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题2016年第6期

房 子

夏林这两天一直沉默不语,只见眉心皱成个“川”字,整张脸难看得很.这其中的原因就是“房子”.

夏林毕业后回到了家乡,在县城一个不错的机关单位工作.最近单位新盖家属楼,不但位置好物业好,而且最重要的是比市场价要便宜得多.可夏林刚参加工作根本没有钱,连30%的首付都拿不出.夏林又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因为有个条件不错的女孩跟夏林说过,你只要写上房子我就嫁给你.所以夏林一直愁得要命,因为这个房子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周末回家,夏林想来想去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他本来不想再拖累父母,可这件事也不能瞒着他们.

夏林的父母都是农民,而如今也快五十岁了.父母靠天吃饭,一年到头退去农药、化肥,根本剩不下几个钱,而且母亲还有高血压需常年吃药,家里为了供夏林和他妹妹上学,已经是一屁股的饥荒,邻里亲戚整天来讨债.望着父母满脸的皱纹和斑白的头发,夏林双眼湿润,他真得难以开口.

父亲似乎看出了夏林有些不对劲.让他给羊添把草,可他却把盛水的桶提给了羊.父亲仰着头盯着高过自己一头的夏林说：“林子,今天这是怎么了,我让你给羊添草你却给它喝水,在想什么呢,是不是有什么事,娶媳妇还不急啊!”夏林叫了一声：“爸等”结果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晚上吃饭,母亲给夏林炒了盘鸡蛋,这可是攒了半月的.家里养了一只母鸡刚开始下蛋,因为没粮食喂,所以整天吃不饱,一个星期最多下三个蛋,半个月好歹攒了五个.因此今天晚上算是几个月以来最丰盛的一顿饭了,平常父母可都是馒头就着自家腌制的咸菜.父亲喝一口廉价的散酒,夹了一小块鸡蛋,开玩笑地说：“托林子的福,今天能吃个炒鸡蛋!林子可要好好干,以后天天吃鸡蛋.”母亲在那边笑了笑,脸上写满幸福,直把大块的鸡蛋往夏林的碗里夹.夏林端着碗看着里面金灿灿的鸡蛋,仿佛是父母那两颗金灿灿的心,眼泪一滴一滴的落进碗里,怎么也吃不下去.

要不是家里的光线暗,父母的眼睛花,一定能看出夏林在哭.但是父亲只看到了夏林拿着筷子不动弹,根本就没有发现.父亲说：“林子,怎么不吃,才出去几天就咋呼（方言：变了的意思）了,闲你娘炒得不好?你可是吃她做的饭长大的.”

夏林终于憋不了,“爸、妈,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什么事?快说”父母都放下了筷子,异口同声地说.

“单位盖家属楼,我想报名写套小点的.”夏林沉默了一会儿说.

“写啊,趁着这么个机会.”父亲说得很急.

“可首付要六万,少一分人家不卖给你.”夏林的脸色很难看.

听到这里,父亲早已没了腔,母亲也偷偷地背过身子,用那双干柴一样的手摸起了泪水.夏林那个后悔啊,明知这是难为父母可还是说了出来,他骂自己真不是东西,真想打自己两耳光.

父亲点上一袋旱烟,跳跃的火头映红了那张老脸.只见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就像一团揉皱的纸,而刚才似乎又添了几道.屋子里静极了,能听到烟叶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父亲掐灭了那袋烟,叹口气说：“写吧,我们给你想办法.”

夏林没说话,他也不知说什么,人就像傻了一样.

第二天父亲把他送到村口走远后对着夏林的背影说：“回去好好干,房子的事没问题.”夏林听得清清楚楚,刻骨铭心,可他却没勇气回头看父亲一眼.

回到单位后夏林想来想去,最终决定房子还是先不写了.找对象也不急,自己还不到三十,过两年再说吧.于是,心里也就轻快了许多.

可是,就在不久的一天中午,夏林突然接到叔叔的,要他赶紧到镇上的医院等

夏林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显然,是为了等夏林才坚持着没咽下去.他紧紧握着夏林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房子等房子等”夏林大声的呼喊：“爸,房子我不写了,您可不能走啊.”可是父亲已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样子看起来很是安详.

夏林的父亲是被汽车撞的,事后人家赔了二十万.夏林捏着这二十万元的存折,又想到自己前几天要写房子的事,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难道父亲等想到这,夏林的泪水如泉涌,嘴中不停地叨念着：“房子等房子等”

最终,夏林的房子还是没有写,他用这钱给父亲在城里的“青山绿水仙庄”写了块好墓地,他说,要让父亲也住上城里人的房子等

临街的窗

此刻他正坐在临街的窗前,托着下巴出神地望着窗外.

窗外的阳光斜斜的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他便觉得暖暖的很是惬意.

街道上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满目琳琅的店铺,从店铺中飘出一些类似噪音的流行歌曲.两行行道树已经落完了大半的叶子,剩下的也都摇摇欲坠.

这些他似乎都没有看到.

他看到的是一个女孩.

女孩很清瘦,脸庞白净,发丝乌黑,那双眼睛似山涧泉水般清亮.她正走在黑漆漆的街道上,高跟皮鞋敲打着地面“咚,咚等”一下比一下响.他觉得这声音似乎比商店里的流行歌曲要好听.他从心里觉得女孩很美,甚至还有些熟悉,因为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多次的那双眼睛似乎就是女孩的.他惊叹不已,难道梦中女孩现身了?

如果不是控制住了,他肯定会大喊一句很俗很俗的话――“我爱你!”但他知道喊出来之后会挨骂,也许会骂他“神经病”,甚至会叫来捉他.

由于从窗口看到的视野范围很有限,女孩身影很快便从窗口走过,因此他不得不把半截身子伸出窗外以便使目光继续尾随着女孩.

远远的看他像极了一只伸长脖子的乌龟.

女孩越走越远,高跟鞋敲打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望着女孩的背影他有些恋恋不舍好想把他拉回来.要是女孩走的慢点多好啊,或者干脆停在这临街的窗前那会更好.他甚至开始怀疑写这篇小说的作者,为什么这么坏.

他的目光舍不得离开女孩,现在已经尾随女孩到了十字路口.就在这时他只觉得眼睛被阳光刺了一下,再看女孩已经被一辆闯红灯的汽车撞倒在了血泊里,高跟鞋被甩出了很远.

他呆住了,嘴巴张得大大的,眼前一片空白.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而这时女孩已经上了救护车,听周围的人说已经不行了.

他惊魂未定,慢慢收回了那半截身子,轻轻地关上了窗.然而刚才那一幕幕却像电影片花一般在他的眼前不断地呈现.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亲眼的看到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在瞬间死去了,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他觉得生命竟如此之脆弱,如此之短暂.这个女孩永远不会在临街的窗前出现了,他变得失落、伤心、痛苦.

一滴泪,晶莹剔透,不自觉地从眼角慢慢流出,经过脸庞又从下巴跌落在手背上.

一阵冰凉从手背传遍全身,直抵脑壳,他猛地一个激泠,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竟是一个梦?

可手背却依旧湿润,他并没有多想,因为他更希望是一个梦.

他重新坐到临街的窗前,窗外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人群中一个女孩很快走入他的视野.

女孩很清瘦,脸庞白净,发丝乌黑,那双眼睛更似山涧泉水般清亮.此刻女孩正走在黑漆漆的街道上,高跟皮鞋敲打着地面“咚,咚等”一下比一下响等

没错,一模一样.

他一直在看着,或者说一直在等着,抑或是在重复着.

当女孩走到十字路口时他绷紧了神经,额头上开始冒汗,根根汗毛似乎都立起来了.

这时,忽然听到一声大喊――“我爱你!”

女孩驻足,吃惊地回头,望着他的半截身子,吐出三个字“神经病!”与此同时,一辆汽车擦着她的裙角疾驰而过,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很乱.

他关上窗子问自己,“女孩在骂谁神经病?”

浓雾的早晨

天又阴沉起来,灰色的云朵连成大片使劲地压下来.远处似乎有雾,迷迷茫茫.

灰色充斥着我的视野.我骑在我家的墙头上,望着远处那连成片的只有个轮廓的大山,它们一样是灰色的,若隐若现.

父亲到山上去了,他去了具体多久我已经记不清了.

母亲做饭的炊烟从烟囱里缓缓冒出,那烟是苍老的,缕缕的灰色慢慢消融进大片的云朵里.母亲一边烧火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声音随着炊烟从烟囱冒出,从茅草下的门口冒出,我闻到了炊烟的味道亦听到了母亲的絮叨.

母亲说：“死鬼,这一辈子你就别回来了,我们不缺你,你去找你的狐狸精吧!”

我知道母亲又在骂父亲了.

小村里的人说父亲让狐狸精给缠住了.几个月前,父亲上山打柴在一片枯草丛中,他发现了一只后腿受伤的狐狸.好心的父亲从没干过什么坏事,他更不会去吃一只受伤狐狸的肉.他脱下了那件破旧的褂子,给狐狸简单地包扎了伤口.伤很重,不一会儿父亲的褂子已被染成了暗红色.

狐狸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直盯着父亲,而父亲只看了它一眼便离开了.

那天,父亲没有打到柴,而是光着膀子甩着十根干巴瘦弱的指头迈进了家门.母亲看到空手而归的父亲,絮絮叨叨的声音便和垂降的夜幕一起把我们包围了.其实母亲说得只有一句话,“怎么有你这样的男人?”父亲一直没有吭声,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记号变得有些扭曲了,在昏黄的灯光里显得越发清晰.

父亲没有吃饭便躺下了,可他一直没有睡着.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上方,那是无尽的黑色,是一个深渊,是一个看不见的魔鬼.我却睡着了,睡梦中我似乎听到了父亲起床的声音,他来到水缸旁舀了满满的一瓢水,咕咚咕咚等凉水缓缓灌入父亲那干涸的躯体,随后,他为我掖了掖被角便离开了.

我始终没有醒来,温暖吞噬着我.

等我醒来时,我已经找不到父亲的踪影了,他连自己的汗味都没有给我留下.我急忙地骑上了墙头向远处眺望,四周是茫茫的大雾,严严实实把大地上的所有都覆盖了.也许此时父亲正在浓雾中穿行,浓雾让他迷失了方向,但凭着良好的记忆又把错误都一一纠正了过来.他的头发已经被浓雾打湿,一绺一绺贴在脸上,晶亮亮的水珠从他的发尖滴落,和他一起消失在浓雾里.

从此,墙头便成了我的马儿.我整天骑在上面.母亲让我下来,我却没有.随后,她的手掌落在了我的后背,奖赏了我一巴掌.

以后,我们家的柴火从来没有断过,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尽管已经没人打柴.母亲的絮叨也从来没有停,她一直在诉说着父亲的种种过错,甚至骂他不是人,撇下我们母子俩不管.但我却从来没有恨过我的父亲,我始终觉得他是那么的和蔼可亲,他那浓密的胡子跟他的手一样粗糙,常常把我从梦中扎醒,他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去捉头顶的蜻蜓.而现在我只能骑在墙头上,打发这让人生厌的时光了.

我想,父亲会回来的.

和往常一样,我又骑上了墙头,我祈盼能看到父亲,可是雾却总来得那么及时.这时我忽然发现有一团雾竟然燃烧了起来,熊熊地向我奔来,在一片灰色中它显得那么耀眼.可是它却不见了,只是一个瞬间,就像划过天际的那颗流星一样消失了.随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沧桑而又苍老.“你下来吧.”那是父亲!他正拨开浓雾向我走来,他依旧穿着那件破旧的褂子,绝对是那件,我甚至发现了那个没来得及打补丁的洞,遗憾的是我没有发现一点血的痕迹.

隔着浓雾父亲向我伸出了双手,说：“你跟我走.”我不知道父亲要带我去哪?

我跳下了墙头,把我的手交给了父亲.父亲牵着我在浓雾中穿行,我浑身潮湿难受,凉凉的雾气直往我的脖子里扎.

渐渐地,我们越走越深,而前方却是一个我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