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孝荣散文二题

点赞:16951 浏览:78734 近期更新时间:2024-04-21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鄂西火垅

1
鄂西火垅是鄂西人的断肠娃,握在温暖的手心里呵护.一般是单独一间房,或置于偏厦、或置于私檐,或置于绕间.土墙,箱儿似的紧宸,留一到二扇门.一扇门,通往屋外的开阔世界.一扇门,通往里屋的生活深处.置一户窗.窗户斗般大小,迎接户外光线.屋子方形,二十来个平方,够十来人围火而坐.半人以上的地方,包括楼板、楼索、窗户、火炕、炊壶、梭钩,以及墙上铁钉,都被慈祥的炊烟,抚摸得漆般黑亮,般戴在人的心里.
鄂西火垅也是古井,纵深数千年.发源于祖先的篝火,一直延续到今天,古朴若禅.用于取暖、烧水、烟熏腊肉和豆腐,一如自产纯酿,芳香能牢牢抓在手里,系在心上.
它也是慈祥、善良的老人,慈眉善目,银发飘飘.人们围在他身边聚会、交谈、商讨、歌唱、游戏,贴心如小丫头.即使富裕人家,做了水泥楼房的,也没谁扔下这个贴心丫头,而是在水泥屋旁再做一土墙屋,置一柴火垅.倒是煤炭炉,电暖器那些洋玩意,成了弃儿.

2
我家的火垅一直放在绕间里.先在屋的中间挖一尺余深的土坑,再在坑的三面镶上青石.青石用龙鼓钻子打出,磨得镜般光滑.土坑里盛着细如粉末的油现灰,头上吊着祖传的铜炊壶.铜炊壶能盛一桶水,周身熏得漆黑如染,烧过百来年,依旧完好如初.吊炊壶的梭钩,为村里的铁匠打制,用于升降炊壶,自然是染一般黑.火垅框子后面则堆着土皮,那是母亲从地里背回来的.母亲勤快如水车,先是把屋四周的青草用锄头扁开,再晒上几天,晒得枯如火纸,就用背篓一背篓一背篓地背进屋,倒在火垅框子后面,堆得像一座小山,这座小山就叫柴后头,从屋外抱进来的枯柴就放在柴后头上.火垅框子上,一般放着一把或是二把火钳.火钳也是村里的铁匠专门打制,手柄处磨得像新结出的玉米一样洁白如新.灰坑里歪放着一只烤茶罐,葫芦般大小,乖猫般听话.父亲就用这只烤茶罐泡茶,自饮,或是招待客人.
往往是夕阳西下时分,金色夕阳把对面的下庄泼得红如醉汉时,一道无声的命令就下达了.我们得赶紧架火垅的火,烧水.待到水开,夕阳就石一样沉入西山,夜幕就赶紧拉起一层毡子,慢慢将村子覆盖.这时,屋外就响起了放锄头的声音,或是放背篓、篾篓的声音.不用猜,父母从地里回家了.接着,脚步声进入屋内.接着,锅碗碰撞的声响和说话的声音,就乐曲一般在屋子里响起,又水一样漫出屋外,与屋上飘飞的袅袅炊烟一起,加入村庄的大合唱.一家人的生活,又江河般涛涛向前.吃过晚饭,一家人便坐在火垅里,要么是互问情况,要么是商量事情.往往是,父亲一边烤着烤罐茶,一边细眯了眼望着我们,茶的香气如花盛开,嘭地一声,胀满屋子.或者是,母亲吧嗒几口山烟,然后就取了烟嘴,望着我们,等待我们的回答.那歇在头顶的乳白色烟雾,似乎是母亲掏出的慈爱,历历眼前.一直到我们睡觉前,那话语就如山中细流,沁人心脾.亲情则如柴火烤胸,温暖于心.
倘若是到了冬天,坐在火垅的时间就更长了.往往是父亲坐在火垅一角,拿了斧头,或是篾刀,整理着木器,或是篾器,被削下来的木屑、竹屑就下雪一般,从他的腿上,一直铺到地上,地上总是积攒厚厚的一堆.待到积攒的木屑、竹屑堆到影响操作时,他就把那些木屑、或竹屑拿起来放进火里,轰地一声,火苗窜上来,刚才还温温响着的炊壶,突然间就响出大声,就像受到特别照顾,猛然间爆出的笑声.母亲则坐在火垅里,拿了针线,或是纳鞋底,或是绣鞋垫.线索抽过鞋底的声音,如细语,似叮咛,不绝于耳.我们就坐在旁边拿了一本书看.书是从他处借来,无首无尾,盐菜一般.我们却看得如醉若狂,笑哭无常.最淘气的自然是猫了,它要么是掏了木屑、竹屑,要么是牵了母亲的线索,皮球般跳来滚去,陶醉在它的游戏中.狗则站在旁边,望着跳来跳去的猫,嫉妒得眼红如血.
夏天,必得熏蚊子的.母亲先是从地里背回庄稼的桔梗,柴禾,高高地堆在火垅上.然后采来熏蚊子的薅草,密密麻麻地铺在柴禾上.然后将我们赶到屋外,再点燃柴禾,再关严所有门窗,顷刻间,浓浓的烟雾就胀满屋子,又从各个门缝、牛子眼、窗户和瓦上,如沁水般缕缕沁出.等到将蚊子熏死,再打开所有门窗,将烟雾驱尽,屋子就洁净如空气过滤.我们一觉睡到自然醒,一颗犹如洗般的太阳就爬上了柳松坪的山尖上.
最热闹的自然是来客人,乡邻披了一身夜幕,推门进来,然后坐在火前,一边抽烟喝茶,一边东家线长,西家棒短地说着闲话.渐次将夜幕烤退,那乡情就如山货土产般塞满胸膛.亲戚则揣了浓情,来家宽住数日.掏心掏肺的话语,血浓于水的亲情,自然是将一切人间困苦赶得如鼠逃窜.
3
这年冬天,我前途受阻,内心失意成寒冷的冬天.天寒地冻,所有的路径都覆盖了冰雪,又被雪雾笼罩,觉得前途如虚无一样渺茫,坐在火垅里,就坐成了一座雕刻.父母见我这样,也拿我没办法.他们干他们的,不再管我.
大约上午九时许,门被推开.抬头见是舅舅.他披了一身风雪进来.坐下寒喧过,才知道他是来请父亲剃头的.但他并没问及我的失意,而是取了头上的人字包巾,坐到木椅上让父亲给他剃头.当一颗头剃得如灯泡一样瓦亮时,舅舅就扑扑身上的发屑,坐到我的旁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递给我,说是江镇长到他家动员他发展白肋烟时装给他的.接着就向我描绘这人,说此人性格直爽、刚烈,不为五斗米折腰,前途总是不顺.然后就话锋一转,突然问我:“你为五斗米折腰吗?”
我一愣,说:“不折.”
猛然间,我明白舅舅是在鼓励我.同时也在告诉我,打铁要靠本身硬.舅舅住在栗子山坡,离我家五里来地.语言不多,珍贵如珍宝.但心若明镜,精明过人.曾做过多年村主任,因成份不好而.
我回答过,舅舅就没再延伸这个话题,而是站起来和我们告辞.我们留他吃饭,他说不吃了,就站起来朝外走,我只得站起来送他.
送出门,我说:“您慢点.”
舅舅说:“你回吧.”
看着舅舅的身影转过山墙角,我扭回头朝村庄望去,发现白雪覆盖的村庄,如村嫂般素裹,似少女般银妆.突然间,我发现我的心里也生出了一间火垅.推门进去,那里温暖如春,圣光盈盈.

家乡那些山
对世界的了解,源自刚学说话.咿咿呀呀学语时,舌头笨如木条,就好像自己的舌头,长在他人身上.而内心的渴望又是山般高大,火样强烈.舌头打不过转时,就急得如锅上蚂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大人们却极有耐心,指了对门的棺木岩教我:“棺木岩.”
可是我的舌头却是拦路虎,学说:“专、门、挨”.
大人听了,嘎嘎地笑.笑得脸如花开,热泪喷出.
我则一脸苦相:“专、门、挨”.
大人又教:“棺木岩.”
我说出的依旧是:“专、门、挨”.
教了几遍,见我原地踏步,毫无进展,小姨就如搂猫般一把搂了我:“我们玩别的去.”
时间飞逝,却能改变一切.随着我慢慢长大,我的舌头就成为我身体中最灵活的一个器官了.不仅是“棺木岩”三字说得顺畅如流,其他的一切也都如流顺畅,巧簧一般.
如今想来,我认识这个世界就是从家乡的那些山开始的.
我的家,在鄂西一个叫子娘园的村子里.村子如一大雁,停在群山之间,振翅欲飞.四周皆山,山形各异,如狼、似虎、若梨、像奶.我的老家,在村子西边的中间地段,如雁中的一只雁,鹅中的一只鹅.“棺木岩”就是我家对门的一座山.从我家对门望过去,一共三座山.一座是东边的下庄.一座是西边的九湾.这两座山相向而坐,龙般逶迤而去,中间就形成了一条巨大的峡谷,峡谷里生活着数个村庄的村民.峡谷内,又奇峰竞生,山青如岱,炊烟缕缕,坡田累累,又静谥若水.再一座是对面的布湾,如一拦河大坝,横亘眼前,让人对山外世界生出无端的遐想.
无事的时候,我就坐在门墩上,双手捧脸,木呆一般地望着那些山出神.但看得眼花似群星乱舞,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下庄那座山,是从海拔1800多米的火烧坪汹涌而来的,如恶浪涛天,像狂闪犁地,一直延伸到清江边.同一座山,又被命令为下庄、棺木岩、火山、枫橡岭、打木溪等数个地名,俨如豆腐被切成一块一块,糖糕被敲成一团一团.山顶则又是另一个叫柳松坪的村子.九湾那座山,也是从海拔1000多米的山上发源而来的,气势如出海巨轮,雄伟若腾空火箭.至半山,倏地一摆,又朝西边的柿贝、牛头背方向逶迤而去.同一座山,同样被命名为大岩、太荒坪、白榔头、喷水溪等等数个小地名.山顶则是另一个叫天河坪的村庄,山青得像染过数层,雄伟、静谥,裸岩白得如镶宝钻,耀眼、珍贵.崖下农舍,如火柴盒、豆腐块,镶嵌在青山绿水间.屋上炊烟,如慈母手中线,缕缕抽出,绣出平凡而又塌实的生活.就想,这些山为什么就生在这儿呢?为什么就挡住了我的视线呢?山外还有世界吗?那会是什么样的世界呢?
再渐大,双脚终于跨越那些山,去山外讨生活,就发现山外还是山.家乡的那些山,不过是武陵山余脉里的一些山峰,如草芥普通,似叶片平常.只有把它们与所有群山联系到一起,才如离离芳草一样雄奇,涛涛海洋一般宽博.再看那些山,山依然,水依然,变化的则是村庄里的乡民.逝去的已然逝去,活着的已然衰老,新生的则形同陌路.就对时间生出山般的恨,为什么时间就如水飞逝?不能像山一样静静屹立呢?
活过半生,尽管离开了村庄,但了无出息,依旧在鄂西的山里打着转转.走过一些地方,也始觉鄂西好.在鄂西打着转转,也终觉家乡美.回首发现,生活是一只手,会把一类人摔打得像布口袋,会把另一类人涂抹得如红石榴.我就属于那类布口袋一样的人,千摔万扔,自信还是保持着山的质朴,山的坚韧,山的不卑不亢.就疑惑,难道山长进了骨头里?精气里?魂灵里?
再看家乡那些山,就更是疑惑,弄不清山是人,还是人是山,抑或山人合一了?
【责任编辑 王永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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