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生智散文二题

六月,到农村浪来

六月,当你渐渐地看腻了城市的热闹与浮华,也许你就想到农村去浪上一圈.

―声狗吠,梦就醒了.这―声狗吠不同于钟表的闹钤声那般急促,也不同于汽车喇叭声般令人惊悸,它穿过黄土墙从村庄的深处遥遥地传来,不急不慢不高不低,恰好把你从迷乱的梦中唤醒.

穿好衣服悄悄离开一面土炕,溜达着来到村庄的巷道里.巷道两边的树们仿佛知道新的一天就要来临,轻轻摇动着昏睡了一夜的头颅,这一阵轻摇便把整个村庄给摇了醒来：磨镰声、脚步声、吆牛声、唤儿声、拖拉机工作声陆陆续续从高墙里传出来,麦子黄焦的味道随风幽幽地钻进鼻孔,人才完全机灵了起来.这时候天空还稀稀落落地挂着几颗星星,它们调皮地对着大地眨巴着眼睛,似乎在向你问好.但是,阳光的气息已经开始在东方遥远的山峦后边向天宇弥漫,山头上蜿蜒着―层赭石色,越往上越淡,最后就完全变成了一抹红彤彤的朝霞.这绝对是任何―幅山水画所无法比拟的最为完整,最为自然,最为优美,最为宏伟的过度与渗透.在赭石色层与山峦交接的地方有一道强调不太明显却决不含糊的分界线(或面),它将天与地果断地分了开来,也可以理解为是将天和地亲密地交融在了―起.因为不过分强调分界,所以令人深刻地感觉到它的美与和谐.所谓天壤之别,在这里我们有充足的理由忽略甚至否定.

农夫轻轻地一鞭子,太阳就被赶上了山头.顺鞭声看去,一顶白帽,一个线条优美而不缺乏结实感的背影清晰地移动在你并不遥远的视野里.这时,也直到这时,你才惊异地发现,那个被你跟随的农夫原来是位年轻的媳妇,你的脸不由红了、热了.既而是一连串的疑问,你把目光从妇人的背影中游开,那一连串疑问的答案便呈现在了你的眼前.已经收割过的麦地地暴露出西海固贫瘠的本色,等待收割的麦子却呈现着生命的顽强.你注意到了那些挥镰的,开拖拉机的也大多为女性.你开始感叹,开始激动,汗就从额头上冒了出来,在脸上汇成咸咸的小溪向去,一直流进泥土的深处.妇人回过牛时,你默默地离开农田向村庄走去.村头的老榆树下堆着一群孩子,大的领着小的,更大的抱着更小的.你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就与孩子们玩到了一起.在追随童年的美妙时光里,太阳迅速爬到了老榆树的头顶上.地里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向老榆树走来,席地坐在你的周围,她们顺手抱过自己的孩子,给他们捏一把鼻涕,擦一下脸,就撩起上衣给孩子喂奶了,依旧谈着她们的话题,开着她们矜持、并不显得文诌诌的玩笑.有开朗的“哎”你一声,你就与她们的关系亲近了许多.从她们口中你知道了村里的男人们正在或近或远,或者你去过的或者你还未曾听过的城市里为了生存而流汗,也是从她们的口中你听出了爱情的另一些外延：爱情是女人纳进千层底布鞋里的无限温暖,是深秋里男人从远方带回家里的惊喜和安慰,是三个季节的思念盼来的三个月的相依相偎.

吃过午饭,你像往常―样进行午休,这一觉就睡到了太阳西斜.但外面还是很炎热,你索性躺在炕上看着电视等待傍晚的到来.等残阳将―天的热气埋进西山时,你又溜达着来到村外的田间地头,凉风徐徐吹来,炊烟―缕缕飘在村庄的上空,祖母、外祖母、母亲的形象被炊烟浮了出来,村庄却在你醒着的记忆里被炊烟掩藏了下去.

夜晚躺在炕上,听着牛在隔壁的牛棚里“咯嘣咯嘣”地耐心反刍,你不由得心平气静,你不由得想到了许多,当然也想着来年六月再到农村浪来.

七月是一块伤疤

马顽病了.灵灵打让我去看一下,也没说什么病的,病的怎么样.

她只说让我去看一下,我总得去看一下,况且病的是马顽.反正庄稼们已经成了一群英年夭折的孩子,至于那几亩旱地也不值得留恋――它们没有哺育好我交给他们的孩子.

乘车.

向南而行.

按照灵灵所说的地址,我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找到马顽.他正在一栋建设中的楼房的四楼上班.发给我一根“龙泉”烟说再等半刊、时就下班了,然后就又屁颠屁颠地忙去了.我就坐在砖上等他.他像个泥猴,在被砖砌得七拐八弯的楼板上麻利地奔走着,抱砖、运浆,一个人伺候着三个瓦工.黑黝黝的脸庞又被寸把长的黑胡子掩去了大半.

灵灵这家伙像我在西海固伺弄泼烦的那几亩旱地,常常骗人！

吃过晚饭后其他人都加夜班打混凝土去了.工棚里只剩下我和马顽.

都不说话.吸烟.

我捶了他一拳,他妈呀妈呀地叫了起来.我才知道他的胸口被石灰烧伤了一大片,水疱一个连着一个,明亮亮的,像放大了十余倍的泪珠.其中一个被我打得瘪了下去,水在胸口上流成了一条小溪.我不忍多看,低下头吸烟,眼睛潮潮的.名如其人.马顽最大的特点就是顽.

他是我姐姐初中的大师兄,“八年抗战”后和我同班补习考上了固原民族师范.有点“范进”,但大多数人对他没有埋怨而是同情.

1999年中考时我们一起到饭馆吃饭,一个热心的四川人和他攀谈：

领娃娃考试来了

哦等没有.他是我的学生.

马顽指了我一下.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大嘴饭正好喷到马顽的碗里.

马顽在学习上的顽劲在我就读过的那所中学是出了名的.每晚十二点半之前决不睡觉,宿舍里电灯灭了他就点上自己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孤军夜战”.早晨五点准时起床,背书回来再叫醒我们,再洗漱.一道数学证明题他要做整整3张16开作业纸.周一开晨会,马顽是校长树在红旗下的榜样.周五开班会,马顽是班主任教训我们的“有力武器”.

但是马顽运气不好,一连八年都是七月份走出校门,九月份就又回来了.每年考试他都差得不多,让人觉得来年大有希望,可他偏偏每年都会差那么一点.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可马顽就是马顽,他不认命,硬是考上了师范.

许久.他说,是灵灵告诉你我的住址吧.

我说,你怎么就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他用热水毛巾擦着胸口的水疱,不时咧咧嘴.

这就是命.他说.你们才20来岁,可我已过而立之年.我用20多年的时间考试,到最后连个支教的资格都没有.我得挣点钱娶个老婆,人就一阵子,这半辈子都过去了.

我说,到时候我喝你和灵灵的喜酒.

他说,灵灵结婚快一年了.

我说,你们不是在师范就相爱了吗

他说,爱顶屁用.

都没了话说.吸烟.

睡觉.

我醒来时,他们正准备上工.

我劝他就别上,等伤好了再上.

他说,伤好了还有疤.可这人要活啊.你躺着等我回来.

我想找本杂志解解闷就在他的床上乱翻,却在褥子底下翻出了―些：教师资格证、、普通话测试等级证,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荣誉证.

我突然感到很憋闷,一口气就憋成了泪水.

我逃也似地离开了工地.

火车上人很多,像七月的教室.

我又看见了马顽.他胸口上的水疱像放大了

十余倍的泪珠.一个接着―个.

我模糊地看见,整个七月原来是一块伤疤！

本期散文责任编校 杨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