的行动深深折服,竟兴奋得掌声如雷.

实际上我正是书店邀请的嘉宾,那位美眉是我的新婚妻子,我们联手表演的这个节目正是为了促销我造的那本新书《来生》.

责任编辑 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