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流沙河先生(三题)

《轮之忆》的前世今生

这几天我翻箱倒柜寻找流沙河先生的《轮之忆》手迹复印原件.

《轮之忆》是沙河先生十年前应我们之邀专门为庆祝成都公交五十年大庆撰写的华章,当时广大读者只见印在书上、登在报纸上的文章内容,未见先生的字迹,很是遗憾.如果我没找到,这个世上收集老先生手迹的大概就只剩下出版社一家了.

自从有电脑之后,在大陆,还在用毛笔创作的作家有多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四川似乎只留下老先生一人了.先生的书法本身就是一绝,清丽严谨,潇洒自如,自成一格,是文人书法的典型代表.加之先生著文不习惯打草稿,一旦下笔几乎一字不改,便是精彩华章,因此,即使是手迹复印件,也弥足珍贵.还好,几个晚上的倒笼终于有了结果,欣喜之余说出来与大家分享.

《轮之忆》写在四川省作协专用的五百字大稿笺纸上,共有5页,2500字,笔墨生动,字迹清晰.先生交与我时,专门在叠得整整齐齐的稿件眉头左方垫上几张小宣纸,然后再在上面钉上订书钉.十年之后再次目睹原件,订书钉已锈迹斑斑了,陈年旧事却恍如昨天.

最初并没有请老先生写文章的动议.并不是不想,而是因为多次听说有人找老先生写序之类,都被他婉拒.最近的一次是省上一位厅长,也是作家,请他写,老人都没答应.这类命题作文,请动先生,谁敢打包票?后来我领的任务是请徐康先生写《成都公交赋》.徐康先生也是圈内大大有名的人物,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巴金文学院常务副院长,著名诗人,著作等身,也是川内乃至全国最优秀词赋家之一,曾撰写国酒茅台酒赋等,饮誉海内.编辑部曾与他有过几次交往,算是熟人.徐老师具有陈毅元帅的形态与风采,待人豪爽.几次到徐府拜访,便敲定创作《成都公交赋》事宜,《成都公交大事记》《我与成都公交》《喇叭花集萃》及画册的序便有了着落.一次闲暇河边喝茶,有位名家听说了此事,沉吟了一会儿,说：“你们既请了徐康,为何不请沙河先生呢?如果沙河先生写了,你们公司就进入了历史了.”哈,行家高人.编辑部要尽最大的努力.

2002年4月27日,天清气朗.这天下午我们一行专门到流沙河先生家中拜访.沙河先生看来气色似乎也很好,他内穿素色衬衫,外套一件手织薄毛衣,双脚盘坐在家中客厅的沙发上,人瘦腰直,如老僧打坐.老人的身后有几盆高大的绿萝树,窗外的阳光照在宽大的绿萝叶上,泛着柔和的亮光.当时在座的还有我们专门请来助阵的袁永庆老师,他与沙河先生是文朋亦为老友,有他在场总有个回旋的余地吧.可是,写序之事一提出来,他当即婉拒,袁老师都不好说什么.我们立刻把话打住,旋即把话题引到1993年我们到他家中拜访的往事,然后漫无边际地谈古典诗词、说增广贤文、话公交诗,听他摆他怂恿台湾诗人彭邦桢坐28路公交车被小偷扒去钱财的尴尬事,惹得大家一阵好笑.老先生高兴了,从沙发上跳起来,带我们欣赏他壁上的书法、墙上的照片、书房的书籍、窗前的花草,又比又划地述说在家遇到有大风的时候,那风如何怪叫地钻进他家房子的样子,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不觉中,两小时便匆匆而过.告辞的时候,老人似有所思,自言自语道：看能不能写篇短文.短文与序有什么区别?没有区别啊,有戏!随之便是耐心的等待,等待,不能造访,不能打,听天由命吧.

其实也没过多久.2002年5月10日这天的日记其中有这样记述：“今天真让人高兴,袁老师晚上七点过打来说沙河老师叫我去他家拿稿子,这意外之喜让我高兴得毫不掩饰.”我马上赶到沙河先生家,接过稿件,我也送先生一套王元化先生主编的《释中国》,说,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只想表达一下.他接过书看了看说道：“闻一多先生写庄子那篇文章写得真好.”随后叫我在扉页上写上几个字,说以后多来往.言罢,便进里屋去了.我一人愣在那里好一会儿,一时想不起该写些什么,只好写道：“沙河老师留念.”后来,《轮之忆》便成了《喇叭花集萃》等书的代序,《成都公交赋》留在画册首页上也很精彩.

不久《四川日报》、《成都晚报》都刊登了《轮之忆》.《成都晚报》刊登时删节不少,为此我打询问,编辑也是一位朋友,她说她专门征求过沙河先生的意见,他同意了的.老先生会说不准删我的文章,可能吗?我马上将《轮之忆》送给川报,川报很快全文刊发,一字未动.次年,此文获上年度全国奖.2006年,老先生将《轮之忆》收入他的《流沙河近作》一书中,只是把“公交报嘱作文”几字轻轻删去,但仍留下“日前正值成都公共交通集团公司成立五十周,是用搜索记忆,缀成文字一篇,以凑热闹”.睹之,感慨良多.

后世学者倘若研究沙河先生《轮之忆》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我这段叙述便是真切的文字了.

白果苑轶事

一次驾车送流沙河夫妻回家,车上吴茂华老师问我：“你以前很少到大慈寺来吧?”大慈寺乃历史名寺,坐落在成都市中区,多年来因一群作家学者艺术家社会贤达爱在寺内茶铺品茗摆龙门阵,为古刹增添了别样的光彩.偶尔,请沙老在他的新著上签字时去坐坐,感受文化的氛围,沐浴思想的阳光.这时后座上的沙老插话道：“我们曾在白果苑一起吃过饭的.”我马上回答：“记得记得,九二年吧.”我记得那件往事不足为怪,能与大名鼎鼎的诗人学者流沙河同桌吃饭,对一个文学初涉者岂能轻易忘记?而对于一位八十多岁高龄的沙老脱口而出二十多年前一次极为平常的午餐,只能用天生异禀博闻强记来解释了.

1992年5月,流沙河先生新著《庄子现代版》出版,出版社邀请先生在后子门体育中心附近一家书店与读者见面、签名.《成都公交报》原主编柴与言先生与几位编辑闻讯后便前去凑热闹.那时文学热还未完全褪去,请先生签名的排起了长队.先生还如以前签名一样,问读者姓名以后,便用小楷狼毫在扉页上题上几句,少顷,神采各异的题词与别具一格的书法便呈现在读者面前.题毕,先生小心翼翼地用纸块隔在扉页与封面之间,以免弄脏了书籍.留下印象的题词有“子是人史上第壹文明作批判的哲家”,“息甯世”,“向後,未必”,“中的清”等等.先生我的题词是“五不如百家”,给秦志豪的题词是“奇如晤俊友”,李祥生的题词是“《子》生在世,憎列的治者互相征掠,遂提倡主.非不耕不,不做正事,而是不要事找事,不要老百姓制造麻而已”.还有两件事印象深刻,至今不忘：当时签售的作家多人,其中有一位作家,年轻气盛,对人流都朝沙河先生那里涌动,颇为尴尬,忿忿然道：“过几年看我的!”豪气干云,牛气冲天.二十多年过去,当时的少壮派,如今也快到退休的年龄了吧.而先生退休后以几乎每年出版一本新著的速度,尤其是质量,在全川、乃至全国鲜有望其项背者.最近,那位气盛的作家出版长篇小说《伶大王》,传过话来,说想送书与先生,又担心先生没时间读等浮嚣之气顿消,平和了许多.另一件事让我至今难以释怀的是蔡志忠的题画. 蔡志忠为台湾著名漫画家,当时三联书店出版了他的漫画《诸子百家》.蔡志忠矮个,长发披肩,面色蜡黄,大眼、大鼻、阔嘴,说话声却如中学女生细声细气.先生听说来者是蔡志忠,便起身将题好词的《庄子现代版》双手递给蔡志忠.蔡志忠也送与先生一本他的漫画《庄子》.他掏出钢笔在《庄子》扉页的空白处迅速地画了一条弯曲的河流,卡通式的蔡志忠坐在河岸将赤足伸进河里,足的两旁波纹柔动,蔡志忠仰头拊掌一派欢喜的样子.我颇为不解蔡志忠的用意.古人云：“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此在《孟子离娄上》是清除世尘,保持高洁之意.但“濯足”一词在现代语中有俚意,或许蔡志忠不知,但“濯足”至少不太雅吧.蔡志忠泥古不化,不知先生当时感觉如何,至今未问.

临近中午,人群渐渐散去,东道主力邀作家们进餐,先生婉拒,与《公交报》的几位朋友走到书店对面不远处白果苑吃便餐,喝清茶,听蝉鸣,摆龙门阵,享受蓉城初夏午后和煦的阳光.

二十多年过去了,白果苑银杏树没有被城市改造的推土机掀翻,市民们在闹市区中心地段仍能找到一片浓郁的荫凉；先生清瘦依旧,面色酡红,步履轻快,深居简出,默默地,成为这座城市的文化标杆和思想精神高地.

如莲的喜悦

题目是借用陕西作家贾平凹一篇文章的标题,他也是借用佛经里的一句话,所以用起来并不感到脸发烧.贾氏读王蒙关于《老子》《庄子》系列著作如莲的喜悦,纯粹是一时兴起,我把王蒙先生《庄子的奔腾》其中的一小段与流沙河先生的《庄子现代版》（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6月出版）同一小段对照阅读,读出了惊喜,快活不已.

王蒙先生是大家,19岁著的长篇《青春万岁》至今长销不衰,改革开放复出以后,更是活力四射,如泉喷涌,令人眼花缭乱,让同为著名作家的贾平凹惊为天人.贾氏说：人与人不同等王蒙先生是有大能量的人,是上天派下来的,王蒙先生是一位伟大的中国作家.在我的记忆中,贾氏好像第一次这样盛誉一位当代中国作家.王蒙先生也非常率性,在谈到他读《庄子》的感受时说道：庄子是一个非常骄傲,思想非常开阔,见解非常高明脱俗,表达汪洋恣肆、不拘一格的人.你如果做不到与他智力上精神状态上的靠近与共鸣,大致的平起平坐,你的解释就只能是隔靴搔痒、刻舟求剑、步行追鲲鹏、冬烘讲天才,想吃其尘垢也吃不上!谁能够得上庄周这个“格”呢?前尚书王蒙王大人仰天哈哈一笑：“还有我老王!”出于好玩儿,我把《庄子的奔腾》与《庄子现代版》中有关盗跖诋訾孔子的译文两两对照,竟拊髀雀跃.

我们来看原文（以下简称庄文）：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王蒙译文（以下简称王文）：孔子对柳下季说：“当爸爸的人应该能够督导他的儿子,当哥哥的人应该能够教育他的兄弟.”这段文字易懂,王文也能说得过去.但多看几眼总觉得有点别扭,主要是督导这个词有点生硬.督导这个词最早来源于家电行业,后多指向规范人的行为措施.而庄子在这里,除了规范他人的行为外,还有言语上的含义.诏,会意兼形声.从言从召,召亦声.“召”有叫与找的义项,加上言旁,便有了言语上的训诫,还有上对下,贵对贱,官对民,君对臣的含意.譬如诏书诏告诏令皇帝诏曰等等.显然用“督导”来诠释“诏”这个字是不太准确的.我们来看看流沙河先生的译文（以下简称沙老文）：“当父亲的总能命令儿子吧.当哥哥的总能教训弟弟吧.”不对比难见差异,比较则立判高下.沙老的译文准确,精当,文字更为简洁通俗,念在嘴上一溜儿顺畅,没有一点滞涩之感.

当然,王蒙先生这段译文虽说有点生涩,罗嗦,但不能说有大错.但下面几段译文可能就不太正确了.

庄文：“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王文：“孔子不听柳下季的话,让颜回驾车,让子贡坐在右手（相当于副驾驶）,与盗跖见面去了.”

古人驾车前面是驾驶员,后面坐着尊者或者乘客,不像现代汽车驾驶员右边或者左边（右方向盘）并排有一个位子.这个位子可以叫作副驾驶.王文把坐在孔子旁边的子贡理解为坐在颜回的右边,或者想当然地认为孔子带两个弟子出门,坐在他身边的子贡随时替代颜回,以免疲劳驾驶出交通事故.在《论语》中,我们似乎没见过子贡给孔子驾过车,而更多的是每到孔子遇危难、遭险恶,子贡总能挺身而出,显其大智大勇.《史记孔子世家》曾载孔子困陈、蔡,情形十分危急,而当时孔子门徒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是“子贡使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后得免”.子贡是孔门弟子经商、政事、外交最为杰出的天才.孔子带子贡出门,更可能的是发挥他能言善辩,关键时刻能解除各种危难困局的独特禀赋和才干.如果王蒙先生稍微对《论语》多关注一点,就不会太小觑子贡了.请看沙老文：“孔子不信邪,拂袖而去.于是吩咐收拾行李,喂马备车,颜回坐在前面任驾驶,子贡坐在右边当保镖,启程去见盗跖.”我们暂且不去议论沙老对庄文有精彩的延展,仅就他们两位先生对“为右”的解读,王文显然不太合适.

再有庄文：“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王文：“孔子连忙进入帐中,躲闪着坐席,以退避的步伐向盗跖行礼.”宋以前的古人都席地而坐,离席起立,以示敬意,此谓之避席.孔子从帐外进来,为示尊重盗跖,走近坐席后再退几步行礼.而王文却把避席理解为躲闪,有惊恐之意,显然有违庄文原意.紧接着庄文有下面几句,王蒙先生的译文就错得有点离谱了.庄文：“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目,声如乳虎.”王文：“盗跖大怒,伸直腿,手扶宝剑,二目圆睁,声音像小老虎一样.”读到这里我就有些纳闷了,从上下文看,庄文想表现盗跖的愤怒,有其形：两展其足,案剑目；有其声：声如乳虎.可是王蒙说声音像小老虎.小老虎声音厉害吗?这几天晚上看书眼痛,便打开央视第9频道看动物世界.无论老虎还是狮子之崽,大都紧依偎母狮或母虎旁,生怕被猎豹吞噬了,连鬣狗都要欺负这些未来的百兽之王.看来小老虎并不可怕,遑论其声.王蒙先生错在把乳虎理解为吃奶的老虎,因此,译作小老虎.古人用字简约,这里的乳虎实为哺乳幼崽的老虎,即川人谓之母老虎是也.无论何种动物,只要在哺乳期都厉害非常,古今无一例外.母老虎咆哮之声更让人心惊胆战.请看沙老文：“孔子碎步小心进去,走近席前又退了几步,表示恭敬.然后一再地向盗跖作揖行礼.盗跖还在发怒,叉开站着,瞪眼按剑,恶吼声就像护幼崽的母虎.”

《庄子》今本三十三篇,六万五千余字,盗跖仅为其中一小节,且是较为容易理解的部分,王蒙先生的误译让人意外.可能王蒙知道他的译文或许有点问题,但他毫不在乎,他说：“对于我来说,我能够做的不是继续扩展筌、蹄、言的资讯,在堆积如山的庄学疏解上再加量加高等而是我注六经,六经注我.”理解《庄子》都成问题,那如何发挥?且看王蒙先生演绎.他认为杀人越货,喜拿人肝作午餐的盗跖“极具性感、内在的美”.真是服了王大人,语不惊人死不休!

王蒙先生的率性还表现在他的读古典总后记：“我深信再没有第二人谈庄时能想起马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来了.”他的这几本书都是2007年以后写的,可是,沙河老先生“庄子发挥二十三题”其中一题“洗耳与舔臀”就说马雅可夫斯基有诗骂小人“舔腰部以下”,写作时间为1996年,收入《流沙河短文》一书也在2001年,都在王蒙著读古典系列书之前.

一次府河茶聚,向流沙河老先生聊起王蒙先生解庄之误,沙老伸出三个指头说：他比我小三岁.然后在我的笔记本上转录了前辈学者陈寅恪先生的一句话――“言有易,言”,便没多说什么了,我却收获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