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境·画境·心境――顾太清题画词

内容提要：顾太清的题画词有文人山水画题词、花卉小品画题词与人物画题词三类.她把对自由精神的追求,满族女性的豪爽健朗性格以及女性固有的温情灌注到题画词创作中.三类题画词由外到内呈现情感逐步深入的趋势,文人山水画题词表现文人普遍的山水情怀,花卉小品画题词抒发女性文人的闺阁情怀与生活意趣,人物画题词则刻画女性细腻的内心状态直至顾太清自己幽微隐曲的内心境界,展示近代社会知识女性生命意识的朦胧觉醒.

关 键 词 ：山水情怀 生活意趣 内心境界 生命意识

作者单位：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

顾太清(1799―1877)原姓西林觉罗氏,后改姓顾,名春,字梅仙,号太清,满族镶蓝旗人,善书画、工诗词,贝勒奕绘的侧室.顾太清以词名家,在清代词坛享有崇高地位,其词清丽白描,以真情取胜.清代词论家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说：“本朝铁岭人词,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直窥北宋堂奥.”对太清词评价很高.太清词中有大量的题画词,她的词集《东海渔歌》存词三百余首①,其中题画词69首,几乎占四分之一,这么多的题画词从内容到艺术价值都是不容忽视的.

顾太清大量创作题画词,原因在于她不仅善诗词,且酷爱并擅长绘画书法,她三十九岁作《生日》诗中自注云：“予性好登临,略知绘事”②.而她的题画词自抒性灵、灵感喷发,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则得力于她特殊的学画途径.作为贝勒奕绘的侧室,顾太清的特殊身份不允许她延师授画,她只能自己看画研求,而这又恰恰暗合了领悟画境的奥窍,清初画家王原祁说“临画不如看画,遇古人真本,向上研求”③,顾太清正是通过品读、鉴赏、揣摩古代和当代著名画家真迹“向上研求”而悟得画境,在这方面顾太清又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她所读之画都是王府的历代名画真迹.这种独特的学画途径使她常常将读画、品画的感悟、联想作为题画词创作的灵感源泉.韦勒克、沃伦在《文学理论》中说：“有时诗从绘画、雕刻或音乐吸取灵感.正如自然界的事物和人是诗的主题一样,其他的艺术品也可以成为诗的主题.”④顾太清因绘画艺术激发灵感而操觚挥毫,使得她的题画词诗境与画境交融,境界与性灵相生,而其主体则是顾太清丰富的内心世界.

顾太清的题画词,从内容看有山水长卷,有翎毛花卉小品,有仕女图、人物小照等；就画的作者而言,有前代名家的作品,有太清同时代人的作品,还有太清自己的绘画作品.下面分别加以论述.

一、文人山水画题画词：山水情怀

顾太清的山水画题画词主要表现传统文人山水画的情怀和志趣.

她品读的山水画主要是元代钱舜举、王蒙、倪赞、管道升以及清初画家王等人的山水画真迹,他们的画都属于文人画.文人画往往借画寄寓人格修养和精神境界,顾太清的词既能准确阐释文人山水画的意境与绘画者的内在精神,同时又表现出词人自己的情怀与志趣,表现绘画者与鉴赏者之间的精神共鸣.

首先,顾太清的山水画题词善于准确传达中国古代山水画独特的意境美,表现文人的生命意趣.我们来看《风入松题王叔明<听松图>》：

乱山深处有人家,细路欹斜.长松万树围茅舍,响寒涛,天际青霞.曲涧平铺略,飞泉高挂檐牙.

幽人肥遁厌烦哗,云水生涯.携筇来有谈经客,露疏窗,罗薜周遮.陋室居之何陋,满堂金玉无加.⑤

王明叔即元季四大家之一王蒙.虽然我们不能看到王蒙这幅画的原作,但顾太清的词却使我们眼前出现了这幅画所描绘的景象.她善于从整体上写画面的气象：“乱山深处”“长松万树”“天际青霞”,这正是王蒙山水画繁密伟举、气势雄浑的风格特征,画面松林茫茫、森然幽冷,她还善于用精确的语言传达画家的主体精神,“乱山”之“乱”字极有野趣,而“野”正是王蒙所追求的朴野原始、清幽野逸的艺术意境.下片写隐逸者居处,浓密的野藤间露出疏窗隐隐,正是古代文人所向往的隐居之地.顾太清在对这幅幽冷清寒画境的描写中,又表现了人家、茅舍、小桥、蹊径、疏窗、携杖而来的“谈经客”,她选择这些景物来写,恰恰表现了古代山水画“可游”、“可居”,超脱的同时即是当下安顿的内在精神,不忘怀于人间亲和温暖的生命意趣,这一点深契于中国古代文化所要求的既远离世俗又深入人间的“逸”的人生态度.⑥

其次,顾太清在画山水题画词中追求摆脱束缚、自由不羁的人生境界,她在《被花恼题王石谷<友梅轩图>》词中直接赞扬画的主人“潇洒足平生,不作劳劳羁宦子.梅花结伴,修竹苍松,乐事无过此”.王石谷是清初画坛“四王”之一王,他曾主持创作康熙《南巡图》而得到皇帝赏识,但他不想入仕,仍然回到江苏虞山老家以书画为生,过着虽清寒却精神自由的生活,他的《友梅轩图》表示与梅为友之志.顾太清很喜欢这幅山水画,写了这首题画词.上片写到：

疏枝老干自横斜,开满冷花冰蕊.竹里柴门对流水.夜深人静,梦回酒醒,半隐乌皮几.明月下,小窗前,乱飞琼雪寒烟里.⑦

“疏枝老干自横斜”固然写梅之形态的清雅孤峭,但“冷花冰蕊”则不是梅花的写实,而是中国传统文化赋于梅的冰清玉洁的内在精神,“竹里柴门对流水”将唐代王维闲逸幽静、淡泊自处的诗歌意境融入了画的境界.在这明月皎洁、冷花冰蕊的晶莹世界中,画中人“半隐乌皮几”.《庄子齐物论》说：“南郭子綦隐几而坐,嗒焉似丧其耦”⑧,这是物我两忘、超然尘外的自由精神境界,顾太清受庄子哲学影响很大,她在《金缕曲题吴淑芳夫人<霜柏慈筠图>》中更直接写道：“此际身心清凉甚,兀坐嗒然隐几”.她的人生观以及学识修养使她的山水题画词大大拓展了画的意境,使词与画共同表现出丰富的传统文化意蕴.

再次,在对传统文化中自由不羁的精神境界追求的同时,又融入她作为满族女性词人特有的豪爽开朗的性格和奔放洒脱的情怀,这使她的山水画题词自然表现出一种旷逸开阔、雄浑豪宕的境界,而这种境界正好体现出士大夫普遍的人格与情怀.如：

角声悲,雁行归,苜蓿西风战马肥.毡庐傍水支.塞云飞,暮烟炊,野马平沙细柳垂.秋山积翠微.(《青山相迎送藩王杏庄婿以<塞上景>团扇嘱题》)

塞外大漠野马驰骋,飞云暮烟,在壮阔苍茫中却有垂柳细柔、秋山翠微,豪气中间以秀丽,在闺秀文人的细腻中体现出她作为北方游牧民族后代的豪爽气质：

叠叠银涛翻雪浪,黯黯冷云飞涨.垂藤古木,石壁高无量.望蓬莱,三山远,长风荡.日月双丸小,来复往.天地渺无涯,窈空旷.(《迷神引题徐廷昆画》)

胸襟何其辽阔,日月在她看来如双丸一样小,来而复往,天地茫茫,宇宙无穷.其气魄是其他女性题画词所没有的.

她的山水画题词之所以能够表现出这样壮逸开阔的气势,一是她好读庄子之书,汲取庄子宇宙大化的思想,精神上达到了相当自由的境地；二是与她不同于汉族女性的生活方式有关.和汉族女性比较起来,顾太清享有较为广阔自由的生活空间,她可以同丈夫奕绘并辔远游,这在她的诗歌中多有记述.在《廿四同夫子等》中写道：“风雨杏花稀,残英落马蹄.裹粮探古迹,联辔渡慈溪.”⑨这在中国古代汉族女性生活中是少见的.在《廿七登清风阁后西北最高峰顶》诗中写道：“步上最高峰,岩小径通.阴崖飞异鸟,绝壁走憨童.等登临渺下界,目断四天空.”⑩这是男性文人才有的机会和气度.顾太清说“余性好登临”,她对登山临水的嗜好终身不辍,即使在丈夫奕绘去世后,她也经常与儿子们一起骑马游历,尽情赏景(见诗《初十率钊初两儿游丁家洼访瀑水岩马上口占》),有时甚至几天不归,“贪看秋色归来晚,竟作南山十日留.”⑾满族女性和贵族身份使她能够充分享受这份游历山水的自由,这使她心胸开阔,养成了她豪放洒落的个性,也使她对山水画中壮逸开阔之美有着深刻敏感的体悟,这充分表现在她的山水画题词中,她与画家之间的共鸣其实正是她自己精神境界的展示.这使她的山水画题词默契地表现出古代士大夫普遍的山水情怀与精神追求.

二、花卉小品画题画词：生活意趣

中国古代山水画主要是借意境来表现士大夫超逸的人格情怀与精神追求,而明清以来逐渐兴起的花鸟写意画则主要通过笔墨意趣和精巧构思表达某种微妙细腻的心境意绪,更为自由地抒发绘画者主体精神,个性更鲜明.如果说顾太清山水画题词是对古代文人普遍的志趣情怀和文化积淀的表现,那么她的花卉小品画题词在表现文人普遍志趣情怀之外,更多地呈现出女性文人的情感世界,女性的细腻、灵慧、活泼、妩媚、乐观的生活意趣.

顾太清花卉写意画题词很多,多半是给她自己的花卉小品画题词.顾太清曾在《人娇题扇头<簪花美人>》中说“天作就、爱花心性”,从她大量诗词中我们可以看到：种花、赏花、画花、写花,与女友相邀不顾雪天雨天远路迢迢去看花,是她生活中很重要的内容.可以说花是她生活重要的内容,花给了她极大的安慰和乐趣,也滋养着她的心灵.对花的爱惜是对美和生命的珍惜,是她强盛的生命活力的体现.她将这种闺阁情怀尽情表现在花卉小品题画词中,她曾在《步蟾宫自题画扇》中说因为“惜春去、怕春消瘦”所以要“为花写出好精神”.她的这类花卉小品题画词不同于山水画题词,笔调清新淡雅,轻灵明快,如风行水上,鲜明的表现出她作为满族女性的乐观开朗、热情活泼的个性.

我们来看看这首《海棠春自题画海棠,用秦少游韵》：

借来数朵花枝巧,更不许蜂蝶知觉.放下水晶帘,相伴炉烟袅.

何劳窗外流莺报,且看取、风光占早.留得四时春,岂在花多少.⑿

词人像活泼调皮的少女将自己所画的海棠画悄悄挂在房内,放下水晶帘不让蜂蝶知道,让袅袅的静静陪伴着画上的海棠,词人自己则悄悄欣赏着自己的画作,可是飞过的黄莺儿还是知道了,它们纷纷向人们报告春光已经到来的消息.词人心中暗暗得意,是她的海棠画把春天早早引来的.这首词轻快俏皮,意趣盎然,表现出女性词人特有的灵慧和柔美的情愫.

顾太清特爱梅花,她常画梅,然后给自己画的梅题词,她的题画词写梅的有十多首.顾太清笔下的梅固然有着传统文人所赋于的清高节操：“羞与众芳摇落,孤高竟不与、众芳争悦.冷淡生涯,冰玉精神,耐到东风时节”(《暗香疏影自题<淡月疏梅>》),但并没有刻意表现梅的傲雪凌霜,与士大夫笔下的梅所表现的劲节峭拔、耿然郁勃的孤高情怀不同,她题画词中的梅自有其独特的闺阁情怀.

首先,她题画词中的梅总是在小园幽径、暖室疏窗、绿苔庭院、水边篱下这样的充满温馨恬淡的生活环境中,总是在黄昏淡月之下,有着迷离朦胧的柔和之美：

黄昏淡月,浸水边篱下,缟衣莹洁.占断小园风景别.认取朦胧影子,恍又是、水面低窥,窗外一枝瞥.(《暗香疏影自题<淡月疏梅>》)

暖室香成阵,老干涂红粉.梅花窗子月明时.(《醉春风自题画梅,用竹叶庵韵》)

一径幽香.傍猗猗修竹,疏影彷徨.横斜院宇,冷艳小池塘.(《意难忘自题<梅竹双清图>》)

门掩空庭,疏窗上、移来月明如昼.飞入暗香,知有梅花,早见影儿相凑.(《上升花自题画<红梅>》)

窗之小、径之幽、室之暖、梅之低给人朝暮相对的亲近之感,这是顾太清所特有的在超迈脱俗、清逸淡远的精神追求中仍然充满人间世俗温情的女性情怀,是她特有的温婉纤柔心性的表现.

其次,她笔下的梅有美人自守的闲独和女性的妩媚丰姿,有着少女的纯净羞涩、沉静淡泊,娴雅中有些落寞凄迷,清幽中有些多情忧郁,她赋予梅以女性美的意态神韵：

缟衣莹洁,仙骨姗姗,娴雅处、丰姿清绝.恍又是、水面低窥,窗外一枝瞥.(《暗香疏影自题<淡月疏梅>》)

朦胧处、一枝底覆.问何事、依依倦倚,恁般清瘦绮丽丰姿,淡泊精神.允称百花居首.(《上升花自题画<红梅>》).

综上所述,顾太清花卉小品题画词虽然也同样表现出士大夫的精神特征,而更突出的是作为女性词人的闺阁情怀与生活意趣,活泼灵慧而富于温情,尤其是她的梅花题画词在温馨雅静的生活环境中表现女性的恬淡自守与落寞凄迷,既是古代文人清高节操的延续,更是女性闲独自守的生活意趣的独特显现.

三、人物画题词：内心境界

或许是女性的原因,顾太清的人物画题词多题仕女图,重在表现画中女子细腻的内心状态.在顾太清的人物画题词中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她的两首画像题词,一首是39岁时写的《金缕曲自题<听雪小照>》,这是她给自己的自画像题的词.一首是43岁时写的《凄凉犯题<秋窗染翰图>》,是她在丈夫去世后所写.这两首人物题画词可以说是顾太清这个女性极其幽微隐曲内心世界的呈现.她中年以后的悲苦命运,种种坎坷不幸的遭遇,她内心的苦苦挣扎,她那坚韧而又乐观开朗的个性,她特有的闺阁感性世界,都在这两首画像的题词中表现出来.透过这类人物画题词我们已经在她的身上看出近代社会女性生命意识的朦胧觉醒.

首先让我们看《金缕曲自题<听雪小照>》：

兀对残灯读.听窗前、萧萧一片,寒声敲竹.坐到夜深风更紧,壁暗灯花如菽.觉翠袖、衣单生粟.自起钩帘看夜色,压梅梢万点临流玉.飞雪急,鸣高屋.

乱云暗暗迷空谷.拥苍茫、冰花冷蕊,不分林麓.多少诗情频在耳,花气熏人芬馥.特写入、生绡横幅.岂为平生偏爱雪,为人间留取真眉目.栏干曲、立幽独.⒀

这首《金缕曲》上片写画中在大雪的深夜孤对残灯读书,“残灯”、“壁暗”使她感到极度的沉闷压抑,于是不顾寒冷“自起钩帘看夜色”,词境一下开阔起来：“压梅梢万点临流玉”,“乱云暗暗迷空谷.拥苍茫、冰花冷蕊,不分林麓”,这个女子那么凝神专注谛听着外面的世界,“多少诗情频在耳”,她的“诗情”是由“听”而激发的,在这样雪夜的寂静中她听到的不是外部自然的声音,而是她自己的心的声音――诗情,而这里的“情”特别值得我们注意,它不同于传统词中表达的感情,既不是罗衫怯寒的闺怨,也不是思远怀人,既非离愁别绪,也非悼亡伤感,这种“情”因指向不明而蕴含博大深广,这种捉摸不定、难于言状的隐曲幽微的心境,是对生命存在状态的朦胧思虑,对生命存在价值的探究和深思,是闭门枯坐、幽居悲郁的难言之“懒”和“闷”,是生命萎靡而又不甘萎靡的挣扎,正是这种挣扎使她不顾寒冷“自起钩帘看夜色”,她渴望着外面的大世界,画中女子那向外张望的眼睛充满热切的企盼.她凝神谛听的不仅是有形世界的声音,而且也是在谛听内在自我生命的律动,听见生命中一切幽微隐曲的低语,岁月流逝,生命的短暂与宇宙的永恒在她的内心激烈冲突翻腾,生命终会黯然逝去,于是才会有“特写入、生绡横幅”、“为人间留取真眉目”的举动,这一举动其实渗透着对生命存在意义的幽思.尽管这首词中竹、梅、残灯、雪等形象所构成的意境清寒典雅,仍然是传统的古典美,但已经蕴含着近现代知识女性生命意识的觉醒,表现对生命个体以“孤独”的状态而存在的肯定,即使有奕绘这样与她感情深笃、文化艺术修养高、能与她共鸣唱和的丈夫,她也感到自己有自己的生命世界,这是谁也无法介入的孤独世界.这种对生命以“孤独”的状态而存在的的感悟使得这首《金缕曲自题<听雪小照>》不同于传统女性词.它有很强的内在紧张,从“自起钩帘看夜色”――对外部世界之强烈渴望、不甘幽闷枯居的狭窄空间之局限,到“特写入生绡横幅”、“为人间留取真眉目”――对生命短暂、时间局限之抗衡,在典雅意境中,渗透出朦胧却强烈的不安、企望,这在传统女性词中是少见的.

《凄凉犯题<秋窗染翰图>》则从另一个方面表现了她对于生命价值的独特体悟.

愁难寄托.萧条甚、情丝怎系离索.美人去后,余香尚在,袖梢襟角.罡风正恶.未必算、卿卿福薄.忆当初、修连娟,断肠旧标格.

不堪回首处,霜陨秋荷,钗分金雀.姗姗月底,待招来、望中魂魄.未了今生,或能够、来生会著.散花人、结习空时无所缚.⒁

写这首词时她43岁,丈夫奕绘已去世三年.这首词劈头一句“愁难寄托.萧条甚、情丝怎寄离索”,这既是画中仕女的悲戚,也是顾太清自己的悲戚,真是“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⒂.画中女子在充满秋寒的疏窗下挥毫赋诗,抒发着她满蓄的忧郁情怀.画中人如今也许已经不在了,但这个生命曾经美丽过,所以“美人去后,余香尚在,袖梢襟角”.而“罡风正恶”很突兀地紧随其后,表明突然降临的打击,残酷地摧折了这个美丽的生命.画中这个挥毫抒写自己一腔幽怨的美丽女子,深深刺激了词人,使词人心潮起伏,联想到自己的不幸,三年前丈夫病故,被迫携自己的两儿两女移居邸外,她卖掉金钗,才能在西养马营租赁几间房屋暂居,境况凄凉惨淡,精神上还忍受着不白之冤的折磨,但为了把儿女们抚养成人,她顽强的活了下来.三年来,她艰难度日,这一切对于顾太清这样的贵族妇女是多么沉重的磨难！但顾太清在这里表现出不同于传统汉族女性文人的性格心态来：“未必算、卿卿福薄.忆当初、修连娟,断肠旧标格”,画中的美人如今虽然香消玉陨,但她毕竟拥有过美丽、幸福,她已经享受了生命,词人甚至朦胧的意识到正是经历了这些痛苦的磨砺淘洗之后反而使生命另有一种清俊风标.词人由此联想到自己与奕绘虽然生死两茫茫,但毕竟曾经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深情,那段幸福的生活足以给她力量承当眼下的一切不幸.“不堪回首处,霜陨秋荷,钗分金雀.姗姗月底,待招来、望中魂魄.未了今生,或能够、来生会著”,生活的挫折和打击已经发生了,已经承受了,但如果在今生的梦中、或在来生的世界能够再与相爱的人见面也就足以安慰心灵了.我们看到顾太清把曾经拥有过的美好生活和对未来的美好企望作为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她度过眼下艰难的时光,而不是一味沉溺于忧伤悲凄之中,而显示出独立承担命运的内在力量.这一点与传统女性的生命意识很不相同了,特别是结句“散花人、结习空时无所缚”,太清借此表明自己多年养成的绘画吟诗填词的文人积习未改,而这种积习使她借诗词绘画的创作遣兴抒怀,将内心隐曲幽微的心理尽情出脱,在精神上获得寄托,使心灵得以自由.此句中的“空”既含有佛教的意思,释家的“空”使她超越现世人生的一切烦恼,有包容一切苦与乐的博大怀抱,同时,“空”又表现出顾太清意识流中丰富的感觉状态,她在艺术创造中获得内在自由,这种超越和自由的状态使她独具健朗开阔、坚忍不拔的闺阁情怀.这种丰厚的精神力量、开阔的胸襟使她充分享受了一个女人所能享受的幸福,也使她能够承当一个女人所遭遇的不幸,于是她以平淡而超然的胸怀包容这一切苦和乐.通过观画题词的艺术创造活动来超越自己的人生磨难和痛苦,甚至将生活中的磨难和痛苦作为艺术创作的资源,将生命看作一场体验,这在古代社会的女子中是少有的.我们已经在她身上看出了近代社会女性所具有的生命意识与心理素质.

注释：

① 张璋编校《顾太清奕绘诗词合集》,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其中顾太清《天游阁诗集》七卷,词集《东海渔歌》六卷.下文引顾太清诗词只注页数.

② 同上,第85页,

③ 潘运告编著《清人论画》,第79页,湖南美术出版社2004年版.

④ 〔美〕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第131页,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版.

⑤ 同①,第239页,

⑥ 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第31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⑦ 同①,第221页,

⑧ 郭庆藩：《庄子集释》,第43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

⑨ 同①,第69页,

⑩ 同①,第70页,

[11] 同①,第131页,

[12] 同①,第278页,

[13] 同①,第229页,

[14] 同①,第275页,

[15] 唐圭璋主编《词话丛编》卷五,王国维《人间词话》“大家诗词脱口而出”条. 第4252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

[16] 《辞海》(下),第1922页,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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