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二题2016年第3期

点赞:12695 浏览:56784 近期更新时间:2024-02-10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梦里梦外的一地金黄

我知道梦中时常出现的那个地方就是故乡,完全缘于那一地金黄.

农村的孩子很早就参与劳动,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最多的莫过于跟随大人侍弄门前的园子.“一亩园十亩田”,侍弄园子不太用得着大力,但却很耗费功夫.在天气渐次转暖、大田作物种完毕,就开始整理园子,种一点供自家食用的蔬菜.下种之前,先要用铁锨将板结的土地翻松,我们叫“踏地”,大人会叮嘱锨不要摊得太厚,深度要尽可能保持足够,这样翻整的土地绵细,种植起来容易.有时由于作物的不同,譬如种植葱蒜或者洋芋,还要整行起垄.一般来说,种植蔬菜环节比较繁杂,在浸种催芽、施肥选窝、下种深浅上很有些讲究,这些精细活计孩童往往做不来,能搭上手的机会不多.种葵花玉米等等相对容易些,做的也比较多些.还记得初始在园子里种葵花的情形,先用铲子在平整细绵的土里旋挖出拳头大小的窝子,将两三粒千挑万选出来的籽粒饱满的种子种进去,将掏出的土回填抹平,在上面画一个圆圈.据说画的圆圈有多大,结的葵花头就有多大,所以我们总是把这样的圈子画得很圆很大,希冀将来的收获大些.但往往到收获的时候,早就忘了当初所画圆圈的大小,无法对证收到手的葵花头与所画圆圈大小比例是不是一致.好在辛苦不会白费,这十几或者几十株葵花,临到花谢霜落的当儿,也能收获几斤葵花籽,年节的时候炒一盘瓜子用来待客磨牙.因为功用仅止于此,一般也不在意收多收少,有些“有它过年无它也过年”的意思.但在夏季满目青翠的园子边角,葳蕤生长着那么一行或者几行葵花,肆意地绽放圆溜溜的花盘,排站成一抹一抹的金黄,这样的景致却一直没有间断过.

在土地承包到户的前一年,队上决定每户划三亩“饲料地”,统一种植葵花,方式是自种自收、收益归户.为着管理方便,推选出了两名公认办事公道的社员来管护,特别规定在葵花结了籽实的时候,不允许私自进田作业,防着有那手脚不干净的行偷窃之举.侍弄属于自家的庄稼,人们自然格外卖力,“人勤地不懒”,那年的葵花长得倒也分外壮实.虽然因为种植面积大,很少有人耗费虚力去在下种的地方画圈,但收获到手的葵花头却比园子边角种植那么几行的要大出一圈,籽粒也大气饱满得多.犹记得那片在四野青翠包围下的葵花地,一档一档地平铺开来,如同威风八面的伟丈夫,神气地睨睇着周遭缺行断垄矮小瘦弱的谷子糜子,肆意炫耀着自己的高大健硕,争抢着阳光的沐浴和雨露的润泽.当它们一同迎来蓓蕾绽放的时候,宛如一个个初抛春怀的妙龄女子,尽情宣泄着固有的高贵矜持和秋波暗递的妩媚,折射出一片片炫目耀眼的金黄,引诱着人们觊觎温饱的贪婪目光.自此以后,那块地就被称为“饲料地”,到如今也这样叫,其实压根儿和饲料没有什么关系.

此后种植葵花就逐渐多起来了,劳作的苦累自然也就难免,尤以种植和收获环节为甚.在耕耘种植的春季,常见乡民――自然也少不了老人和小孩,佝偻着身子,几乎是零角度地匍匐在地点种着葵花.点种的称谓,既恰当也明了,一语道破了种植过程的辛劳.相对而言,生长期间的田间管理倒较容易些,主要是浇水施肥、铲除杂草的活计,可以甩开膀子来干,功效也比较高.麻烦琐碎的是收割,要用锋利的镰刃将葵花头割下运回,晾晒干透,齐聚了家中所有的人手,用棍棒使劲敲打葵花头的背面,将籽粒敲落下来.逢着葵花收割盛期,从村中巷道走过,棍棒击打葵花头的砰砰声和籽粒敲落的唰唰声彼此应和着响成一片,间或夹杂了人们快意地畅谈和孩子们兴奋莫名的呼叫,你就会明白,全村此刻正在为葵花的韶华流逝举办着一场庄重而虔诚的祭奠!

为了减轻劳作的苦累,更是为了适应大面积种植的需要,人们想了不少好的方子,摸索着制作了一些器具.值得一提的,一是可称之为“点籽机”的器物,外形如同龙头拐杖,顶端为喇叭形的开口,中间为中空的钢管,底端打磨得锋利,很容易就可以刺入泥土,从开口处灌入种子,拔起铁管,用脚抹一下,就完成了一次点种的过程,好处是动作快、人松活,可以挺直了脊梁,不受弓腰打趴的限制和佝偻屈膝的苦痛.再就是以焊接为主要工艺制作的“脱粒机”,用角铁焊成四四方方的架子,上部是比葵花头厚度稍薄一点的匣槽,里面有三根钢筋等距排列组成的锟轴,下部是装配的用来带动锟轴转动的电机.操作时只需把葵花头平放进匣槽,高速旋转的锟轴将葵花头从另一边甩出,所有的籽粒就全部被脱落下来,速度极快,比之用棍棒敲打,诚有天壤之别.如果不是亲身参与实实在在的劳作和反反复复地不断摸索,单凭臆想,纵使挖空心思地想破了脑袋,断也不会发明出如此实用而巧妙的器具来.

我始终认为夏季是故乡最美的季节.在这希望拔节、梦想开花、成果凝结膨大的季节,放眼故乡的原野,宛如红黄绿三原色勾画的图板,好像专意要弥补其他季节景色单调的亏欠,毫无保留地涂抹、装扮、变幻、展露着自己的风采.似火的红枸杞、赛金的黄葵花、如茵的绿玉米,扎堆赶趟儿地显摆着各自的缤纷和色彩,红的绚烂,黄的艳丽,绿的娇娆,相互参杂、拱托、浸染,共同美丽着故乡的风景,浸润成就着乡民的梦想.尤其是那成片成片的葵花,本来种植的就多,腰身又健硕高挑,花蕾绽放时犹如为着躲避夏日骄阳而打起了明黄透亮的短柄圆伞,就更加地夺目耀眼.检测如你徜徉留恋的时光恰是远山衔吞夕阳的黄昏,走在阡陌纵横的田野,入目全然是那种厚重而不失豁亮的金黄,你会恍然觉得,即将西沉的太阳怕也是一盏盛开着锦簇花盘的葵花吧.若非如此,那定是遍地的葵花,全都幻化成了一个个眨巴着眼睛的太阳!

我会时不时地走回故乡,也会如同赴约一样年复一年地探视那遍地金黄.现在已是露白霜冷的秋日时光,斑斑驳驳的焦枯黑丝如同老年斑一样,凸显在那些曾经光亮素净的金黄脸面上.这些集体步入成年的葵花,全都谦逊地低垂了昂首一生的高贵头颅,庄重虔诚地向脚下的泥土躬行饱含感激之情的敬礼.他们最后要做的,就是决然而然地走向壮烈的也是最后的归途――用咽喉碰击镰刃的脆响,再次奏响故乡村庄庆贺丰收的华丽乐章.这样的情景,总是令我在无尽的感动中油然泛起莫名的忧伤,更令我忐忑不安和揣摩难定,不知该向这些生动着故乡大地的性灵们,献祭铿锵激昂的礼赞,抑或是婉约哀伤的挽歌更为恰当?尽管这忧伤几可刺穿故土深厚的胸膛,他们却恍若无感或者全然不当回事,就像故乡憨厚质朴的乡亲那样,只以生长死亡这样的轮回,生生不息地守望在故乡大地上.


不经意间回首张望,故乡种植葵花的日子已走过40多年.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岁月里,那种叫做葵花的作物,就以一抹金黄、一片金黄、一地金黄这样渐次交替的方式,将故乡乡民的日子从当初贫困苦焦的境况演绎成当下滋润丰满的模样.而那梦里梦外的炫目金黄,就成为连通我和故乡母体的脐带,起搏着我的脉搏、调节着我的心律、输送着亲情关爱和感动感悟等滋养成分.

让休憩的生命在原处安睡

我在老坟地壅葵花.

夏日的午后太阳热得火辣,光线亮得刺目,凝滞一团的空气完全停歇了慵懒的脚步,沉闷得令人窒息的热浪将我紧密厚实地包裹起来.说是壅葵花,其实要做的活计有两样,一是将生长在葵花行间和根部周围的杂草连根铲掉,拨拉在一旁.二是将铲起的土坷垃拍碎,堆积在葵花根部,拍上两锨或踩踏几脚,以保证现时还比较弱小的葵花不致向四旁歪斜而只能笔直地向上生长.我费力地壅着葵花,起先还和领先一截的弟弟有一句没一句地拉扯着家常,距离拉得过长之后,就只剩弟弟边狠劲地铲草壅土,边抱怨诅咒长久干旱的嘟嘟囔囔.弟弟是做庄稼的好手,他的抱怨诅咒很在道理也很自然.这是又一个干旱的年份,在午后的闷热里,理该娇嫩鲜活快意生长的葵花,甚至比平日不大劳动现在却被持续劳作肆意折磨的我更加萎蔫不堪,再不浇水是不行了.那天我们放弃歇晌并一直坚持到天黑透了才收工回家,为的是将这块葵花壅完,以便早一点灌水.好像只有这样,才对得住那些刻意的生长、合得上生命节律的葵花.

在我和弟弟卖力苦干的时候,爷爷奶奶就静静地躺在同一地块的青纱帐里.我们的劳作和谈话是不是惊扰了他们显然时间有些过长的歇晌午睡的清净,我们找不到明确的答案,连恍惚虚幻的暗示也不曾有过,只能确定他们已不再与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即便是继续着他们的简单生活,也是在另一个世界和另一处家园里.

十几年前他们就已经在我们的追忆中这样生活了.

时光倒流回八十年前,如同这般的正午和我们目下所做的事情一样,爷爷也在锄着这块地里的谷子,要不就是糜子.爷爷深信老辈人流传下来的“锄头三分水”的经验和道理,越是干旱就越是卖力地锄地,在龟裂死硬的土地上用磨砺得刃同薄纸的锄头刻画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图景.但谷子或糜子瘦弱的苗苗最终还是被艳阳炙烤得成为枯草,比禾苗稍晚绝望的爷爷抛却了自家的锄把,被九块银元卖掉一年的光景,去大户人家扛活.爷爷后来曾经言及过,一年扛活的苦累,换来的只是少不更事的两个姑奶吃了时数不长的几升黄米,以及抽大烟的太爷和大爷片刻之间的吞云吐雾,远没有侍弄好自家的庄稼来得把稳.“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世.你太爷和你大爷就是吃倒山城不谢土嘛!到头来啥事都没弄成”.爷爷惯于用这句话作为故事的结尾.听口气,稍微有些愤然不屑他的父亲和大哥的不务正业,却丝毫不见埋怨土地辜负自己劳作的意思.“土地为根,务实为本”,与土坷垃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爷爷,生活态度归结起来就是对土地盲目由衷的敬畏.只有真切地感知、通彻地感悟了生生死死、循环往复的生活,才会把敬畏土地拔高到超越敬畏生死本身的程度.以爷爷经历了八十多年人生风雨和数不清的磕磕绊绊的经验而言,或许不会有错.

我在老坟地掰玉米.这是季节的成年,也是生长的最后时光,因此所有的玉米都蓄长了绛红的胡须,秸秆的颜色由枯黄替代了翠绿,曾经宽阔平展的叶子也收拢成一束上翘的半圆筒状,涂抹上淡淡的干青,在我们擦肩走过的时候带出一些干巴巴的声响.收拾业已成熟的玉米,有“毛收”和“净收”之分.“毛收”就是将玉米棒子直接掰下,归拢起来运回家去,待有闲的时候再剥去包衣进行晾晒.“净收”则是用器具――我们多数用铁钉――将玉米棒子的包衣划破,把素素净净的棒子扳折出来,运回去直接码垛起来晾晒.因为多了一道工序,收拾起来自然赶不上“毛收”那般快速.但多数情况下我们还是喜欢“净收”.固然,对弟弟这个主家来说,“净收”可以减少再次剥除包衣带来的麻烦,还因为留了有营养的包衣在,更容易打动购写玉米秆做饲草的养牛者.而在于我,觉得只有将玉米棒子从包衣里剥离出来才算收拾的干净彻底.何况,直接见证生命从播下一粒种子开始到收获一些种子结束,从细微处解读种子萌发而茁壮成一束葱茏,到所有生命的根须衰弱成岁月的年轮,最终还原到起始原形的生死轮回,也算是对辛苦劳作所作的额外补偿.

我在老坟地里,但不是在壅葵花,也不是掰玉米,这次是将已结束了生命历程、迎来最终归宿的爷爷下葬.当爷爷年长到八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像熟透低垂的麦穗一样,最终从茎秆顶部折断掉落地上的日子正在一天一天地向我们逼近.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等到这支麦穗终于不堪重负而离茎落地的时候,按照一定的程式把他捡拾起来,归整到应该安放的地方――休憩的生命,只有送回原处才能睡得安稳.“人吃黄土一辈子、黄土吃人只一口”,死亡对于一个人,是还债也是救赎.不论在身体和心理上,都不失为一种豁然释怀的解脱,对亡者是,对生者也是.

在完成了设置灵堂、献饭祭奠、穿衣入殓等繁缛礼仪之后,装殓了爷爷的棺木被我们这些走成一串的孝子用麻绳牵引着走向老坟地,止步于埋葬着太爷太太以及先于爷爷过世的奶奶的墓地里.在呈四方形的茔地里,我们这些后辈儿孙和亲戚们在挖成的墓坑前紧围成半圆,淡然地看着帮忙的乡邻在阴阳先生的指挥下将棺木缓缓沉降下去,摆放得端端正正,起身走近墓坑,半蹲着背转身子,用手抛洒起朵朵土花,稀稀拉拉地覆盖在棺木上.然后是帮忙的人快速地用锨铲土入坑,将棺木完全填埋并壅土成堆,修整成前阔后窄的坟包,将爷爷的以往送还给黄土和他的父母.在整个葬礼过程中,虽然充满无可辩驳的真情实意,但进入我耳朵里的悲戚哭声――连同自己所发出的,都带着些象征性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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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人对于死亡,看得很轻淡也很透彻,从谈论的言辞态度、收敛下葬的淡然从容可以看得出来.谈论起死者,不论是为人处事还是品质心性,都依托在过往的那些陈迹旧事上,谈论的其实是往事而不是曾经做过这些事的那个人.最简单明了的,莫过于把人老死去干脆直接地叫做“下场”,即在人生这幕活剧中,结束了自己扮演角色的戏份,接着的自然就是离场.延展开来的意思和隐晦其中的潜台词即:人生舞台上,紧要的不在于剧幕的长短和角色的轻重,关键在于把自己的戏份演足,不辜负站在台上的时光.

对于生死轮回,我的理解是――后辈总要也只有在经历先代的死亡和追忆过往中,才能逐渐成长成熟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讲,死亡既是生长的发轫,也是催生新生命的力量.

下次去老坟地,是壅葵花还是掰玉米?抑或是干别的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毕竟是以后的事.对于以后的任何事情,都应该有千百个理由暂且不去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