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二题2016年第2期

点赞:32226 浏览:152963 近期更新时间:2024-01-08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七姑娘

暮春,七刀堰的流水从黑石河里分流出来,一路倒映着金黄的菜花,穿进炊烟缭绕的竹林,将胡家石桥拦腰劈为两半.桥是七块青石板铺就的,呈半月形,卧在一波水潭上.潭底凌乱的黑石间生了青苔,一阵风过,水面曲曲折折地荡开耀眼的波纹.一只七姑娘在岸边停住,不停地振动翅膀等七姑娘终于觅到了歇脚的枝丫,玲珑的身体随着风的摇晃上下颤动,两只眼睛左瞧右瞧,阳光下,把人心里感染得也像汪了一潭绿水.

七姑娘是蜻蜓的妹妹.童年的我曾杀死过无数小生灵,但对七姑娘,我却从来就不敢动一根小指头.不但不敢,每当这油黑的翠绿的精灵在我眼前翩翩飞过时,我就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母亲告诉我,七姑娘是坝上人的叫法,在母亲的家乡,人们管这种小小的蜻蜓叫豆娘.

俏生生的姑娘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老气的名字.我不明白.母亲说,豆娘的故事十分凄凉,因为被在京城做官的丈夫抛弃,就想化作一只鸟,飞越千山万岭,去京城看看那个负心汉,在他面前唱起家乡的山歌,盼他回心转意.豆娘飞啊,飞啊,却始终飞不出家乡那高高的山岭,豆娘在溪边一照,才发现自己的翅膀小得可怜,连蜻蜓也比不上.豆娘这才知道观音娘娘将自己在月下的许愿弄错了,她在溪边伤心地哭起来.

后来呢?

后来?母亲要去二婶家帮忙打连枷了,就说,你各人去想.

这是母亲家乡的传说.母亲的家乡在山里,一道清凉的溪水从高高的岭上淌下来,在门口哗哗地响.母亲讲豆娘的故事时,眼里淌着清清亮亮的眼神,隐约着浅浅深深的笑意.和豆娘一样,母亲也是山的女儿,刚到坝上时,母亲走路总要将脚高高提起,重重放下,传为村里的笑谈.为了和村里人搞好关系,母亲在农忙时节总要主动帮左邻右舍栽栽秧看看水什么的,一年年过去,母亲就像村头的那棵枫杨,将根深深扎进了胡家石桥的土壤中.

那时候我还小,况且我在坝上出生,怎么能明白母亲心中的那些微妙.村里的孩子成群结伙地在沟边田边玩耍,在河坝里放牛,在月光下跳房.我家没有给生产队喂牛,在娃娃兵中搭不上话,只得常常跟着打草的母亲在七刀堰边转来转去,这样一来,我就发现了七姑娘的秘密.

七刀堰是一条人工渠.村子下方有一坝野地,荒凉地长了一片荆棘.荆棘后面,是曾被村里人视为禁地的长坟茔.这长坟茔原是村里一大户人家埋葬历代祖先的风水宝地,后来这户人家渐渐衰落下去,到最后一个老人去世时,竟连一个端灵的后辈都找不到.尽管如此,那大大小小几十座坟墓依然静静地历经了无数风风雨雨,从前清的龙旗到民国的炮,再到大跃进,再到“文化大革命”,杂草丛生的坟头们在一座班驳的牌坊后面日夜遥听着黑石河的涛声.1972年我4岁,村里的干部们决定要抓革命,促生产,便拉倒牌坊,将长坟茔开了荒,于是就有了这条从黑石河里引过来灌溉的弯弯曲曲的七刀堰.

严格说起来,七刀堰比我还小了几岁.可几乎所有的河流一出生就都显得既年轻,又苍老,仿佛总在深沉地思索着什么.七刀堰约有两丈来宽,清亮的流水哗哗作响.一年四季,岸边总开满叫不出名字的五颜六色的野花.轻轻盈盈的七姑娘从春天里飞来,在水面上,在花丛中,像阳光撒下的朵朵花瓣.说也奇怪,七姑娘悲惨的传说从未在我心里唤起过伤感或凄凉的情绪,相反,随着年岁渐长,她精灵般的身姿倒将我从野蛮蒙昧的状态中一天天拯救出来,让我在一个叫美的女神面前明白了自然与人事的诸多道理.

不谙世事的孩子还处在半人半兽之间,常常把自己等同于一条狗,一头牛,一只老虎等.其憨态固然可掬,而蛮性一旦发作,其残忍程度却也非常可怕.我就曾经用一根麻绳将歇在竹林里的麻雀的脚拴住,待它张开翅膀冲向天空,便一把将它扯下来,自己却乐得哈哈大笑.那时候不仅仅是我们这些孩子,大人们之间也相互斗红了眼.在一次批斗会上,村里一个又瘦又矮的民兵就一脚踹断了一个“四类分子”的肋巴骨.在那些闹哄哄的岁月里,胆怯而善良的母亲常常带着我远远地躲到黑石河边,反复叮嘱我不要跑远,然后一个人打草去了.半人多深的野草渐渐就淹没了她的身影.我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河堤上,村外的晒场上传来我似懂非懂的许多人的呼喊.我凝视着黑石河,温暖的阳光走动在它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阳光下,滚滚波涛隐约着黝黑的脊背,仿佛是犁开了岁月,一路挣扎着涌来.黑石河太宽太深太重了,她的音色我还无法听懂.我转过身,朝着细细的七刀堰弯弯曲曲地走去.一只七姑娘在我面前飞起,停住,然后朝着上前方的阳光飞去,仿佛为我引路似的,飞飞停停,不时还扭动尾巴,纤长的身体摆动优美的曲线.

走到田野深处,在水流拐弯的地方,我停住脚步,眼前漫天飞舞的都是七姑娘.黄的,黑的,绿的,蓝的.淡黄的,油黑的,翠绿的,湖蓝的.舞着,停着.收拢翅膀,歇在风中轻晃的草尖上;舒展双翅,在水面咬开圈圈涟漪.涟漪远去,一群七姑娘撵着它波光闪亮的水纹,斜飞,正飞,无声无息地飞,她们轻轻盈盈就把阳光变成了一片片舞蹈着的彩色花瓣.

在我的印象中,七姑娘从来就离嘈杂的村庄远远的,她们对七刀堰情有独钟,她们只把身姿展现在清清亮亮的水中,她们飞累了舞累了,就在水边停歇下来,凝视着水中的自己.她们的眼里有水莹莹欲滴,那不是泪水.泪水是在人世间浸泡出来的.你和她们的目光相连,那清澈的水滴就注进了你眼里,再回头看看世界,你的目光就柔和了许多.

七姑娘在阳光下飞过来飞过去,你心里软软的,类似那种在异乡突然遇到了亲人,心里堵得又酸又甜的感觉.

母亲打了一大背篓草,在夕阳下远远地向我走来,到我跟前,却见我噙了满眶的泪水.母亲吓了一跳.我却指着满天飞舞的七姑娘,喃喃地说,七姑娘,七姑娘等”

我是想说,七姑娘为什么这么美,这么美等

母亲在夕阳下轻轻地说,她不叫七姑娘,叫豆娘.

母亲说,后来,可怜而勇敢的豆娘终于醒悟过来,她彻底忘掉了那个负心汉,每天在阳光下快乐地舞蹈.

绝 钓

第一声快快黄的鸣叫还没飘到村庄深处,雨滴就从天空脱落下来.一夜之间,坝上的庄稼就由黄返青.湫隘的农家院屋里里外外都生长着雨声.新麦锅盔的香味在梦里停驻整夜,到天明又不知去向了,撞进眼来的仍是麦子的青涩时光.人们嘴里埋伏着清口水,咽下去,吐出来,心底又涩又苦:

天老爷,不落雨

娃娃长大拜谢你.

大槐树下,孩子们又喊:

鲢胡子,快快黄

娃娃要吃米花糖.

这是多年前关于春末夏初的印象,那时,古老的大地上正生长着我们这群孩子新鲜的脚印.青黄不接的滋味被我们在村头大声呼喊出来,日子的重量似乎轻盈了许多.雨过天晴,快快黄欢快的叫声重又在坝上飘忽.快快黄是一种只闻其声,难觅其影的大鸟.从夏到秋,它都站在村庄的最高处监视着庄稼的长势,警告黄熟的庄稼不要随风逃离,然后及时提醒农人:田头的活路不等人,该磨镰了;该把犁头从墙上取下来;趁着月色,再给栏里的老牛上两把陈香的谷草.对快快黄我们心存敬畏,那是农事的神鸟.村里生长着许多大树,快快黄就在树梢间一掠而过,我们抬起头来,它已隐没不见.


对神鸟我们一生抬头仰视,而对鲢胡子,我们则低下头来,巴不得浑水摸鱼.鲢胡子就是鲢鱼,因为多长了两撇胡须,在水族里俨然智者.小麦欲黄正黄的季节,一尾尾鲢胡子从石头缝里钻出来,体肥味美,我们在岸边望眼欲穿,巴不得它们游到家里的饭桌上.

在童谣之外,我们管鲢胡子又叫鲢巴郎.郎读啷音.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村里的孩子都喜欢这样称呼它.小孩子是村庄无人管束的另一种动物,大人们被工分和庄稼拴住时,孩子们就从家里游出来,沟边河边不知忧愁地闲逛.他们随随便便就把一条小沟细渠拦腰截住,把鲢胡子和其它的鱼们撵得鸡飞狗跳.与孩子们不同,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把鲢鱼叫做鲢胡子,他们这样叫的时候,表情严肃,而语气却透出几分亲昵,那神情,分明在说一位亲切而又值得敬重的老友.

沟再小,渠再细,都掩不住自己的特色:七刀堰满天飞舞着仪态端庄的豆娘,二斗渠则每隔几座村落便踞了一座磨房.新麦从田里回来,晒干了水分,就在通红的黄昏沿着弯弯曲曲的村路被一辆辆鸡公车推进磨房,吱呀吱呀的声音在天宇下传出好远.在每一座欢唱的磨房下面,那黑黝黝的水潭深处,是鲢胡子的乐土.与乐土里成群的鲢鱼相比,孩子们在小沟小渠里碰巧捉到的鲢胡子不过是几根小得可怜的麻麻鱼罢了.

要问坝上每年被风吹黄多少麦子,你得去数每座磨房里小山般垒起的麻袋.

要问每座磨房的水潭里游着多少群鲢鱼,你得请教村里的鲢鱼王.

要撬开鲢鱼王青原公皱纹般紧锁的话匣子,叶子烟不行,大曲酒不行,你得开口就从黑石河谈起.

郁郁的黑石河终年唱着难懂的歌.她是这片坝上所有沟渠的母亲.黑石河的故乡在山里,来到坝上,黧青色的河水泛起浓浓的乡愁,在翠竹簇拥的村庄群落间迂回婉转,最后恋恋不舍地调头南下.无数面貌不同性情各异的水族便随着浪花迁移或长留.在不同的季节,坝上人用不同的渔具邀请它们.

每一座村落都因此而有了自己的传奇人物,他们各有绝活.从胡家石桥数过去,有沈氏父子的鱼鹰船,有太和场的团鱼王胡七,有螃蟹老四,其中,最富传奇色彩的当数河湾村的鲢鱼王清源公.

漫长寂寞的冬夜,村里的老辈子们闲来无事,围拢在我家的火塘旁就着龙门阵和几捧炒得香喷喷的沙胡豆、花生米下酒.酒酣耳热之际,堂屋里渐渐热气氤氲起来.三皇五帝天上地下都摆完了,话题便开始转到黑石河里的渔事上来,也不知是谁首先娓娓道开了鲢鱼王的生平,满屋喧闹顿时低了下去,人们眼里涌动着各种表情:狐疑,惊奇,羡慕等听到精彩时,一片啧啧声,讲到凄凉处,满屋长叹声.

和黑石河边所有的渔人都不同,鲢鱼王有三不钓:人前不钓;晴天不钓;非鲢鱼不钓.他的鱼具既不是鱼竿,鱼钩,也不是鱼网,更不是那一只只黑黝黝地蹲踞在船头的鱼鹰.说来奇特而又普通,就只是一根随手折下来的柳枝.每逢烟雨蒙蒙的黄昏,鲢鱼王在河边的斑竹林里蹲下身来,将柳枝伸进回水沱涟漪颤动的水面,然后便悠闲地盘腿而坐,不时神秘地将柳枝左右摆动.一卷叶子烟在他的烟杆里徐徐缭起青烟,待青烟散尽,再从容地将柳枝提起来,一尾尾黑黝黝滑溜溜的鲢胡子便咬着枝叶上了岸.据老辈们讲,这是他家祖传的秘技,绝不传与外人.他原是州城里保泰和大药房的东家少爷,兵荒马乱的年月家里连遭棒客,按规矩奉上赎金,父母却双双被撕了票,从富甲一方转眼沦为一贫如洗,没奈何,只得回到乡坝头干起了这钓鲢鱼的勾当,以为生计.没想到却因祸得福,土改时成分划成了一根丝的贫下中农,他也就晴天出工,雨天垂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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鲢鱼王不开会,不修房(住生产队的谷仓),不结婚.钓了鱼,就逢赶场天送进州城,换些油盐酱醋.没钓着鱼,就捏着烟杆在岸边静静地吸着,不时朝河面吐出几口烟圈.黄昏里的雨打在他的斗笠上,噗噗地响.

鲢鱼王的绝技听得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心里痒痒的.再见到他时,我们都相互递着眼色,敬畏地望着他,直到他高瘦的身影在村道上渐渐小下去.

大约在我上到小学三年级时,一天早晨起来,听到河湾村方向传来一阵模糊的鞭炮声.中午放学回来,母亲说,那个爱在河边钓鱼的怪老头死了.

怪老头就是指鲢鱼王.也许在母亲和大多数村人看来,他不过就是个怪怪的老光棍,又不爱串门,成天躲在屋里咳嗽.说是有一手钓鱼的绝活,可一辈子连个家也没安上,算什么事.葬丧的那天,我远远地跟在稀疏的队伍后面,跑着.天阴阴的,寒风似乎要吹进骨缝里.我莫名地掉下泪来.我想,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谁能用柳树枝来钓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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