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窖山古瑶胞家园三题

题记

世纪之初,经中国瑶学专家实地踏勘认定,今位于湖南省临湘市境内的龙窖山就是瑶胞千百年来寻找的故园千家峒.瑶民被民族史家称为中国的吉普赛人,经常迁徙,却在此地居住千余年,后因不明原因南迁至湘南、岭南、海南山区,一部分留在这里,虽已日渐汉化,却仍保留了一些瑶家习俗.龙窖山留下的瑶民故迹很多,有石寨、石堤、石屋、石桥、祀司台等,祀司台前的石柱子上有象征生殖图腾的石眼.瑶胞世代传唱的《千家峒歌》和《盘歌大王》,或长吁,或短叹,似在提示一种生命,别忘了这一热血家园.龙窖山千家峒的发现,为瑶胞找回了失落已久的一段历史.

又及,龙窖山是罗霄山的余脉,境内两座主峰分别为大药姑山和小药姑山.当地山民也有把龙窖山统称为药姑山的.

云上人家

横渡古龙源泽,翻越小药姑山,遥望大药姑山,万峰竞秀,峦影沉浮.两药姑山之间就是千家峒.山路一条,宛若蛇行,道旁荒芜一片,甚为古老.惟山腰绿树翠竹,浓阴蔽日,冷气森然.再往上,不像是爬山,而像是上天.把云一层层踩到脚下.是那种乳白色的很浓很浓的云,伸手去抓,云倏忽即逝,但舒开掌就发现手心里满是碎了的水珠子,清脆响动.

没有云的地方便有了人家.群峰从四面涌来,遍山呈现古绿色,少树,多篁竹,清气摇曳,修筠挺节,与棕榈、杨桃、山茶相杂处,自成风范.在千百杆翠竹掩映之下,一带石墙围绕着数楹房舍,皆吊脚楼.青灰瓦,木梁甚好,窗棂皆用上等树木镂花而成,愈经风雨愈见风采.虽是深山老峒人家,却有着富贵气十足的讲究.进村便是曲折抄手游廊,一色青石板铺陈,屋前大株梨花更兼芭蕉.山上极少见水,正干渴时,石间忽开一隙,得泉一脉,绕阶缘屋,盘旋竹下而出,诡谲而清洌,不饮亦觉得浸心的凉.涧水淙淙从竹筒中流入农舍水瓮,飞鸟瞿瞿于空中点缀出三两景致.时已日暮.野芳发而幽香,斜阳漩而不沥,仿佛特地注释着“夕阳度西岭,群峰倏已瞑”的古意.

村中有旧世遗风.柴米油盐,竹器篾货,皆由通城脚夫担进担出,走的是一条数里不见人烟的栈道,颇有《水浒传》中押送生辰纲的意象.村人们迄今讲的仍是盘王之礼,适有客来,稚子牵衣,山妻迎笑,老远相接.村长为草药郎中,小学校长是道场先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男女老少皆极少下山,舍不得山中四季如春的景致.山下七月流火之际,山上亦阴气袭人,且无蚊扰之苦,多赏蝉之乐.时至数九寒天,遍地雪裹风号,大山却把严冬挡在了背后,格外地施暖于村人.他们庆幸生于此山中,村北村南,山花山鸟,尽情相娱,饮流泉,染清风,食石蛙,每饭必呷一泡自酿黄酒,寝前则饮些柴禾烹煮土壶烧沏山泉泡制的本地特产龙窖山茶一海碗,如此,虽生活清淡,亦多长寿,年逾古稀者多是晚辈.其生之淡泊死之宁静的境界,使人顿生无限况味.

如我这种名利场中人,云外独步一番,也把那世外炎氛人间烦恼一洗无余,想想山外毫无生趣的日子,觉得实在太冤.闲,不知名利难,凭阑看,夕阳山外山.

梅池

名字很动人,其实无梅,也无池,而是一个躲在大山后面羞于见人的、岁月花白的小山寨.

比村子更老的是树.老气横生的紫槐,老当益壮的白果,老态龙钟的古柏,皆虬曲盘旋作苦苦挣扎状,似乎费了老大的劲刚从千百年的历史厚云中钻出来,长得发焦发黑,刻骨铭心的样子.看了让人也觉得累,下意识地就会把身体绷紧了,似要以全部生的去帮着它长.除了很稀罕的几棵树,所见皆是石头.本地人把寨叫做砦,砦的意思是此地在石头之上,真是叫绝了.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活着时,人们住的是老石屋；长眠了,睡的千年屋也是石头的.连他们自己也像一具具石头,在石缝一般的岁月里,以其僵硬而转动不灵的身体踽踽独行,空气中分明散发出一种血的腥甜味.

一座如此贫瘠的山,一个如此缺乏色彩的村子,却有一个如此鲜灵明亮的名字,令人好生奇怪.但村民们都不得不以为怪,多少辈子都这么叫.况且,有无梅,有无池,都无关紧要.千百年来他们靠吃这山里的石头,不也活过来了吗?

村中的每个男人,都是铁锤敲石板一样名声响亮的石匠,再坚硬的石头,一经他们的手,切块、雕花、刻字,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要多听话就多听话.石头变成了有灵性的血肉,他们的双手则变成了石头.出好了石料,汉子们便挑下山去百多斤重的担子悠在肩上,赤脚在石板路上反复敲打,轻轻一跺脚就飞起轻烟似的粉尘,转眼便在风中消失.消失得太远,让女人们牵肠挂肚,怕她们的汉子从此一去不返.

女人们不愿看到石上的赤脚板扬起的粉尘,不愿看见消失.她们剥下厚厚的棕榈做鞋底,采来柔韧纤细的彩色葛藤,在鞋底编织成梅花与水纹的图案.就这么一针一针地扎着,纳着,随着手指尖的一点血珠儿,眼里含着的一点泪珠儿,把一个个不太明确的日子就扎透了,又慢悠悠地把无限的岁月一丝丝地抽出来.疼痛是短暂的,踏实的是那双鞋,眼看着就把汉子的那两只大脚套牢了.任它走到怎样陌生的地方,女人也是熟悉的.

男人们穿上鞋子走了,走得愈远就愈爱做梦.梦中总是红的梅花,绿的池水.那梅花开得极艰辛,被厚厚的一层冰凌裹着,有隐隐的红色渗出,氤氲如血.那池水涌动得很柔弱却很执著,无数山影树影人影倒映蓄聚于其中,静谧得像一个梦里的梦.每次总是正在梦里纠缠不清时,便醒了,大脑却像亲历过一般,仍是一片绿意.挑着担子,上危崖,踏险坡,肩上不沉,脚下不颤,一步一朵梅花,一步一朵水花,无论行千里万里,这汉子再也不出那女人小小的心眼和她用梅花与池水编织的生活.

山惑

谁都知道药姑山是一座仙山.山上住着一个很美丽很风流的仙女,她不但诱惑了寂寞的山神,还轻浮地挑逗草神花神,经她点化,连那些毫无用处的残花败草也感到异样兴奋,不顾一切地疯长起来.

仙女的邻居,都是一些极本份极有教养的山民.他们住在很舒适的房子里.墙壁用老楠竹片编织成各种各样的图腾,巧妙得看不见接头的缝隙.屋顶苫着比棉被还厚的冬茅草,金黄一片,屋基则用青石垒砌,木炭铺底,又牢靠又隔潮.这种房子,冬暖夏凉,经风耐雨.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人就会慢慢地懒起来.他们不愁吃不愁穿.夏日,他们躺着青石板上吹着清凉的风,枕着缠绵的小溪酣然入梦；冬天他们烤着泼辣泼辣的山柴火,火上挂着小铜壶,煮着家酿的黄酒,或炖着野兔野鸡,心里忍不住就想,神仙又能怎样呢?神仙也不一定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他们在这里虽已生活很久很久了,却也没有什么曲折的故事,每个人的经历都简单得像一片树叶,该长的时候就长了,该谢的时候就谢了,古往今来就这么一辈一辈地过来了.都很满足.尽管神仙就住在身边,但谁也没觉得世俗凡间有什么的不好.日子过得像水一样平静,像石头一样实在.

偏有人把石头投进水里,掀起了波澜.这个人叫少孤,是村里最被人瞧不来的一个人.孤倒是真的,少却并不年少,四十多岁了,还是根筷子一样精瘦的光棍.每天早晨,一听有脚板从他的茅棚前走过,他便兀自儿喊,好妹子呢,困进去一点,看把我挤到床下去了!明白底细的人不笑,只叹气,心中充满了怜悯.谁知这个可怜的人想女人想得竟疯了心,想凡间的女子想不到了,就去想那位风流仙女.不光想,还真的上山上去找.还真的让他给找到了.仙女正坐在一朵喇叭花上,温柔地微笑着,使他弄不清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在做梦.伸手去摸,却摸到了一个马蜂窝,螫得他满地打滚.仙子在不远的地方笑道：“快用旁边的青苔揉揉.”少孤半信半疑,一揉,果然好了,再抬头看时,花、仙子、马蜂窝都没有了,那手上的青苔赫然还在.他用山泉水拼命地洗,却怎么也洗不掉.一只手从此就绿了.

少孤回来后,便用那只绿手给人抓药治病,不管什么花草,一经那手,就变成了百病能除的好药.渐渐地,他成了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草药郎中,药铺也越开越大,草棚拆了,建了二层的小瓦楼,楼顶飘着杏黄旗,上有“仙女点化,妙手回春”八个浓墨大字.旗杆旁边,还有根银亮的线,连着屋里一个匣子,一按钮就能演戏.而今的少孤,少是真的,越长越年少；孤是一点也不孤了,小瓦楼里有了位像仙女一样温柔地笑着的郎中娘子.少孤逢人便说,仙女我也见过,但仙女也没有我屋里的堂客漂亮!

村里便再也不得安宁,年轻人便再也不得安分,谁都想像少孤那样被马蜂螫一下.上山寻找仙女的人越来越多,把狭窄的羊肠小道踩成了一条人走的路.一位诗人后来以此为题写了一首诗,他说他永远也弄不清一个凡人和一个仙女擦肩而过的瞬间是怎样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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