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俊岭散文三题

点赞:9712 浏览:42949 近期更新时间:2024-02-26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武俊岭,1963年生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美文》、《朔方》,《中国青年报》、《大众日报》、《齐鲁晚报》、《江淮晨报》等杂志报纸发表散文、小说数百篇.完成长篇历史小说《荒唐明武宗》.

谈生老病死

生存于世的人们,无论多伟大,不论多渺小,都与生老病死紧紧地关联着.

人们无不是父母生养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现象.但是,我们看看史籍,大人物的出生却是不同寻常.有的皇帝出生时“红光满室”,村人们还以为是失火了呢,提着水桶前来奔救;有的大臣的母亲,则是“梦与神交”而生出孩子,也是很神奇的;明代的大奸臣严嵩的母亲怀孕时,有奇光异彩自房舍升腾而起;大权监魏忠贤呢,他那跑马卖解的母亲,在山东的临清与一个苏州戏子相好许久,也没有珠胎暗结,一天夜里,戏子从热被窝里出来到外面小解,回屋时却发现有一条大蟒蛇盘在魏氏的身上.魏氏足月后产下一子,是谓魏忠贤;而绝大多数人的出生,就没有类似以上的现象了.

我们从生理学上得知,人的身体自25岁时便开始衰老.慢慢地,十年二十年过去,老得快的人便头发越来越稀疏了――苏轼有一句诗“浴后觉发稀”,很能写出这种人生真实;双鬓也渐渐地发白了――谢榛有诗说“生涯鬓易苍”.自然,也有保养得极好的人,从外貌上看去能够比实际年龄小上那么十几岁.但是,既便是看着年轻,但真实的年龄他自己是清楚的.人们,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走向衰老,走向死亡.

病,是人们感到十分恐惧的事情.不用说多厉害的病,只一个小小的感冒,便折腾得人浑身无力、无精打采.而现在,人们生存的环境是越来越差了.喝的水质量一般;吃的菜上农药不少;吃的肉呢,大都是喂了“速生素”之类的动物的;至于空气污染,也是不容忽视的.所以,癌症、心脑血管疾病,便越来越多了.至于现在生存竞争的激烈造成的精神压力,也易出现高血压、心脏病的人群.至于官场人物,因天天喝大酒而生痛风之病,肝的指标转氨酶远远超标,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死,可以说是人人都害怕的事情.“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呢?但怕归怕,死却是人的必然归属.相对于生而言,死的景观自然要丰富一些.有的人死得轰轰烈烈,如文天祥;有的人死得窝窝囊囊,如宋代的徽、钦二帝;有的人死得寿终正寝,如历代高僧;有的人死得臭不可闻,如汪精卫等人们的死,是与其生密不可分的:生前官阶高,追悼会的规格便高;生前如果子女显贵,那死后的哀荣也就让人刮目相看――送丧礼的车水马龙、花圈摆得长有多少公里.

对生老病死,我以为最重要的,还是我们的态度如何.

对生,我们是无从选择的.父母尊贵与否、俊丑与否,我们只能默默地认可.谁不愿意生在富贵之家,长大之后也能继续富贵?谁不愿意遗传来一副好皮囊,以便事业、爱情顺利.但是,事情往往是让人失望的:富贵的父母不占人群的多数,健美的爹娘也不是很多.大多数也就是一般般吧.向来,我对那些愤恨爹娘不富有的人是嗤之以鼻,以为是没有志气的表现.有本事,你让你的后代说你富有吧.也许,对父母不满的这些人是看到了现实的严峻.也是,看看上个世纪的那一批新贵之后,不是掌握权力便是成了大商人,人家是多么顺遂!我曾看过一篇小说,上面一个人物的父亲是给新贵当小卒的.这人物有一句话,说“我老子打江山时给他们当兵,现在我当他们的员工.”其实,这人物能当上新贵后代的员工,也算是沾上富贵之气了.

既然我们不能选择生,那就慢慢地适应吧.既然我们生存着了,我们就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没有什么可指望的,那我们就指望自己吧.

老,是与少对比着的现象.人们,谁不希望青春永驻,谁不希望永远地健步如飞.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人们,谁都有满面皱纹、步履蹒跚的时候.害怕吗?没有必要.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地让衰老来得慢一点.人老,就像醉酒一样,是从腿上先老的――具体表现就是双腿无力、行步弹性减小.这样,就必须科学地运动.生命,就在于科学的运动.我常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天天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步,我说你跑得太快了吧,他不听,后来他患心脏病去世了.人,就像一部机器,运动量的大小要按年龄来.试想,一架运行好多年的机器,还能让它不停地运转吗?不能的.到了一定年龄,必须讲究运动方式.现在看,慢跑与快走、太极拳、气功、书画,都不失为适合老年人采用的方式.自然,也不能等到老年时才注意运动.运动意识,越提前具备越好.

病虽然可怕,但不是不可以预防.要记住,人生的最大敌人是自己.这意思就是说要管住自己.人生在世,无非酒色财气四字.对酒,一定要限量.经常地喝大酒,不是得痛风就是得肝病.我是闲云野鹤,没有什么官责,别人让我多喝酒,是不可能的.自然,我愿意享受微醉的陶然趣味时,自有我的场合.相对于我而言,人家那些当县长、局长的,就是得了糖尿病吃着药片,也得喝酒的.人家那是为了而付出的代价,与我们平头百姓是不一样的.人家的回报率也高!色呢,是人之大欲,人之性,自然不能没有,但不可过多.对财,谁都向往多多益善.钱多了,可以去旅游,可以去美食,可以去华衣.但是,不可经常地对钱充满渴望――也就是说,不可有贫穷的心理――这种心理,中产阶层可能没有,而暴发户则大部分都有,他们无论挣多少钱,心里总是嫌少.气呢,如果不是十分让人动怒的,那就忍受一下算了.自然,如果不可以阿Q了,那就不妨公开地“他妈妈”地干一场.注意,干过之后不要一直想着――呵呵,这是个人的行为习惯,是不足为人们说法的.另外,对好多疾病,人们是可以有意识地预防的,比如情绪性癌症、情绪性糖尿病、情绪性头痛、情绪性胃病,都可以通过控制情绪而避免.

死是什么呢,是永远地睡着了?永远地睡着,那就与生时的一切无缘了:姣美的女人、可爱的子孙、可口的美食等这难道不可怕吗是可怕的.中国人,因受孔子的“不知生,焉知死”的影响,极少对死进行研究,也大多不敢正视.我自己就有这样的体会.我是在年近三十时感到时光流逝快捷的.一天一天、一周一周、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很快地就过去了.到了40岁时,想想如果能活到我父亲那个年龄的话,也就差不多走完人生的一半了.我的父亲是83岁去世的.现在人们的寿命,过80的还不多.于是,我就有了一种极为恐惧的心理:活了一半时间了,这还是在检测设能够长寿的情况下说的.这种心理,让我感到人生的意义不大.但是,我很快地就意识到这种心理的坏处:太消极了,太没有精神了.并且我还想到:不只我的时间流逝得快,别人也是的;时间就如空气,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为哪个人的官职高就一天给他26小时;不只汉民族的人时间流逝得快,其他民族的人也是这样的.有了如此思想后,我就尽力地排斥那种消极的心理.我天天忙得时间不够用的,没工夫去想整个人生的长度了.我的这种感受,正好与罗素的一篇文章当中所写暗合,他在《如何老去》一文中写道:“如果你对自己还能干出些名堂的事情有着广泛而执著的兴趣,那你就没有理由来考虑你已活过来的屈指可数的日子,更不用说也许短暂的未来了.”

总之,让我们科学、人性地面对生老病死吧.我们要自尊自爱,我们要积极地运动,我们要注意预防,我们要正视死亡;我们要珍惜生存的每一天,不,每一分钟!

文人的自白

我是一个穷酸文人,一千三百多岁了.雄才大略的唐太宗为使“天下英雄尽入我毂中”,对草创于隋炀帝大业二年的科举制重新考定.从此,我便积极地参加考试了.虽然,每次我都是名落孙山.

对于自己的诗文,感觉还是可以的,但就是不入考官大人的法眼.这让我很是失望.


除了应考之外,我不会别的.我没有李白那样的勇气,给韩荆州那样的人物写信自荐.也不会像王维那样,把自己的诗文眷写得清清楚楚的,然后带上一些土仪去拜访名满长安的文臣.没有有影响力的人物的汲引,我的落第,也在意料之中.

转眼到了明、清两代,八股文成了科举考试的样式,内容不出四书五经的范围.对于儒家的这些经典,我是极为熟稔的.但是,我的考试,还是不能中,连一个秀才也不能中.

这时的我以做馆于大户人家的方式生活.白天里,课以顽童数人,光阴还好打发一点.但一到夜里,孤枕寒矜,抱膝而卧,想象着主人艳妾的艳光丽影,我哪里还能睡得着呢.辛苦一年,得到十几两银子的束,仅够花销而已.

虽然历经了无数次的失败,但我对“学而优则仕”仍然抱有无比的热情.这时的我,是看不起商人的.虽然商人们大都华屋美食,娇妻美妾的;但他们没有文化,是粗鄙的,哪能比得上我这饱读圣贤之书的人呢.所以,我见了他们,从来不正眼看一看的.做塾师之余,我就是准备考试了,天天“齐妇丑其夫,齐人不自丑也.”似的操练.

民国了,废除科举,不能通过写文章了.我如丧考妣,大哭了一场.

我活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身体还很健康.这时的我忽然对于不感兴趣了,爱上了文学,爱上了文学这个冷美人.我一门心思地研读中外名著,一门心思地四处游览,以加强修养,丰富阅历.我一篇一篇地往外投稿,虽然也发表了一些,但石沉大海的时候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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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了没有几年,身边的文友耐不住寂寞,纷纷折笔不写,或经商、或从政去了.我对他们很是轻看,以为他们是把文学当成了敲门砖,一旦这砖不好用了,便弃之而去.我仍然热爱如故,我想我一千多年的科举考试都挺过来了,爱几十年的文学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是,我的想法错了.我没有想到,这个世界对我的诱惑太大了.为了坚守文学,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到九十年代中期,文友们就已经有经商发财、从政的了.看着他们出有车,而我回农村老家时却骑着个破自行车子,心里是很不好受的;房子,也是人家有权有钱的人物的大――子母楼、鸳鸯楼,二百多平米,皇宫似的;人家的票子也多,一个季度能在超市里消费两三千元,大人孩子吃得满面红光的.他们当中,除了家里有妻子外,在外面包养“二奶”的也不少.二奶草芽一样娇嫩,使得老牛在熟人面前有吹嘘的资本――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时,我的肉发便紧,我的心就发堵.

再看看自己读的书,自己作的文,心中的凄凉,真是难以言说.我好像走在了荒无人烟、衰草遍野的一条灰白色的小路上,没有同伴,没有路标.这个时候的我,会于梦中发出悲苦的声音.妻子听到后,便会于第二天说我你又说梦话了,我问我说什么了,她说你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呢?你别得了神经病.听了她的话,我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好在我的单位还算稳定,工资不高不低,维持生活没有太大的问题.

我坚持着写,一年一年的.终于,我的执着感动了上帝――敬爱的男女编辑们.每年,我能发表几十篇小说散文;稿费,也能收入个三千五千的――可别小看这几千元钱!就是这点钱,使得我的生活得到了调剂,使得我对于官商的羡慕减少了.甚至,慢慢地,我已经不与他们做经济上的比较了.我变得豁达起来,不再“常戚戚”了.并且,一种古之圣人具有的道义感,也常常充溢我心中了.我变得强大起来.

在这种心理状态下,我悲哀地发现:我的朋友,有的因文学而发疯,而发痴了.

一个伙计,写了二十多年诗,只于一九八五年在一市级报的报缝里发了一首小诗.后来,就没有再发表过.他所在的企业一直不景气,一个月五六百元的工资,勉强糊口而已.但是,他对于文学仍旧迷恋不止.忽然,一位朋友告诉我,说他疯了:常常在大街上拿着一个大本子,上面写着:“著名诗人、剧作家XXX的电影剧本拍摄完成了两部”,见人便喋喋不休地炫耀.我听了,一时难以相信.但是,时间不长,我就目睹了那位朋友在大街上的疯态.我流出了泪水.

无独有偶,这一天十点左右,我于大街上散步.忽然,有一人从一百米外骑着自行车飞快过来.这人左手掌把,右手频频高举,嘴里高呼:“我要沿着市委宣传部部长王玉光的道路前进,前进!前进!”说话间与我擦肩而过.我觉着面熟,用心去听他的持续不断的誓言,知道了这位是七八前接触过的文友,是个写小说的.他的表现,使得路人引目观看.“神经病啊!王玉光那么好学吗?”一位中年人说.

文友说的王玉光,原本是一个文学青年,后来进入政界,十几年的时间,成了宣传部部长,副市级干部.

有人说过,哪个人如果想贫穷的话,就去写诗吧.王定国也说过诗是“穷人之具”.他们说得没错!

我们穷酸,我们可怜,我们发疯,我们成痴,但是,我们仍然孜孜不倦、之死靡它.

在科举时代,我看不起商人.在商品经济时代,我虽然对于商人不再有偏见了,但对于从政的又极为蔑视.因为什么呢?因为文学需要高贵的人性,就不会去趋炎附势.因为文学需要真诚,就不会去说虚检测之言.因为文学是素心之人的事情,便与官场的委蛇无缘.

积一千多年的悲苦,我终于明白了我一直这么痴迷地热爱文章的真实动因.这热爱里头,有一种百苦千难之后的乐趣.我读着,我想着,进而,我写着;就会让我清醒地感觉到我还是一个人,是一个不随波逐流的人,是一个不是墙头草的人,是一个有是非之心的人.

我活着,痛苦的、清醒的、知足的、常乐的.主要的是,我在不停地读着、想着、写着.

我将永远活下去!

我的四婶

我的四婶,是一个生命力极强的人物.她是2004年去世的,活到78岁.

四婶的命运,写来让人唏嘘.她不到30岁时便开始守寡,带着一子一女.四叔死时三十三岁.据乡间的说法,他得的那种病叫做“黑病”:十分能吃,但就是浑身无力.四叔咽气后,四婶伤心得痛骂,你这个冤家,你可把我坑死了!我以后可怎么过哟?

那时,是 1955年,四婶29岁.

接下来,没有几年,便是三年困难时期的来临.据母亲说,多亏了你四婶这个人大胆,身子好得像一头泼驴,她经常半夜三更地起来,去庄稼地里偷粮食.

现在推算,四婶生于1926年.如果她是18岁出嫁到我们村的话,就是1944年了.那时,日本人还在我们寿张县城盘踞着呢.从1944年到1955年,她与四叔一块生活了11年.我们村上,只我们这个姓氏里,像四婶这样年龄的女性,死了丈夫后守寡的有十几个之多.那个时候,女人守节的思想还比较严重.再则,有儿有女的,怕再嫁后夫没有爱心.这样,像四婶这样的妇女,便打消了再嫁的念头,孤独地在人生路上往前跋涉了.她们首先考虑的是子女的命运,对自己没有念及.现在想想,她们的选择何尝没有一点悲壮的意味.漫漫几十年的光阴,孤儿寡母地生存在动乱的世界上,其艰难困苦,是我这个做晚辈的所不忍心想象的.

四婶走进我的记忆里时,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太深刻了,四婶留在我记忆里的身影.她走起路来,像是一阵疾风.她的双腿极有弹性,这样走起路来便于轻飘之中根基牢固.我一直猜测,她的父亲可能是练武术的.她一年到头,没有生过病.她没有不敢吃的东西.村头路边,刚刚死掉的猫、狗之类,她剥皮开膛后,洗一洗,便放到锅里煮起来.有时,她会拿着三块两块煮好的肉让母亲吃.母亲不敢,她则说一句怕什么,你不吃我吃.随即,她便极香地吃下去了.

儿子结婚后,三年里生下两个儿子.随后,儿子便与四婶分家了.四婶这时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她一个人孤单地住在老宅子里,冬天里,屋里十分清冷.她一个人,做不了多少饭,几把火便好了.这样的话,土炕上就没有一点热乎气儿.她呢,也不在屋子里生一点火.她好往我家串门,与我母亲、五婶等人说笑一阵,看看时间不早了,便刮风一样回家睡觉去了.我母亲多次问她你冷吗?她说冷什么,钻进被窝一觉天明.

四婶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的最大的堂兄,生得五短身材,但体质强健过人,过日子也精明过人.他也就是有一米六高吧,但在村上没有怕过任何人.不止如此,他喝醉了酒还好骂个大街什么的,连村里的一些干部都怕他.他这一点,是从四婶身上继承下来的.他对生计的盘算,村上少有人比得上.除了农田里的庄稼侍弄得十分茁壮之外,他养鸡、喂猪、运输等等没有赔钱的时候.他生有三个儿子,除了大儿子考上学在县城里生活之外,另外两个儿子都在村里.他早在两个儿子结婚之前就盖好了新房.二子结婚,一应家具的质量也很好.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母亲守寡养大的人,对母亲却并不怎么孝顺.有时,他惹着四婶了,四婶就会又哭又骂.四婶哭着说我守寡把你拉扯大容易吗?

身体健壮的四婶经常嘲笑体弱多病的我的母亲,说你真是太“瓤巴”了,经不起一阵风吹.母亲就笑着说,你就是一阵风,你吹吹我试试?四婶听了就笑.一直到七十岁,四婶还看不出有多老相,头上没几根白发.我从城里每次回家,都能见到她,因她正在我家坐着玩呢.如果她不在我们家,我就好去她家找她,与她说半天话.她经常这样给我说,我要是不强梁,能把两个孩子拉巴大?不会的.无理的世道,什么时候也不兴老实人过!我听了四婶的话,觉得这是她大半生的人生体验.

七十一岁那年冬天,四婶一个不小心,走在薄薄的一层雪上的时候,摔了一跤,把髋骨摔坏了.儿子用三马车拉着她在寿张医院里看了一次.简单地拍了拍片子,拿了点止痛药就回来了.别人劝她的儿子再给看看,儿子说就那样了,看也看不好了.四婶一生,没有张口求过谁,哪怕是自己的儿子.她想开了,自己活过七十了,也不算年纪小了.如今子孙一大堆了,还去巴望什么呢?儿子不愿意花钱给治腿伤,那就不治了.这样,四婶从此便再也站不起来了.她的性情,本来是极好往人堆里扎的.怎么办呢,她就坐在一个四轮小车上,用一根棍子一下一下拄着地面,往前运动.这样,她从家里来到大街上我家门口,要用二十多分钟.有时,她的孙子看见了,就会把她抱起来,到我家大门下面.这样,她就能够与来往的村人、与我母亲等人说话了.她对我的母亲说,你看我身子比你好比你好,老了倒不如你了.言下,对我母亲十分羡慕.我母亲说,唉,人老了就没好了,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说着说着,两个老人眼睛就红了.

四婶七十六岁那年,一次极大的不幸袭击了她:她的儿子死了,客死在天津.她的儿子的家境很过得去,只是从小过苦日子惯了,养成了异常节俭的禀性.村上的董钟在天津搞建筑,与堂兄关系不错.堂兄听说建筑行业很能挣钱,就跟着人家去了.堂兄此时已五十多岁了,患上了高血压,心脏也不是很好.他年轻时对自己的身体过于自信,所以就没把病情当成一回事.给安排的工作,也不累,只是白天、黑夜看守建筑材料.是七月份的天气,闷热难当.堂兄不时地感到胸口发闷,到了这时,他连个药片还不舍得去写.董钟也有高血压的毛病,堂兄就向人家要点药,胡乱地吃下去.饮食上呢,天天有肥肉片子.堂兄的胃口又极好,每顿两碗两碗地吃.一天晚上,堂兄发病了.众人把他送到医院,时间不长便咽了气.经诊断,医生说是心肌梗塞.

消息传到家里时,四婶正好不在家,在我的堂姐家住着呢.堂兄被运回家后,嫂子主张到第二天入殓前,也就是堂兄的尸体装入棺材前,再告诉婆婆.家里人认为她说得在理.

入殓那天,我赶回了老家.我刚刚握住堂兄的手哭了一会儿后,就听到四婶那悲伤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与众兄弟连忙向大门口走去,只见堂姐夫与其子一边一个,抱着四婶过来了.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头浓密的白发、晶亮的泪水.四婶边哭边说,我的短命的儿啊,你怎么还活不过你老娘啊!

我们众兄弟从姐夫手里接过四婶,抬到堂兄面前.此时的四婶悲痛极了,她双手拉住堂兄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儿啊,看看你老娘啊,看看你老娘啊.再后来,她竟然往灵床上撞起自己的头来.这下,吓坏了我们,急忙把她抱起来,安顿到她的老屋去了.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六奶奶等人陆续来到,紧劝慢劝了半天,才让四婶止住了哭声.

儿子死后,四婶一直在她的闺女家住着.我一年回有数的那几次家,也没能见到她.两年后,直到她去世,我才又看到了她的面容.

我到家时,快要入殓了.家人在等着我看四婶最后一眼.我忍着眼泪,走近灵床,掀开了盖脸布.四婶的那双倔强的眼睛紧闭着.满头白发被梳理得极其顺绺.脸上的表情,倒是比较自然.四婶不是死于内部器官的疾病,死时估计没有太大的疼痛.此时的我,想想以后再也不能与四婶说话了,不免十分悲伤――这就是阴阳永隔.所以,在四婶被装入棺材,盖上盖子的时候,我终于哇哇地痛哭起来.

一个坚强的生命,在世界上走过78年的光阴后,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死是什么呢,是永远的休息,是永远的睡眠;对此,我说不好.我只知道,亲人死后,我们活着的人就不能与他们说话了.即便能说的话,那也只能在梦境里了.梦回,回想着与死去亲人的喁喁话语,倾听着窗外的沥沥雨声,怎能不百感丛生?

陶渊明在一首《拟挽歌辞》中写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人死之后,与自然同化,没什么可以多说的――对这样的豁达,我们自然应该学习、效仿.只是,相对于死者而言,作为生者的我们,要尽力地使得每一天生活得有意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