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客(三题)

点赞:3264 浏览:12008 近期更新时间:2024-03-30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马 客

我与马客相遇在一个朝暾初露的早晨.那时候,我少不更事伙同一帮孩子吆牲口一样赶着一个蓄了胡须的老人.老人不老,显得很古,疏朗的胡须夹杂不多的几丝白,面部青癯,中等身材,走路如风.他拉着架子车,被民兵押解着轮流在各个生产队里出粪.这个人就是唐家湾唯一一个行走过江湖的老人,人称唐马客.曾经的风光已离他而去,一个吆着马车走天下的丈夫变成了被人吆来吆去的马.

马客不悔悔也无方.他拉着车沉重地走在村里,遇了拉不过去的坡与坎,就听见车边轰动着一串一串“叭嘎——叭嘎”的哨鞭声,一听见哨鞭声闪电一样响起,腿里就长出力气,车轮就极不情愿地走上了坡,跃上了坎.马客就觉得自己还是一匹好马,一匹好马就该历经苦难,让自己走过风走过雨,走过遥遥无期的等待.

其实马客也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曾经的岁月里,他骑着一匹大马引领着他的车队穿行在来往兰州、酒泉的古道上.具有沙漠特色的木车艰行在坎坎坷坷的古道烟尘里,年复一年飘飞着“唐记”镖旗的货车,历经了多少磨难和惊险,才把马客磨成了马客,才把穷得羊皮拉不起柴渣的家,搞得像个人家.娶了妻盖了房置了地,这个过程饱渗了难以数计的血点和汗水.马客的父亲把略略盈余的钱粮节俭下来贷给村里的穷人,这些借贷的钱粮契约在多年的藏匿中酿成了儿子几近杀身的祸端.

马客沉默着,一脸的深不可测,在不可揣摸的阶级斗争中,马客一言不发.马客把自己想像成一匹英武的骏马,听任命运的使役.有时候,面对一些心存恶意的侮辱,马客心里滚动着“咴咴”的怒气,他想扬鬃振蹄,但马客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老了一切都力不从心.更多的时候,马客心里掠过的是车队穿行在古道上的情景.在一次与土匪的交火中,马客挥动着他的马鞭以他精绝的武艺,保护了车队承载的货物.当时江湖上传诵着“神鞭”唐马客的传奇.解放后,唐马客曾在生产队的麦场上展示过他精美绝伦的技艺.那天场上站满了群众,支了一台磅秤,马客挥动着哨鞭风就疼痛地啸叫,鞭梢频频闪向秤盘,压了一百公斤的秤杆在急如骤雨的鞭打中一次次扬起落下.一个人斗胆拿起一支麦穗让马客抽打,鞭起穗落,麦秆在手中打颤.人们惊骇于马客的技艺,整个麦场一片哑然,直到马客收了势才吐出一口钦佩的气.他说:愈是暴烈格性的马,愈是好马,就像人无气无刚,烂瓜无瓤.他的经验是打马扑索牛,见了骡子就叩头,骡马虽是一属,性格各不相同.他说,马是悟性很高的动物,不是你屈从于它,就是它敬重于你.他曾调教过一匹烈马,那是一匹让众多马客都束手无策的烈马,它不愿佩戴轭具按人的意图行走,见了人就竖起鬃毛一副抗拒的架势.马客绕马一圈,一个健步扑向烈马,薅住马鬃跃上马背,马就云一样飞起来.马客用拳使劲擂击马的屁股,马气疯了,一阵连环蹶子试图把马客尥下马背.马客如钢钳夹住马腹,任马怎样弹跳也奈何他不得.马屈服了马客,知道遇了高手,只好屈从了主人.它服帖地让人戴了轭具,极不情愿地进了车辕,进了车辕马的脾气又犯了,它踢跳着想摆脱车辕任意行走.马客更火,扬起哨鞭,马的耳梢就飞了,一串串血赶前跟后地沁出马耳,马驯顺了.在马客的训导下,这匹马成了马队中最优秀的马.在马客的口令中,马中规中矩地行走,甚至在没人吆喝的状态下也能避开倒窝选择平展的路况.因为马的心里永远记着一条蛇一样自如老辣的哨鞭,它摆不脱哨鞭不期而来的打击,就如人摆不脱厄运的追袭一样.

马客的罹难,纯粹来源于他父亲的工于计算,他克扣自己,以图微利.他父亲省吃俭用把闲钱余粮借给了人,然后把借契装订成册泥在了房子的夹壁中,因病猝死也未给儿子交代,大集体修建居民点时无意被村人发现,说马客家藏了变天账想反攻倒算.马客怎样解释也无法说服政治细胞敏感的民兵连长,接下来就是每天的坦白交代和大批判.马客几欲自裁又怕连累亲人.那沓铺衬一样的所谓变天账,成了挥舞在马客身后的哨鞭,马客无法逃脱,马客只能屈从.白天的劳作,晚上的批判,使马客并不健壮的身体瘦削了.马客的精神和意志并未颓萎,他依然保持着行走江湖的精神和气度,他的意志里充满了马没有用完的力量.

我渐大后,觉得马客的确是个好人,倒有了一些怜悯,但我小小的怜悯委实改变不了他的不幸.有时候就帮他推推车,抬抬车辕.我的父母也不怪罪我,说他曾经是多威武的一个人,现在落到这地步怪可怜的.他到我家灰圈(厕所)垫圈出粪的时候,我妈就让我端口水送碗茶,有时还让我送点馍,马客昏黄的眼珠里就充满了感激.但他不说,只是用手摩挲我的脑袋,他的手轻轻走过我的脑际,就让我感到有一种无比的温暖和力量在源源不断注入身体.母亲告诉我,按辈分他是爷,不可跟了坏人乱骂他.我就称他为马客爷.他喜欢这样的称谓,他愿意让人在他的称谓前加上“马客”二字,他觉得做马客是他一生的荣耀.但他从来不谈说曾经行走江湖的故事,这让我在写这篇文章时有些苍白无力,而所有关于他的故事都来源于村人的传言.许多年后,马客爷的儿子告诉我他爹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这世上锦上添花的人易寻,雪中送炭的人难找,饿了给一口,强若饱了给一斗.不知道说谁?

马客爷的老婆是甘州人,恶意的人叫她甘州婆,我们叫她甘州奶奶.甘州奶奶嫁到唐家湾时,曾让村里的男人三天三夜无法合眼,她的漂亮窈窕用村人的话说叫拔了梢、盖了帽.黑河水的滋润让这女人白瓷一样的清润光亮.眉一挑眼一闪,就让男人.马客爷和甘州奶奶的婚配可说是天缘巧合.尽管故事发生得有些像刻意编排的传奇,但足以想像马客爷当年的豪侠俊逸.

那是一个黄昏,马客带领他的车队经过卧佛寺时,正遇上几个赖皮戏弄一个上庙进香的柔弱姑娘.马客的好言相劝并未引起这帮无赖的重视.这些人不依不饶地缠着姑娘不放,更为丑恶的是他们居然无视众多围观者的存在,让肥腻的狗爪在姑娘的胸上游弋.马客把手中的哨鞭攥得出了水,忍住性子好言相劝.这些家伙烦了,一阵恶拳向马客打来,马客用鞭杆一夹,接着就是暴风骤雨般的鞭声.鞭无虚发,鞭鞭中的,这帮无赖脸上手上到处布满了哨鞭啃噬的血痕,鬼哭狼嗥般地吼叫着逃跑了.马客说:我是镇番的唐马客,住在东来顺客栈,是条汉子就来找我!这时候走过一个骑马的年轻军官,他对马客说:英雄请留步.姑娘听到这个声音就尖声叫了一声哥.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姑娘的哥哥以家主的身份把孤单的妹妹许配给了马客.甘州姑娘配了镇番英雄,而甘州城里传遍了马客这段英雄救美的故事,他的神鞭更让沿途的强寇闻风丧胆.甘州奶奶一生敬重丈夫,在马客爷被迫接受人民群众改造的那些年里,她几乎流尽了眼泪,她在委屈和无奈中渐渐苍老. 后来阶级斗争抓得不怎么紧了,大队置了一辆胶轮皮车,吆皮车理所当然非马客爷莫属,重新握起马鞭的马客,再次展现出了灿烂的笑容.马客爷在他的皮鞭上绾了一节一节的红穗,皮鞭声脆脆地响在村道上.他在马的辔头上扎上红穗,所有的轭具都经过他的悉心装扮,马走在路上精神得就像迎亲的新郎.甘州奶奶每天下午仄声倾听着老伴的鞭声,这是马客爷老两口晚年最惬意的一段时光.好景不长,大队为了给集体增加收入承揽了为供销社拉煤的活计,一次返回的途中,因刹车失控,马客爷为保护马匹,割断皮具想让车辕落地产生阻力,扼住飞流直下的皮车.结果连人带车坠入崖下,集体的三匹大马保住了,自己被摔得粉身碎骨.村里人把他血骨模糊的尸首用红单包了回来.甘州奶奶一遍一遍把马客爷清洗干净,把老伴空空的脑壳用棉花装起来,一切都做得周密细致到了极点,她没有流一滴泪,也没有说一句话.那天晚上甘州奶奶因悲伤过度气绝身亡,人们说:那是命里修来的福啊!

三天后,两具红色的棺木以八抬大轿的形式抬出了村庄,村里所有的人都来送葬,纸钱如雪片般飞扬.这是唐家湾最隆重的一次葬仪,所有的人都挂着泪珠.飞起的黄土如云如雾,那个曾经镇压过马客的民兵连长,一直低着头.他一次次从别人肩上接过抬杠,抬着灵柩前行,人们没有拒绝他,也没有指责他.

许多年后,苍老的民兵连长对我说,马客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他说,马客兀立风中须髯飘飞,像一匹银鬃的骏马.

油 客

油客大爷是个怪老汉.在我们的方言里“怪”有另外几层意思,“怪”意味着爱戏谑,喜欢开一些有性意味的玩笑,如果玩笑到了极点,就说这人说“驴”话了.这人太驴了.

唐家湾子的油坊是方圆十里八乡最大的油坊,油坊的日生产量为一百多斤清油.每天早晨一听见油梁升降时发出的“咯咯”声,油井里的油就不断地往上升,村子里就弥漫了诱人的油香.三十多年前的乡村,我们的油坊无疑是一个村庄最大的工厂,它给贫困的乡村源源不断地增添财富.

油客大爷是这个油坊最权威的技师.这个油坊本是他家的私财,人民公社化后,他家经营数代的油坊归了公,油客大爷也归了公.土地集体经营,大爷就成了大队油坊不具名的负责人和技师.在无油可榨的日子里,油客大爷就吆了驴车拉了满桶的清油走村串乡去换油,用成品的清油换回胡麻、麻籽、芸苔等油料,赚取微薄的利润,为社会主义农村建设增砖添瓦.

“换油喽——换油喽——”随着一声声长长的吆喝,油客的声音就会出现在他预先想好了要去的村庄,村里人也一定知道是唐家湾油坊的油客子来了,换油的不换油的都集中在油车周围.有人就故意说:唐爷,你又弄人来啦?油客知是玩笑不气也不恼,随口说道:阴曹地府鬼日鬼,阳世三界人弄人;鬼不日鬼没有鬼,人不弄人没有人.于是满街的人就哈哈大笑.谁也知道油客爷是个怪人,他不拒言笑也不倚老卖老,任你与他开玩笑都能从容答复.一个女人问油客:听说你老爱烧白头?在我们的方言里“烧白头”意味着公公对儿媳妇有不轨行为.油客大爷不急也不慌,笑着说:钱是我出,客是我待,儿子一半,我也一半,我还吃亏哩!问的人哈哈大笑,老烧爷,你真是个老烧爷.油客爷说:天知道,地知道,烧不烧白头我知道;烧了也白烧,白烧谁不烧.在场的人都笑弯了腰,各自回家拿了油料换油.油客大爷的玩笑都是即兴创作的,而且无一例外都与性有关.在当年人们文化水平比较低下的情况下,开点这样的玩笑也能让村民愉悦多日.他有许多与生殖有关的谜语,也是逗笑的好料.一次他让一个年轻媳妇猜谜,谜面是:三九天不冻,六月天不臭,口口朝下不漏.这媳妇吃吃地笑,摇了摇头表示猜不准.油客爷说,这东西好猜,从上往下看,芽面饸饹上搭着几根沙葱菜.那媳妇脸一红,说这老爷子太怪.诸如此类的笑话在村里传诵得很多.一次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吃奶的孩子去油坊换油,到了油坊,大爷就去逗孩子,孩子回头望他,他用一只油手捂住女人的奶子说:“妞妞成了大爷的喽.”惹得在场的人一片大笑.他经常搞一些恶作剧,叫人哭笑不得.女知青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去打油,那女子水灵窈窕,出门时有意穿了一条新裤子.他走出油坊故意用一双油手在车座上抹了抹.那女子回到知青点后气疯了,一条新裤子无端的弄脏了,就转头回油坊发难.油客爷笑得极幽默极温馨.他说,进了油坊门不得干出身.我娃多放几把肥皂洗一下吧,车座给我帮了大忙了,没有车子我早摔倒了,今儿个日鬼得很,得了个晕病.姑娘的气消了,骑车离去后大家都笑坏了.他这样的怪人也遭遇过尴尬.一次他在沟里拣到一个闪闪发光的圆环,他用手掌擦拭干净,套在拇指上,像个银质戒指.他想回去后送给孙子们玩.回家后,他逗引得孩子们团团转.孙子一大堆,玩具只有一个,给了谁也不对,他就变戏法似把圆环扔进口中,他说妈妈日死的膀膀一闪就飞了.孙子们不依不饶,哭着喊着要.他就吐出圆环扔了起来,说谁拣到是谁的.圆环被大儿子的孩子拣到了,像稀奇宝贝一样端详.这场景被院里乘凉的媳妇们看到了,媳妇们就喊孩子问爷给了什么玩意.媳妇们一看都傻呆了,原来公公噙到口中扔到地下的是个节育环,都不敢说话了,大媳妇从儿子手中抢过圆环使劲向一堆茅草扔去.老汉不知情,用油渍的棉袄打了媳妇几下,气咻咻地回屋去了.后来媳妇们告诉婆婆,婆婆就骂老汉,老死鬼,你把人就丢尽了!从来不拒言笑的油客爷一下感到老脸上臊辣辣的难受,许多时日都不敢抬头望儿媳妇.他说谁把这事说出去,就剜了谁的嘴,让黑老鸹啄去.但瓶嘴好扎,人嘴难封.不久这事就在村子里传扬出去.这件事让油客爷大失体统,别人问起来他拒不承认,他说那是别人瞎逼里胡浸的.

这都是闲书.而真实的油客爷是一个严守规矩的人.他的精湛的榨油技术和经商本领在当年是独一无二的,要不他的老字号的唐家油坊是无法经营数代的.他的经商原则是,秤平斗满童叟无欺.我在一个暑检测里,有幸做了油客爷一个月的徒弟.路上他就告诉我一些活人的道理,他说:孙娃子,我老汉活了一辈子是嘴草心不草,话胡说,事正做.我最讨厌那种油梁压不出屁的人,蔫头不叽心里做事.后来,我和油客爷混熟了,就问:人都叫你烧爷,你不生气吗?大爷说:开玩笑是人们喜欢我,如果我真是那种上梁不正的牲口,恐怕谁也不敢说,他们取笑我是为了愉悦大家.大家一高兴生意随之旺盛,生意是人凑热火的,没有人气没有人缘就没有生意. 大爷年轻时是一个精明利落的小伙子,他跟着爷爷学生意,吆着驴车走遍了十里八村的家家户户.因为家道殷实,十五岁上就娶了一个端方周正的媳妇,媳妇比他大三岁,所谓女大三抱金砖.娶了媳妇,他哭着喊着不跟媳妇睡,他妈只好把铺窝挪到儿媳屋里陪着睡.他爷爷就玩笑:苕娃子愣头青,你不睡爷睡去,狗屎尖上没尝着甜味呢!三混两不混,他就和媳妇熟了,每晚必须捋着那条粗黑的大辫子才能入睡,睡着睡着就睡出了一炕儿女.他说生儿女就像种庄稼一样,人累地不闲,宁可牛挣死,不能哄地皮.女人就像地,闲了地的是懒汉,逛了地的是二流子,穿了绸子没有铺衬,嫖了没子孙.大爷子梢旺,一连生了五个儿子.五个儿子在当年意味着辛苦,所谓儿多了母苦,草多了地乏.大爷起早贪黑的为这一群脬牛蛋子劳作.儿子大了娶不上媳妇是娘老子无能,媳妇娶上后又是成天的泼烦,婆媳、妯娌闹矛盾纠纷不断.油客爷说:不生气不长,生下常着气.每有纠葛,油客爷都能通过各种玩笑轻易化解,直到两人破啼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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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驴车,一个油坊,消耗完了一个人的一生.油客大爷在快乐中走过了一个普通农人平淡快乐的一生.榨油机的出现让油客爷失去了往昔的风采,机械的高速榨油方式,让油客爷体会到了科学技术的无限魅力,但油客爷一直坚执地说,机榨的油不香.风烛残年的油客爷常常转到机榨油坊,他说闻不到弥漫屋子的油香,他睡不踏实.后来他孙子写了一台榨油机,在村子里榨油.孙子让他尝油,他用食指蘸了油就咂摸出油香味了.他在村里说:机榨土榨都一样,那都是土地的精和髓啊!油坊里的人就稠了起来,油客支了一个简易的床睡在油坊里,来来往往的都是老客户的后人,望一望下巴,问一问姓氏就知道是谁家的后人.扯家常谈古事,油坊里的热闹让老人的每个日子都充满了快乐.

后来老人就睡着在了油坊里.一榨油下来,孙子叫爷爷不应,爷早过去了,身子挺得像油梁,端正,安详.

麦 客

唐家湾的确是个好地方,和所有的好地方一样,因为地方好就人稠地窄.

民国时期,出现了许多身着长袍马褂的商贾,一些家境不好的人就长年打长工扛短活维持生计.我家人多地少,祖母去世又早,父辈们无一例外的做过麦客.

麦客是没有技术的活,只要人利索,有力气、有耐力就能挣到钱.我父亲十七八岁就到大靖滩拔麦,他们在五黄六月天穿过一百八十里麻岗去古浪县的大靖滩拔麦.所谓一百八十里岗就是现在称谓的腾格里沙漠.我父亲和村上年龄相仿的一个弟兄夜行昼宿去大靖.白天天气热他们找个井头休息,晚上气温降低,他们脱了鞋在茫茫沙漠里行走.他们必须把鞋省下来,待到拔麦的时候穿.如果一路上把鞋穿烂了,拔麦的时候就无法干活了.

年愈八旬的父亲,一谈起拔麦的事就有些辛酸了.他说首次到大靖拔麦时,去的时间偏早了,大靖滩上的麦尚未熟好,找不到雇主,自然也吃不上饭,他们就在麦田附近,捋了青麦用火焙熟了喂饱肚子.滩上常常有三三两两的麦客活动,他们都无一例外的染黑了嘴巴,光着膀子在地上游逛.大靖人是豪放的,他们不计较麦客们捋食他们的麦穗,一些长期拔麦的人都有自己的雇主,他们可以堂而皇之的去主人家吃饭、住宿.没有雇主的人只好睡在滩上吃在滩上.一天傍晚,父亲和他的同伴找到一个栖身的小庙,兄弟俩就躺在庙门上睡觉,睡着睡着就嗅到一股死葱烂蒜般的臭味.那时候,他们年轻瞌睡重,在弥散的臭气中依然能安详入梦.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那股浓烈的臭气仍然存在.兄弟俩推开庙门,原来庙里躺着一具尸体,看模样也是一个麦客,因为生病或者饥饿死在了破庙里.当年的麦客因病客死异地的事常常发生,死了就死了,谁还当意.此后在等待麦黄的日子里,父亲和他的同伴再也不敢在庙里借宿了,他们就睡在麦地上.那时大靖滩上常有狼出现,休息时就煨一堆火,以免野狼偷袭.到了夜静更深的晚上,大靖滩的麦田上到处是星星点点的篝火和隐隐约约的人声,麦就在麦客的等待中渐渐黄了.

麦一黄,麦地的主人就驮着馕疙瘩来到地上,麦客们就围了上来等待雇主的挑选,选中的人就兴冲冲地跟了主人去拔麦,没选中的就灰溜溜地在地上搓身上的垢甲,等待下一个主人的选择.父亲和他的同伴自然是主家选中的对象,好牛六个牙好汉十七八,他们有的是力气和精神.父亲后来告诉我们,他们第一次出门就遇上了好人,那人姓王,是大靖滩上有名的大户,为人豪爽仗义,四十多岁.他给父亲指了一大片麦地说好好拔吧,这季子这些麦就够兄弟们辛苦的了.自此后,他和他女人,每日三餐都送到地上,从不克扣麦客的饭餐.父亲和他的同伴天麻麻亮就起来拔麦.麦客们像蚕食桑叶一样,把大片大片的金黄撂翻在了地里,土地就露出了它褐黄的脸庞.地上堆起一个个金的麦垛,像昂扬向上的蘑菇.

那片麦地让父亲和同伴足足拔了一个多月,他们的身体被太阳晒出了乌铜的颜色,两把手上结上了厚厚的老茧.拔完最后一块麦后,姓王的主人就吆着骡车来了,他竖起拇指夸赞父亲和他的同伴说:兄弟我没看错人,你们太卖力了,老王不亏待你们.他把父亲们拉回家,杀羊煮肉以示犒劳.那天晚上几个人喝了几盅酒,老王高兴了,执意要和父亲他们结为金兰之好.父亲和同伴说,我们哪能高攀您!他说贫无根富无苗,只要有缘我们就是兄弟.为了不让老王生气,于是拜了把子.老王两口子越发客气了,成天的好吃好喝,还让老婆扯了几丈毛蓝布给我父亲和他的同伴做了两套新衣裳.父亲说那是他长到十七八穿过的最高级的一套衣裳了.老王的女人把他们穿脏了的衣服浆洗干净,俨然就是一个贤惠温存的嫂子.父亲和同伴从未经过这样的礼遇.直到帮助这位仗义的老哥哥把满坡满洼的麦都转运到场上,已是中秋时节了.那是1949年,大靖滩上时常出现声,国民党溃军四处流窜祸害百姓.父亲就对把兄弟说,大哥,兵荒马乱的,不知家里怎么样了,我们该回家了.王哥说,看你们一片孝心,回就回吧,谁都是爹娘老子身上掉下的肉,有困难就到大靖找哥,哥若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天打五雷轰.父亲拿了超量的钱粮,穿了崭新的衣裳,雇了脚力回到了家.


这年九月民勤解放了.1951年父亲应征入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再也没有见到他的拜把子兄长.这成了父亲老年后最大的遗憾.

不是所有的麦客都能有父亲这样的运气,许许多多的麦客因饥饿暴尸一路,有的因病客死麦田.而一些主家吝啬刻薄,既不给麦客足够的饭食,还克扣麦客的工薪.还有一些人用女色引诱麦客,形同于现在的放白鸽,麦客一两个月的辛酸所得便因色而逝.而这种人和这种现象毕竟不多,更多的大靖人是豪放的大气的,他们的襟怀是坦荡的.

那时夏秋两季东去麻岗的路上人来驼往,广袤的大靖滩以它连年的丰产吸引着麦客,也养育着麦客.每年麦客们都在夏日的风中期待麦浪翻滚的季节,辛劳的民勤麦客对大靖滩寄予了无尽的希望.

十多年前,我与妻子去大靖,山山峁峁坡坡梁梁因干旱缺水基本荒芜,而古浪人一如既往的热情和豪爽仍然让我特别感动.我去的人家也是当年因拔麦入籍大靖的民勤人,他们视我如至亲好友,初次见面如此盛情让我万分感激,也颇为羞涩.不难看出他们身上既有民勤人的朴实勤劳,也有大靖人的豪放大度.上世纪七十年代,古浪、景泰屡遭自然灾害,在民勤行乞的人络绎不绝,我的父亲总是毫不吝啬地给予帮助.他说,大靖滩曾经养活了多少民勤人!他们的灾难就是我们的灾难.他和这些人谈说着大靖滩曾经的繁荣,说着他们熟悉的村庄和老人.他一直想通过这些人询问到他一月之缘的拜把子老兄,但物是人非,父亲没有得到一丝有关王姓老哥的信息.父亲说:那可是个好人啊!是大靖滩的水土养育出的人精.但愿好人一生平安!好人必有好报!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