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维远小三题

点赞:6838 浏览:29377 近期更新时间:2024-01-09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于维远简介

于维远,男,山东海阳人,1947年出生,原海军4809厂职工.1983年――1990年在省内外报刊发表短篇小说多篇,散文随笔、报告文学多篇.后辍笔.2010年后重操旧业,发表短篇小说、小小说、随笔等多篇.1989年加入省作家协会.

蟹祭

引 子

故乡有条河叫唐家河.

听名字便稀松平常.远不如东边的五龙河叫得响亮气派.不过很多年前也气派过,特别是一场大雨后,它也能很随意地翻动着树木、庄稼还有鼓胀着肚子的牲畜等,一路吼叫着奔向大海,那情景真够惊心动魄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凡想得到的足迹,都爱去追寻.

唐家河竟很难叫河了.河滩上长满杂草,一线细流在青苔下蠕动,有蚂蚱和青蛙很轻盈地跳过来跳过去.我沿着河堤走,想寻得一点淙淙声滋润心里的干涩,结果失望极了.

遇到儿时同学,我问其故.说是因上游、支流修了太多的水库.又有人摇着头说不见得.头摇得慢,话便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忽然又想起唐家河入海处还有一两合水的蟹滩.我们曾随了大人去抠蟹,天光水色海毛子叫和抠着蟹时那滋味,真是令人神往!我说:“明天咱们抠蟹去!”

都不作声.有苦笑慢慢爬上嘴角.

我这才知道,蟹早已断了根,是被人药的,又不全是这个原因.

一、

福昌是夜里退干潮去药蟹的.

那时节蟹们都在洞外.看到人影或听见响动它们便往洞里钻.这法子很管用,用了已不知几千几万年.

至于来抠蟹,它们不在乎――那才能抠去多少?

可世上已经有了“六六六”,人们一直用这东西来除虫灭害.福昌脑子灵,第一个想到了用它来药蟹.

他悄悄地到上风头,撒这种东西是无声无息的.于是蟹们便开始晕头转向,继而昏迷不醒,继而被一个一个地拾进筲里,再一筲一筲地被倒进车偏篓里,一车一车地被推去卖掉了.

一连四夜,天亮时赶到北山那边.贩子早等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找个地方吃饱喝足睡够,夜里再去.真是人不知,鬼不觉.

福昌发财了,又不便声张,只好独自窃笑:怎么让自己想出这么个好主意!这下子还了盖房的饥荒,还能置办结婚的东西.接下来,便是未婚青年都巴望的事等

二、

这以后便开始整院子,两天没出门儿.第三天早上,他去东井挑水.

夜露着地面像刚下过小雨.阳光涂红了屋顶和树梢,村的顶端便显得格外鲜亮.七天前还穷得叮当响,如今他走在街上,自然是一番鸟换炮的架势.只是一路无人,不免有稍稍的一点遗憾.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跟着便是一声脆响,有泥土和碎片到了脚下.忙回头,见是二秃子摔了一盆菊花,三枝九菊,刚开了两个白骨朵.

福昌说:“差点打着我!”二秃子冷冷道:“打死倒利索了!”头也不抬,走进门去.

“我×你等”“妈”字没骂出口,福昌便失去了底气.他和二秃子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今天怎么等便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忽然朝脑门子上砸了一拳:啊呀,二秃子去威海干小工昨天才回来!喇叭里吆喝他家的人到车站接哩!

他摇着头嗤嗤地笑起来.二秃子是神仙?是算命先生?你原来是个兔子养的――小胆货!

“还愣着上神哪!”二秃子在院子里吼,“不兴是记性不好,当初就栽了棵白的!”

“串了种啦!”福昌冲院子里叫.再看看那菊花,心想:可惜不是月季,粉红的等

三、

太阳升起不久便钻进一片云中.阳光镀向四周,天空亮得出奇,云也黑得出奇.福昌挑着筲出了村.他盯着那块云出神,觉得它的形状极像村南的蟹滩.退潮了,蟹从无数蟹洞中爬出来,蟹滩上熙熙攘攘、密密麻麻的一片,让人看得心痒难熬.一个男孩趟过港汊,蹑手蹑脚地上去了.他想捉住那些蟹,却是徒费力气,离它们七八步远便是界限.那一片火柴头眼睛支愣着,紧盯住他.再向前一寸,它们便会果断地进入洞中.他失去耐心了,发一声喊猛扑过去.于是千头万绪刷刷地交错,眨眼间一只蟹也不见了.海毛子在头顶打着旋儿叫:“够!够等”他骂着,抓泥巴打它们.又听见海的一片沙沙声,很古老,像在永久地诉说着什么,使天地间充满了神秘感.

爹上来了,喝道:“想你娘的好事儿,快抠!”于是只好撅起屁股,老老实实地抠.洞如大人手指般粗,又深,半天抠不出一只.抠到小一点的,爹还会两眼一瞪:“放了!”他不愿放,又不敢不放.后来见大人都这样训孩子,还一边讲丑子的事.

丑子儿时不听话,连蟹孙子也抠了,在山里烧了吃.被人发现了,扯耳朵拽回村.他爹二话没说,掉过锨把子朝下三路打去.小孩骨头嫩,一条腿从此残了,瘸着走过六十多年路.按说也有功,那条腿做了反面教员,没听说再有人抠小蟹烧了吃,只是惨了丑子――一辈子光棍,枉为了男人等

“呔!你的药都哪去啦?”

路边菜地里突然站起一人.福昌觉得心猛地向下一坠!缓过神,见是泼皮斯子,瞪了两只血窟窿似的眼睛,一根手指直指他的鼻子.

“我、我的药,该你什么事!”

斯子忽然嘶嘶地笑起来,像车带泄出断断续续的气.福昌觉得,他马上便要说出药蟹的事了.

“你娘的.我好心赚了驴肝肺――看你的菜,都招虫子啦!”

斯子转过身,双腿很优美地跳起,右手作砍头状凌空一劈,然后打了个长长的唿哨,蹦蹦跳跳,向东南方去了.福昌狐疑地盯着他的背影.那些动作似都具有某些含义,只是一时难以理解.

路上又传来一声咳嗽,像有意而为.那声音意味着:“我看见啦!”或是:“我知道啦!”福昌偷瞥一眼,见丑子脸色阴沉,嘴上却挂了笑,拄着看山棍,一瘸一拐.

身后似乎有些响动.福昌猛转头,见丑子那只黑狗正凑近他认真地嗅着,边嗅,边用两只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他.那天天亮前,他推着小车北去时,后边跟的就是这狗了.它跟着,不时停下,贴地皮嗅着.车上偏篓里,正滴下带腥味的水.它嗅出来了,像嗅到了杀人的血迹,然后报告了丑子.十多年相依为命,丑子当然能听懂它的话.于是丑子便阴险地笑了.

丑子十八年没笑了.

六一年春天,人们浑身肿得发亮,手指一按一个坑儿.隔三岔五,便有谁家突然暴出哭声――又死了个不禁饿的.村里人涌向蟹滩,顾不得祖训了.丑子也去,不抠蟹,却在那里仰天怪笑,声音凄厉如深夜鬼叫.笑得人们毛骨悚然,纷纷扔了小蟹.

是年全村死五十四人,福昌爹、妈皆在其中.但蟹滩依然如故.

“妈的,滚!”福昌放下筲,哗啦一声亮起担杖.黑狗倏地倒退几步,身子一矮,黑毛倒竖,嘴皮翻起,龇一口白森森的利牙,发出惊心动魄的低吼.丑子唤了一声,黑狗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去了.福昌觉得丑子的整个后背都在向他狞笑:斯子、二秃子都知道啦!全村的人都快知道啦!

他觉得这样木然地站着太傻.想起是来挑水的,便挪动向井那儿走去.井边坐着一个小老头,身体蜷成可怜的一团,两手捧了脑袋,万念俱灰地看那井.他认出是春凯.

春凯老婆找来了,“他爹,你在这儿干什么!你要想不开,把我这老命也带去等”她说着,嘴一瘪,忙用袖子去擦眼睛.

春凯不理老伴,抬起头,盯着福昌.

“这是报应,你信不信?”

“什么报应?”福昌把脸扭向别处.

“报应.”春凯朝东南方肯定地点着头.福昌忽然想起斯子,心里啊呀一声.这小子,谁要惹了他,地里的东西就别打算收了!

四、

斯子并没来糟蹋他的花生.

一阵风贴地拂过,带了花生叶的簌簌声,填充秋野的寂寥去了.海离这儿不远,可见银亮的一线,划开了天和地.脑子里一团撕扯不开的迷惘,使福昌感到了疲倦,便懒洋洋地躺下,望着海那儿出神.见一条小路从那边蜿蜒来,那路极幽、极长.有两个孩子光着脚,提了小筲儿,顺路走来.

男孩问:“你抠了多少?”

“七个.你呢?”

男孩不语,把小筲儿一摇,筲底一阵刷刷地响动.

“不少啦.”女孩羡慕道.

“哼,放了不少.”

两个都不语,走着.男孩忽然一声叹息.

“你说,不该放?”

“好容易抠的,为啥要放?”

“不放,伤天理呀.”

“又迷信!”

“照你说,没有天理爷爷啦?”

“那当然.老师说的.”

“不,俺妈说有.谁伤天理,就派雷公雷母来劈他.”

“迷信,就是没有!”

“就是有!”

两人便站下打赌.女孩若输了,便是男孩的老婆;男孩若输了,便学狗叫和王八爬.

怎么赌?

赌骂天理爷爷,看有没有雷公雷母来劈.

女孩输了.

十五年雷电,没劈着福昌半根毫毛.说来也怪,秀云也真当过他好几次老婆.头一次是在半年前那个春夜.秀云用两只胳膊紧紧箍住他,话和身体一起颤抖着:“福昌哥,我怕等”这时小学操场传来隐约的炮声和冲杀声.福昌只说了句“电影还早哩”,便粗鲁地脱下她的衣服.等要分手时,秀云像要永别似的不住点地亲他,说:“咱们快结婚吧!”福昌便垂下头,深深地叹口气.

福昌躺着,又想那粉红的月季.那是秀云最喜欢的花儿.说它开得长远,颜色也好,要福昌在窗前栽一棵.婚后的夜,月圆,风清.月季花悄然开了,一树的娇羞温柔,一树令人销魂的悄声密语.花香飘进新房,屋里的一切都染成粉红.秀云闭着眼睛,将粉红的脸蛋紧紧贴着他宽厚的胸脯子,那一下一下呼出的气息,就是一片一片的花瓣,拂在他心上.他搂着秀云,做着粉红的梦.三十里外有五龙河蟹滩.五十里外有母猪河蟹滩.转过潮水,他还要继续去发财.不出半年,弄他个万元户!一年的利息,他和秀云就够花啦.

有脚步声.小路上真的来了两人,是村里的新发和二贵.

“小子真够歹毒啊.”新发的口气,听是赞赏,实是愤恨.

“哈,这年头,无毒不丈夫!”二贵笑着,那腔调能让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福昌大气不敢出一口地听着.

“你说,咱怎么办?”

“×他妈,拆房子去!和斯子一块,你去找几根钢钎等”

福昌心里一震,打个哆嗦.

五、

三天三夜,福昌没睡安稳觉.

他确信,村里人知道了他干的事.大家都在咒他天打五雷轰,断子绝孙.血性汉子们受了丑子指示,同斯子、新发、二贵他们在合计着什么.他闭上眼睛,便看到一张张阴沉、凶狠的脸.他吃不下饭,两腮开始瘦下去.体内像是很空,体重也很轻,轻得能随一阵风飘去.他盼望着他们动手,真要那样,事情总算有了某种结果.但他们就是不动声色,就是要看着他慢慢瘦下去,倒下去,然后发出残忍的笑声.

他终于忍受不住,去找治安主任了.他跳着,叫着:“有种,明打明朝俺来!让全村的人都来!你说,俺究竟犯了哪条王法?蟹滩是大队的草场、树林,还是国家的粮仓、钱柜?你给评评这个理儿!等”

治安主任坐在上首,把一只臭脚搁在膝上,用手抠着,捻着,一声不吭,连眼睛都闭上了.福昌气得发抖,正想上前扇那张脸,忽听他尖利地怪笑起来.定神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怎么是丑子坐在那里!

丑子越笑,面目越狰狞可怖,福昌大叫一声,回头便跑等

福昌睁开眼睛,丑子的笑声消失进一片虚幻和朦胧中.扁担硬硬的,还在手里.便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冲出门,房前房后察看一遍,并无一处损坏.再把梦回味一遍,便神经质地笑起来.

这是又一个早上,炊烟在村子上空凝作稀薄的一层云,月亮已失去光泽却不肯隐去,像在向人间忧郁地看着.村里鸡不叫,狗不吠,竟如夜里一般死寂.一只猫忽从胡同里窜出,猛地停在离福昌七八步远处,一动不动,眼睛闪动着绿光,紧张地盯着他.福昌被激怒了,吼一声,将扁担摔过去.猫原地跳了一个高儿,回头要跑,却又慌忙回身,斜刺里逃去.

胡同里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六、

“福昌哥,吓死我了!”秀云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

“到底是来了!”一阵轻松的浪涛从福昌全身涌过,心便一头一头地向外撞.

“谁来了?等我是说西屋二婶那只鸡.明明是母鸡,可不知怎么就打起鸣来!二叔就把它按在门槛上,一菜刀把头剁下来.啊呀,没了头还能歪歪扭扭地走,血咕嘟咕嘟从脖子头上往外冒等”

“有这事?”福昌似笑非笑.

“福昌哥,咱们结不成婚啦.”秀云低下头.

“为什么?”

“都说年头不好,咱村要招灾了!”

福昌上下打量着她的身子,忽然冷笑起来,脸上的肉绷成许多块状,嘴角轻轻抽搐着.秀云惊慌地抓住他的胳膊:“你、你怎么啦?”

“你早就是我的了,你跑不了!”他粗野地抱住她,吼着.

“你疯了!”秀云挣脱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年头不好,招灾招祸――借口罢了!”

“你还犟.蟹滩上一只蟹也不见了,打这以后,咱村的怪事就来了等”

福昌忽然大笑起来.秀云从没听他这么笑过.福昌感到,他的笑声震动着村子,村里所有的人和牲畜,都在扭了头向这儿看.

“你真不知道?那我告诉你:蟹是我药的,用‘六六六’药的!”

秀云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药它们干什么?”

“哈,干什么?卖钱啊.咱发财啦,秀云.我拿存折给你看,2100元等”

秀云忽然惊恐地望着胡同头.福昌回头一看,秀云爹、妈都来了,稍远一点,丑子和他的狗也在.秀云爹、妈都呆了,丑子慢慢仰起头,向空中咕念了一句.黑狗忽然蹿出,在人前人后狂奔,像在拼命驱赶着什么,四只蹄掠起飞扬的尘土.

秀云哭着跑过去.

“爹!妈!别信他,他这是胡说八道!”

福昌呆立着.所有的目光都闪闪烁烁,不敢看他,他觉得腋下有两滴凉嗖嗖的汗珠,正顺着两肋下滑,冷意直透肺腑.于是身子突然一抖,一个寒噤顺着脊梁,电流般到了腿肚子.

一辆装满菜的拖拉机突突地从街上开过.斯子在车上一声唿哨,新发、二贵拿着铺盖、钢钎、锤子出门上了车.“拜拜啦!上威海啦!老少爷们,别都像得了鸡瘟一样!等”斯子喊着,拖拉机吃力地加了速,吐出一阵浓烟,轰轰隆隆地开走了.

十多天后,福昌果真去了五龙河蟹滩.不是去发财了.他去抠了蟹,回村南蟹滩放生.

他去得很急,很慌.车链子在半路蹬断了,火烧屁股般进一村修好.快到时又差点被汽车轧死.司机跳下车臭骂,他爬起来糊里糊涂点头哈腰.跨上车,又没命地飞奔而去.

秀云病了,不吃不喝躺在炕上,直了眼睛瞅着棚.像那儿有页玄机极深的书,怎么也看不懂,却非要勾了魂似的去看.

“秀云你吃点心!”

“秀云你吃罐头!”

秀云无力地闭上眼睛.

“我就想吃咱蟹滩上的蟹等”

现在,他把蟹抠回来了.天已经阴下来,海就要涨潮.他跑上蟹滩,将半小筲蟹全部倒出,然后抑着心跳和气喘,看它们四散爬去,爬进浅水里,爬进那空荡荡的蟹洞里.

他深深地舒了一大口气!像十多天一直没呼吸过.他乏极了,真想瘫下来,舒舒服服睡一觉,哪怕这里阴冷潮湿,哪怕海潮把他漂走.但他不能.他要赶回村告诉秀云:“咱蟹滩上有蟹啦!”他还要继续去五龙河蟹滩抠蟹回来放生等

可他的目光开始发呆,又慢慢出现了恐惧、绝望.那些蟹正从浅水和蟹洞中爬出来,向蟹滩外边爬去!

他颤抖着声音骂了一句,跑过去用力跺脚,叫喊.蟹们绕过他,继续向外爬.他捉住它们狠狠地扔回去,它们稍一清醒,仍是顽固地向外爬.它们爬出蟹滩,像有神灵引路一般,沿着海滩向东而去.

一时间福昌脑子里像退了大潮,把什么东西都卷走了.腿、手和其它器官该做什么事,他都不知道.他直愣愣地看着前边的一片虚无,好像又听到一群一群的海毛子在空中叫,听到那沙沙声像一个神秘的老人在沙哑着嗓子笑,于是他也咧着嘴,无端傻笑着.

天完全阴下来了,海水越来越黑,四周弥漫着一种病态的灰.浪涛无穷无尽又是无声无息地压过来,蟹滩在脚下不住地颤抖.突然一道闪电,耀得整个天地间都显出了本来面目.紧接着一声令天地崩裂的惊雷在头顶炸响.福昌像两条腿齐齐被削断了似的,啪地坐在蟹滩上.他感到十五年前那声该响的雷,现在终于响了.

尾声

八年后.

万元户、十万元户都不足为奇了.报载,某省委书记已授予某地某人“百万富翁“金匾.致富而不忘扶贫的事迹更是屡闻不鲜.如本县五龙河一带富户,深惜其河水终日白白流于大海,而西边不远的唐家河却干涸已久,沿河大片土地因缺乏灌溉水源而年年欠收,因之发表倡议并带头捐款,以集资引水入唐家河,造福于民.消息传出,全县、全省为之轰动,富户们纷纷捐款,很快集资百万.最为奇特的是,唐家河下游某村一农民,家中并不富裕,竟倾囊捐出2100元!

报社记者闻知,特来采访.方知是光棍一人,家中肮脏混乱不堪,无从下脚.其人衣衫不整,神情呆滞,见了记者,不发一语.

记者说:“集资委员会和全县人民对您的高尚行为深表敬意.但考虑到您的经济情况,大家认为是否可以少捐一点,甚至不捐也可以等”

那汉子低着头听了,半天才翕动嘴唇,咕念了一句,好像是说两合水蟹子才能如何如何,然后默默起身而去.记者甚奇,尾随其走出村外,登上山坡.山坡上有一片坟地,其中一坟,竟开满粉红色的月季花儿,远远看去,像飘在半空的一团美丽的云.

那汉子垂首向那座坟走去,步履铅一般沉重.

总机室里

“啪!啪!等”小红灯、小绿灯、小黄灯,接二连三地亮了.“嚓!嚓!等”一个个塞子,被一双灵巧的纤手飞快地插进塞孔.“啊,要哪里?”柔和、清晰的问询,轻轻飞向各条线路末端,送进发话者的听觉器官,“小李子呀,给我接厂部.”“小李子吗?我要加工车间!”等四面八方,在向总机室亲切地招呼着.

“好的!”小李的回答是认真的,也是温顺的.这认真而温顺的声音,能使各种年龄、不同性别的人感到有种纯正的甜味儿.本来,她的长相和神气就挺有人缘儿.她身材并不矮,但总给人以“小”的感觉.这倒不全是因为她有一张白净的瓜子儿脸,一个小巧玲珑的鼻子,一张爱笑的小嘴儿;主要是因为这位二十一岁的姑娘,仍保持着十几岁的纯真之故.平时,她不笑也像笑,笑起来就更甜.难怪她守机格外受欢迎.有时,某人心中有火气,拿起话筒开始吼叫,但那声甜甜的“啊,要哪里?”一传到耳朵里,“气压”便会迅速降下去.

今天是星期一,上午刚上班,休息了一天的各科室、车间都忙着打联系工作,总机室里,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但小李是越忙越惬意.在她心里,那一排排小灯,就像熟悉的师傅们的眼睛,亮了,就是在向她微笑,向她招呼,那么亲切、传神!而长时间没人要,交换机便成了一张呆板、冷漠的脸,不免使她寂寞.她多么喜欢这岗位啊!

可是今天她哭了.

“啪!”一个红灯亮了,耳机里传来坞台组长谷师傅火烧火燎的语音.原来六号船今天七点半下坞,万事俱备,唯独生产科的工程负责人大驾未到.眼看潮水渐渐退下去,再晚了,船下去就要蹭海底啦!

小看:生产科占线!她打开监听开关,听出是苏科长跟管子车间罗主任在通话.罗主任在谈劳动分工的命题.他那严密的逻辑、连贯的推理、雄辩的议论,像在进行企业管理讲座.苏科长呢?从罗主任的话空里可以听得出,他正在悠闲地啜饮着茶水.“噗――”那是嘴对着茶杯在吹气,以加速茶水温度的降低;“嗖喽等”大概茶水还烫嘴,要不,喝着便不是这动静了;“哈――”这是一声非常舒服的哈气,只有喝下名茗美酒才会产生的舒心曲.

小李不禁暗自叫苦:哎呀,偏偏他俩这时候占着线!霎时,她额头便渗出了一片汗珠儿.

在厂里,罗主任是出名的“铁嘴”.早在“”初期的一次辩论会上,他旁征博引,滔滔不绝,一连驳倒对方组织的三个代表,使之无人再敢上台争锋,从此一举成名.他的辩才,除了苏科长聊可匹敌,等闲之辈便要退避三舍了.其实,科长的招数倒挺简单,一字以避之曰:磨!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熟悉他的人,心中都有数;科长的爱人,心中就更有数了.当年,在她被崇为”花中牡丹“时,慕者如云.但谁也没想到,最后她竟嫁给了才不出众、貌不惊人的苏某.人们百思不解地问她,她无可奈何地说:“唉,我实在没办法了.你挖苦他、骂他、唾他,他全不在乎,老是一个劲地等”

今天早上,因为六号船主机管路漏水,他打让罗主任派人修.哪知漏水处刚好跨越两个车间修理范围的交界处,漏在轮机车间联接机体的管子上.罗主任倒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处世原则的信奉者,铁路各管一段,本无可非议么!于是主任祭起责任与分工的理论,振振有词;科长打找不到轮机车间主任,便亮出风格与协作的旗帜,柔中含刚.两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在上展开了一场“马拉松”式的探讨与商榷.

谷师傅急得直嚷直叫.别的小灯也相继亮了,要跟生产科和管子车间讲话的用户,增加到七人.小李急得一边用袖口擦着额头上的汗星,一边结结巴巴地向大家解释.但是细气柔声的解释,换来的却是更加不满的浪涛.人的忍耐力毕竟有限.这些,都是从挺远的地方打来,事情也挺急.一次不通,可以等待;两次不通,可以忍耐;三次、四次还不通,谁不上火呢?可是叫小李怎么办呢?

小李这一急,汗便淌过脸腮,顺着脖子往了.这两位通话者都和她父亲的年龄差不多,向来是她所尊敬的.但此时此刻,姑娘显然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要催!

“罗主任,那么点活,你就答应算了,何必――”十足的晚辈口气,像女儿在摇动父亲的胳膊.

“你懂什么!少嗦!”罗主任劈头一棒,打得她将半截话咽了回去.姑娘心里一酸,眼眶里往外渗水分了.但她仍不死心:

“苏科长!好多找您呀,好多急事!您,您能不能少停一会儿,接一下等”这是可怜的哀求了,谁能不动心呢?

“嗯,知道了.”苏科长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却又跟罗主任磨起来,“罗主任,你等”

“啪!”随着又一个小灯亮了起来,姑娘那颗温柔的心掉到地下,摔碎了.变了调的声音,像碎玻璃碴子,扎着两位中层干部的耳朵:

“苏科长!罗主任!鸡毛蒜皮点事,都讲了二十分钟啦!你们停一会儿,别耽误别人的事!”

这简直是造反!罗主任气得叫道:“你,一个小小话务员!吃咸盐不多,管咸(闲)事倒不少!你想干什么?”

还是苏科长涵养性高一些.他不紧不慢地责备道:“小李,你怎么好这样呢?小青年,办事要沉稳点.现在干工作,不能急!‘欲速则不达’,懂吗?”

一阵雷霆的轰击,再加上一顿貌似有理的教训,顿时将小李窝在那里,气也喘不出,憋得胸膛里发胀,胀得像要裂开!她没有高超的辩才,更缺乏应有的理论,因此她说不出话来.但她毕竟有自己的思维和判断!她心里很清楚:都像苏科长这样“沉稳”,像罗主任这样“雄辩”,“四化”就完了.

“不行!”她心一横:撤他们的线!

可是,当捏住塞子要往外挣的时候,小李犹豫了:撤了线,六号船的问题就能解决了吗?她冷静下来,手慢慢松开了.这位刚满徒的姑娘,一时竟考虑起职责范围以外的办法了!

“找厂长!”她毅然决然,大有破釜沉舟之气概.“为什么不早这么干呢?笨死了!”她想.按理说,像她这样一个厂里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是没有这份勇气的.可是她正在给厂长结毛衣哩!她常给这个结,给那个结.厂长见了,跟她开玩笑:“好漂亮啊,给谁结的呀?”“不告诉你!”“给我结一件,怎么样?”“不给你结!”她一歪头,嫣然一笑.第二天一早,她出现在厂长办公室里,向厂长伸出手:“拿来呀!”厂长愣了:“拿来什么?”“毛线呀.”“什么毛线?噢,哈哈,我说着玩的,别当真,回去吧.”“当厂长还兴骗人!”她不高兴了,小嘴噘起来.厂长哈哈大笑:“真格的呀!好,拿去写!”他拉开抽屉,拿出几张拾元的人民币递给小李等

耳机里响起厂长的话音,威严,矜持,和平常不一样:

“哪里?”

小李急忙答道:“厂长,是我呀!您快管管吧,六号――”

“你是谁?”“谁”字拖着腔,透出了不耐烦.

“我是总机,是小李,我是李志玲!”她委屈极了:就结毛衣认识我呀!


“噢,小李子呀,”厂长的声音温和了,“什么事?噢,毛衣结好了?”

小李急得结结巴巴:“不不,厂长,六号――”

“六号?六号就六号吧,慢慢结,我不急着穿.好吧,我开会去了.”说完,“咔”地放下,小李急得毫无作用地呼叫着:

“厂长!厂长!等”

灯光闪闪!耳机里噼噼,像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战――这是人们等得极不耐烦,在狂怒地敲着机上的簧片.这些人已经忘记李志玲的纯正、可爱了.怒涛顺着线路从四面八方涌来,猛烈地往她身上倾泄.她的脑袋里像风刮着电线杆子,嗡嗡作响.心里像烧着一团火,炙热了无数细小的钢针,从里往外扎,扎得浑身刺痒、灼热!她惶恐地看着那些急速闪烁着的小灯――那些熟悉的师傅们的眼睛,正在喷射着怒火,爆发着斥责、怒骂等

终于,她支持不住了,身子软绵绵地瘫在交换机上,脸深深地埋进两只胳膊中哭了起来.

泪眼模糊中,有人要卫生所,她给接到托儿所;再要,又接到行政科――她完全懵了.发话人啼笑皆非:“小李子呀,今天心飞到哪去啦?想那个小伙子了?”

小伙子!这一玩笑竟使她慢慢抬起头,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眼角上虽然还挂着泪,但眼睛已开始产生爱的神韵;嘴虽然还闭着,但已出现了几分羞涩的笑;脸上飘起淡淡的红云,据说这是初恋少女幸福的彩霞.谁说她还是个孩子,不懂得恋爱?她的春情,只在隐蔽的场合流露而已!

她真的想起一个小伙子,那是她还处于秘密阶段的“他”!刹那间,她的精神像注入了兴奋剂,“嚓”地一声将塞子插进设备维修组的塞孔,压抑着心中一股奔突欲涌的甘泉,呼叫着:

“师傅,请快找小黄接!等不不,不是我,是别人找他!”她撒了谎,急速地往窗外扫了一样,脸更红了等

生产科和管子车间的通话,已进行了三十多分钟.只听得罗主任高屋建瓴、气势逼人的声音,依然掷地有声;苏科长稳扎稳打,以守为攻,磨功似有更深的造诣.忽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在中没头没脑地叫道:

“瞎子剥蒜瞎扯皮!不用争啦,六号船的管子,我修好了!”

“你是谁?”两人一齐问.

“我是设备维修组的小黄!我干这活才用了五分钟!”

“等”两人没动静了.小李猛地撤了他们的线,心想:他俩的脸,这时该红了吧?

线路畅通.忽然,小李觉着右边嘴角上火辣辣地疼,一摸,原来是起了一串小水泡儿.“活该!”她骂着自己,“早想起他,也不至于上这么大的火等”

篮球领队张羽

“背球的”

张羽不是块领队的材料,却非要他当篮球队的领队.他是厂工会的劳保干事,百十条《劳动保险条例》背得滚瓜烂熟,加上腿勤、态度和气、办事周到,满称职的.只因文体干事出差了,篮球队又有不少“闹包”和“刺儿头”,谁都不原去当领队.工会主席端着茶杯,在办公室里踱了一阵方步,道:“老张代一下算了!”

张羽一听,一张干巴巴的脸拉长了,嘴唇试探性地张了几下,才吐出几个字:

“我,恐怕不行等”

“怎么不行呢?从干中学么!什么东西都是逼出来的.“主席挺胸腆腹,态度很坚决.

张羽不再做声.沉默就是他同意的表示.

他上任了.他平时就爱看打球,自己偶尔也扔几下,却算不上会打球.队员们练球,他就站在旁边看.球跑了,他就给捡回来.什么打开水、扫球场、画白线、搬凳子等一切杂务,他全包了.外出比赛,一大网兜球,他全背着.人们弄不清他的身份.领队?没有那风度.教练?没有那气魄.队员?嘻嘻,显然老了.“背球的!”有人喊.人们笑他,他也动动嘴角,浅笑一下,又走.

“拱鼻子”

终不是块领队的料,张羽干了几天,便玩不转了.队员们像得了鸡瘟,一个个神情沮丧,身体软绵绵的.跑篮,像一群醉鬼在摇晃;传球,篮球竟比铅球还沉.他们还酸溜溜地唱着自编的小调儿:

“铁公鸡呀,

周扒皮呀,

留着钱,

好生蛆呀等“

“铁公鸡”、“周扒皮”之类,是埋怨工会头头们不发集训补助.不是不发,而是没钱发了.篮球队年度集训、比赛的资金,有预算的.但计划不如变化.市京剧团为“配合形势”排了一出现代戏,市里要求各单位都要写票去看.工会主席也觉得这戏挺有教育意义,但宣传经费不多了,主席便寅吃卯粮,动用了体育经费.篮球队怎么办呢?主席自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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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羽来要集训补助,工会主席道:“钱、钱、钱,就知道要钱!思想政治工作哪去了?金钱万能,要你领队干什么?”

张羽的嘴唇张了两下,把话又咽回去了.

队员们前几天还凑合着练球,这几天,天气太热,坐着不动还一身汗,更不用说在球场上连蹦带跳了.见张羽耷拉着脑袋回来,没提补助的事,便自动休息了.

前锋周林恭顺地笑着,向张羽“献策”道:

“我说领队,你忘了?群众不愿干的事,我们硬要他们去干,其结果必然失败.你们干部做工作,不是要讲究方式方法吗?比如,我们可以比赛投篮,谁输了谁“拱鼻子”,这叫寓训练于娱乐之中,嘿嘿等“

“好,好.”张羽赞同地点着头.

大家也来了精神.但为什么非要领队和队长先比赛呢?对,对,干部要以身作则么,哪能光耍嘴皮子?

队长尚振飞冷笑着在罚球线上站定,接过球,“唰!唰!等”红、白两色的球网抖动着,接连吐出四五个漂亮的空心球.而张羽第一个球出手便偏了,周围立刻响起一片欢呼声.周林殷勤地捡起球,替领队放到罚球线上.“拱啊,拱啊!”大家怂恿地喊着.张羽难为情地笑着,不住地向四周看着,感到有许多人在暗地里盯着自己,掩着嘴笑.

“嘿嘿,说归说等”他想变卦了.

“不拱,咱们不干了!”大家摆出一副立即要散伙的架势.

“别、别,我拱,我拱!”他慌了,赶忙四肢着地,脑袋一拱,球倏地滚进篮球架子下边.几个队员开心地大笑,尚振飞却不屑一顾地转过身去.周林对此心领神会,叫道:

“不算,不算,要用鼻子拱!”

那几个刚刚满足了的家伙,也用更高的声音弥补着刚才的轻率.张羽只好重来.鼻子可不同于脑袋,轻了,拱不动;重了,碰得酸溜溜的,眼睛也跟着掉泪儿.大家乐得嘴变了形儿,肚子笑岔了气儿.哈哈,没有钱,也总算得到点精神上的快乐.

老实人忽然觉得自己中了计.啊呀,堂堂领队,竟领着耍起孩子玩意来,成何体统?让工会主席知道,这还了得?他看着乐得发疯的队员们,很有些恼羞成怒道:

“好了好了,闹够了,好好练球!”

周林和尚振飞的眼睛又对上光了.大家练了一会儿球,突然周林嘴一歪,鼻子和眉头一皱,痛苦不堪地起来:

“哎呀,弟、弟兄们,我、我不行了,一点劲儿也没、没有了等”他两眼一闭,中了弹似的倒下了.

“呜呜等”队员们立即哭咧咧地将他的“遗体”抬到球场边的树荫下,一个队员脱下散发着汗臭味的红背心,蒙住“遗容”,另一个拖着哭腔,开始致“悼词”了:

“船厂篮球队以极其沉痛的心情悼念本队主力队员、优秀前锋周林同志.周林同志因厂工会迟迟不发集训补助,严重缺乏营养,劳累过度,不幸于83年8月24日以身殉职等”

张羽生气了.钱是该发,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闹!

“不愿干,都回去算了!”

糟!话怎能这样说呢?怎么不冷静点、耐心点呢?还领队呢,唉!

“弟兄们,”尚振飞冷冷地瞟着领队说,“领队在大家没有补助、身心健康受到严重影响的情况下及时地宣布解散球队,这是对我们的最大关怀、最大爱护!我们应表示坚决拥护!等”

张羽急得几次要说话,尚振飞便几次加快语速.没等张羽讲出一个字,大家便欢呼着“不干啦!散伙喽!”走了.

一尊一筹莫展的塑像呆立在球场上,七八个篮球在陪着他晒太阳.唉,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5×10等于50”

队长尚振飞心里很得意.他“导演“的这场“闹剧”很成功.第二天,领队就挨个儿把他们请回来,每人发了5元钱.他看“透”了:不闹吃不开!不是吗?有人见涨不上工资了,便跑到厂部要死要活.好,给他涨一级,免得出人命.一对青年夫妇各在单身宿舍住了两年,报告打了六次,还要研究研究,逼得他们到厂长、书记家里哭哭啼啼.好,给解决,免得老婆、孩子不得安宁等再说,别的厂球队集训都发了补助,船厂的队员就不是人?

又开始练球了.领队仍在那儿给大家捡球.队员们除了开开他的玩笑,谁也没拿他当盘菜.就是,他算什么?一个软蛋,一个草包,一个“傀儡”而已!

尚振飞得意之余,却发现领队的胃口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中午在食堂就餐时,张羽对廉价的大菜汤发生了兴趣,几乎天天如此.

“哈,领队又喝‘翡翠白玉汤’啦!”周林嬉皮笑脸地揶揄道,“领队夫人怎么净算些三八二十三的账儿!男人营养上不去,对她有什么好处?”

大家哄笑起来.张羽的脸红了,他努力挺起那个不怎么体面的肚子,煞有介事地用手揉一揉道:

“你们不知道――这两天油水吃多了,怪腻得慌等”

车工于师傅在一旁嘲弄道:

“老张,别瘦驴拉硬屎了!明明是丢了钱,怕挨老婆的条帚疙瘩,想从肚子里省出点钱交账,你当我不知道?”

张羽一口馒头没咬下来,慌了手脚,忙道:

“谁、谁说的?根本没那回事儿!”

“还没那回事儿呢――那天,你在老杨宿舍里说,‘哎,我老婆要问,就说你借去写电视机了.’”于师傅学着他苦苦哀求的样子,显然有些过分夸张,逗得大家又笑起来.

张羽欲辩不能,不辩又不行,急得满脸通红,脖子下面那块骨头一动一动,像要从皮下钻出来.他左右看看,又见尚振飞一双锐目正盯着自己,越发慌了,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扔,发起火来:

“你不要胡诌八扯!我什么时候丢过钱?真是的!”

谁也没料到,几句玩笑话竟惹起一场不愉快.于师傅只好苦笑着说:“好,算我胡诌八扯等“

“怎么是‘算’,就是么!”

“好好,就是,就是!”

张羽这才稍稍安了心,拿起筷子要吃,觉得再吃也没滋味,便端起碗,走了.

于师傅摇头叹息:“真没想到,老张突然爱起面子来,唉等”

尚振飞皱着眉头,打断他的话问:

“他究竟丢了多少钱?”

“50块,他跟老杨说的,这还有检测等”

咚!“50块”像一块石头,在尚振飞的心上重重地敲了一下.“5×10等于50”,运算结果像一团火,在他心里燃烧起来.等

下午,篮球队员们没有去练球.有人听见他们在宿舍里争吵.张羽不知道这些,他到市工会开领队会议去了.

“不给钱,照样拿冠军”

第二天中午.张羽怕大家继续开玩笑,直到食堂里的人快走光了,才去写了个馒头,匆匆地回到办公室.不料,队员们每人端了两碗菜,全跟进来了.

“你们等”他一怔,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碗.尚振飞放下碗,一声不吭地盯着他,去掰那只手.张羽慌了,又加上另一只手,死命捂着,连连叫道:

“哎哎,不许闹,吃饭时间不许闹!”

尽管年轻人力气大,但还是费了不少劲儿才达到目的.大家围上来一看,是一块咸菜疙瘩.

十双眼睛立刻潮湿了.

“你们别等真的,我喜欢吃这个.”

“张干事,还瞒我们干什么!我们不能要你的钱!”

张羽一听,知道事情已经暴露,不由得满心惭愧.看着比集训前瘦了一圈儿的年轻人,他的眼圈儿红了.

“我,我们对不起大伙儿,这几个钱,大伙儿别嫌乎,写几个菜补补身体等”

“我们不能要!”

“您家里老婆、孩子一堆等”

“您的心意我们领了!”

“别争了!”尚振飞手一挥,“摆上菜,拿酒来!”

二十碗菜摆满了两张办公桌.周林歪着脖子,咬下了一瓶“二锅头”的盖儿.尚振飞拽着张羽,道:

“今天我们给您赔不是!没想到等”

张羽低下头,道“不,不,该赔不是的不是你们,是我,是我呀!等”说着,两滴泪花出现在眼角上,闪着亮儿.

“张师傅,什么也别说了,咱们喝酒!”尚振飞紧紧地攥住他的双手.

“不,要说,说完了再喝!“他固执地挣出一只手,抹去眼角上的泪痕,挨个儿看着大家,最后道:”球队的补助,该发,可是现在工会经费紧张等“

十个人齐声喊:“不给钱,照样拿冠军!”

“嗓门高的不一定有道理”

工会主席沉着脸,将一摞零钱扔到张羽面前的桌子上.那是队员们凑起来还张羽的.

“没想到,你会来这一手!你这是在将谁的车?打谁的脸?嗯?”他愤愤地,背着双手,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任主席!”张羽沉痛地叫了一声,“你,你不知道,大运动量训练,队员们都瘦了!”

任主席猛地停住脚步,两眼瞪着他说:

“就是需要,也用不着你的钱!球队是你雇的?要这么干,我的钱比你多!”

张羽缓缓地,但却是坚决地说:

“这么干,是不对.可是,给队员点补助是应该的.”

“嗯?”任主席坐下来,提高嗓门说:“好,咱们就论一论!你说,过去我们打仗,子儿贴着头皮飞,照样往上冲,图什么?谁要过钱?不用说那么远,就说六○年吧,那么困难,那时打球谁要补助?可现在为什么就不行?你说说看!”

张羽想了一会儿,道:

“我也说不好等反正,我觉得,不能老是硬比过去.就说您,过去打仗不图钱,可是,解放后您不是拿了工资?六几年的时候,哪家有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沙发等?谁能住上现在这样的房子?生活水平提高了,难道不比过去好?队员们的体质难道不应该更棒?等多好的小伙子们呀,我把实底儿漏给他们了,他们说没有钱照样拿冠军!可我们总不能老说大道理等”

任主席神情严肃地听着,不断地发出“嗯、嗯”的鼻音,既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末了,他抬起头,依旧很严肃地问:“这些话,为什么以前不跟我讲?”

张羽的声音压低了:

“您、您老是发火儿,我等”

任主席沉重地发出最后一声“嗯”,摇了摇头,又站起来踱步.半晌,他才望着窗外道:“可是,经费不多了,厂里还要添几只喇叭,你说怎么办?”

张羽眼睛一亮,欣喜而诚恳地说:

“别写喇叭了,喇叭多了,厂里噪音大,环保局要罚款的.”

“那,宣传工作?”

“宣传不能光靠音量.比如说,两个人争论,嗓门高不一定有理――”

“别扯远了!等好吧,我再考虑一下.”

张羽怀着几分喜悦来到球场.球场上龙腾虎跃.队员们行进中传球,呼呼呼,脚底生风;三大步上篮,如野马发狂;中距离投篮,唰!唰!唰!等进攻,防守;防守,进攻等十个人形成两股不息的潮水,涌过去,再涌过来.“潮水”在篮下激烈地碰撞,碰涌起高高的“浪头”,蹿向篮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