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二题2016年第2期

点赞:3410 浏览:10999 近期更新时间:2024-02-05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三兄弟

在我的叔叔失踪十日之后,我们三人来到了他位于村北的家里.

这是在一个黄昏之后,夜幕刚刚降临,月光洒在村子的街道上,我们所到之处均能引起一阵狗的狂吠.在过去的几天里,我们三人一直在四处打探叔叔的消息,但遗憾的是,却没有任何结果,村子里已没有人不知道我们插手此事.这使我们多少有点丢脸面.后来又有一些关于我叔叔的老婆的传言进到我们耳朵里,这使我们不禁动了一些心思.于是我们便想找到那个女人,看一看事情有何转机,这便是此行的目的.

今天午后,正当我们在河里游泳的时候,听到有几个村子里的人躲在灌木丛中嘀咕个不停.我们拍了拍灌进耳朵里的水后,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谈话的内容.他们说我叔叔的老婆做派有问题,是个货真价实的不正经,多少年来一直喜欢搞“破鞋”.其中一个人还表示和她有过一些说不清楚的瓜葛.听到这些话后,我的大哥火冒三丈,他连衣服也顾不上穿,就冲到河岸上,他想把事情问明白,但那几个村子里的人却连滚带爬冲下了河岸,消失在了村子里.

这些年来,我们三兄弟做了一些事情,虽然只是一些小事,但确是弃恶扬善的正义之举.因此而获得了一点声望.我们曾在山冈上伏击过偷花生的外乡人,曾把一个不孝顺父母的畜生揍了一个皮开肉绽,也曾将从婆家跑回来的本村女人送回家去,把那儿闹了个底朝天等

但这次的事情,有点不同,是需要动些脑子的,一个从来没出过村子的人,无缘无故消失十日之多杳无音信,这难道不是一件十分蹊跷的事情,不禁使我们皱起了眉头.

叔叔的家位于村子的最北端,离其他人的居所有那么一大段的距离,单独位于一座小山丘下.他当初为什么跑到这儿来盖一所房子,是一件使人想不明白的事情.远远地我们能看到月光下那座房子的影子,就像是掩在雾里有些模糊不清.到那儿去需要穿过大片正在疯长的玉米地,我们听到沿途无数只虫子一起发出聒噪的鸣叫,草丛里的露水打湿了我们的脚踝,沿着白天我们常在那儿游泳的河流的河岸,再攀过几块大石头,终于来到叔叔的家.

我的宝贝儿子,天上有什么?

有月亮.

不对,你再仔细看一看.

还有星星.

还是不对,天上有乌云,有大片大片的乌云.

这是在叔叔家的门口我们听到的婶婶和他的孩子的对话.

我们推开荆棘密布的栅栏门,列队进到院子里.看到我们的到来,院子里的女人立刻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还把一只飞快地塞到孩子的嘴里,但那孩子极不情愿,他庞大的身躯使他看起来已经超过了吃奶的年纪,他有力地扑棱着四肢几乎就要挣脱女人的怀抱.

院子里静悄悄的,四处杂草丛生,在墙角还开着一些指甲桃花,在中间的位置孤零零地扔着一些叔叔使用的农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奇怪的是,这时我们三人同时感觉到羞涩起来,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是很少有的情景,我们在院子里四下走动着,思忖着如何说出话来.要知道我们可不是好矜持的人,但此刻我们却被一种浓重的肃穆气氛所控制,嗓子里异常干涩,内心无限凝重.事情有些麻烦起来.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的.

但是,为什么?

因为还没有事情能超出我的预料.

这样说来,你倒是对我们三兄弟是有些了解的.

当然,在三块石这个地方,没有什么是我不了解的,我是早就看透了这儿的一切.

为什么?

因为恨,除了恨还有什么.说完这样的话之后,她停止了在孩子头上的抚摸,伏下身子在他的脸上亲吻起来.或许是她太爱她的孩子了,她的亲吻有些过火,用牙齿轻咬着孩子的鼻子,用舌头舔舐着孩子的耳朵,我们甚至听到了舌头搅动着唾液的声音.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束手无策.这时天空中有大片的乌云由北向南移动,此刻不偏不倚刚好位于这个院子的上空.那片的乌云的形状在随时变幻着,这时就像是一张口眼歪斜的人脸.

我想说的是我的叔叔,他可是个好人,你应对他好一些等

不要再说了.婶婶说.很少有人有打断我们说话的胆量.我的大哥怔了一怔.然后继续说下去:

我是说好人就得有好报,可现在他却消失不见了.你对他怎么样,你心里最清楚.

闭嘴.婶婶厉声喝道.听到这个,大哥果然将嘴巴闭了起来,默不作声.这使我们感到很惊奇,这是从未有过的情景,被一个女人呵斥!大哥呀大哥,你平时的威风到哪儿去了.看到这个样子,我和二哥也垂头丧气起来,我们弯下身子,脑袋几乎要触到地面上,蹲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任凭夜晚的露水打湿了我们的头发.这时我的脑子里却有了另外的一种想法,在这样的夜里,我们是不是不应该到这儿来,还多余地打听一个消失了的人的消息,完全是自讨没趣.这是我们三人在一起以来,我第一次有这样颓丧的想法,而在以前我完全充满着干劲.

什么英雄侠士,只不过是一些软蛋而已.婶婶抬了抬下颏,对着夜空说,这和你们的叔叔一样.本来我以为你们年轻,不会这样,但想不到你们早早地就改变了,还不如你们的叔叔.真是一些砌不上墙的稀泥,拿不到手上的烂柿子,不结籽的玉米棒子,无用的石头,不成器的木头,不开窍的榆木疙瘩,生了霉的棉花,发了干的狗屎,赶不上架的鸭子,结不了冰的脏水,打不出屁来的窝憋狗,散了架的破木车,弯不了的锨把,派不上用场的破布头,没有滋味的洗锅水,裤腰里的虱子,粪坑里的苍蝇,生了蛆的臭肉,狗腚上的瘤子,猪鼻子里的哈喇子,沾在牙上的韭菜,夹在屁股里的臭屁,地沟里的老鼠,点不着的煤渣,发不了芽的凳子腿,上下一样粗的烟筒,爬不上树的知了猴,漏了底的破锅,掐了尾巴的蝎子,身上搓下来的泥棍儿,耳孔里的耳屎,鸡舍里的杂毛,牛身上的跳蚤,鼻孔里的鼻痂,墙头上的狗尾巴草,装死的屎壳郎.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这样说下去.这些话就像是一块块坚硬的石头,砸在大哥头上,使他和我们一样弯下腰来,这样我们三个人就并排着蹲在院子里.虽然这样的情形使我们感到了一致的尴尬,但我们三人在这时的表现也是有些差别的――大哥一味的将头垂向地面,像是在寻找能使自己钻下去的洞.大哥呀大哥,不要忘了旁边还有我们两个,要钻一块钻.二哥忧伤地望着远处,检测装辨别着墙外的动静.最难过的是我,我实在不知该做些什么好,只得惶惑地看着他们两个.

这是时分,不知不觉我们竟度过了这么久难挨的时光,从庄稼地里吹来的温热的风现在开始变得清冷,夜晚凝露的时刻到来了.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墙头上的草耷拉着脑袋,水缸里的水纹丝不动.有着虬曲枝节的树木仿佛正在沐浴.


婶婶怀里的孩子醒了过来,他把脑袋绕过婶婶的臂膀,瞪着两只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我们,在夜里孩子的眼神显得那么明亮,那么善解人意.这时他挣脱了婶婶的怀抱,走到我们身边来.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走,我带你们去找要找的人.

大哥仿佛死去又被救活一样,站起身来指着我们的脖子愤愤地说:两个没用的东西.接着他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我们不跟女人一般见识,也不需要她的帮助,我们自己去找.

听到这样的话,婶婶抬起头来,望了望天空,还摇了摇头,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我们兄弟三人并非一母所生,确切地说,我们的姓氏也是不同的.或者说,我们三人都有各自的父母,他们之间毫无干系.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们使自己的父母失望透顶,甚至产生了把我们遗弃的想法.同时在村子里我们也获得了巨大的名声.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的母亲曾这样对我说.她曾经对我寄予过厚望,希望我成为父亲一样的人,之所以这样,并非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是因为父亲贩萝卜.在收获的时节,他把这个村子里人的萝卜收起来,贮藏到地窖里,等到了冬季,再卖到不种萝卜的外乡去.据说萝卜这种东西能够顺气,吃下去以后,那些积攒在肠胃里的怨气就一股接着一股被排出来,并且发出很大的响声与很臭的气味.为此父亲和母亲发了大财,过上了比其他村里人更好的生活.这倒不是因为萝卜是多么珍贵的东西,而是因为父亲的短斤少两,人家要一斤,他却只给半斤.做个像你父亲一样的人吧,能有他的一半也就够了.母亲常常这样对我说.但情形很快就发生了变化.因为我揭穿了父亲的恶劣行径,我对集市上的人说,不要理睬那个卖萝卜的人,他有着一副黑心肠.果然,整个冬天,父亲没有一桩写卖,那些地窖里的萝卜很快失去水分,变得如石块一样坚硬,整个冬天,他们老两口蹲在石堆旁一边咒骂着我,一边抱头大哭.后来的情形当然可想而知,他们把我赶出了家门,还让我去死,恩重如山的父母,最后却成了仇家.当我终日在河岸上游荡时,遇到了我的两个好兄弟.我们的境况竟是相差不多,也是刚刚被勒令离开家,永不许回去.我们分别叙述了各自的遭遇.大哥是因为老是在夜里做见不得人的事,被视为丢尽了脸面,使二老无法抬起头来.而二哥则是因为懒惰,他像一块石头一样终日一动不动,把地里沉重的负担留给父母,并压弯了他们的腰.

婶婶的孩子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年龄.要知道这样的年龄是最为危险的,他对一切充满了好奇心,常常会问出难以回答的问题来,使人羞愧难当.他把我们带到屋子里,然后指着一个陌生男人对我们说,呶,在这里.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和酒腥气,那个男人正坐下灯下喝酒.他受到了很好的招待,桌子上摆满了盘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些菜肴黑乎乎的,难以辨别.眼前的景象使我们吃惊不小,欣喜的表情浮现在大哥脸上,刚才在院子里的不快很快消失了.向来我们习惯与男人打交道,而女人则使我们感到束手无策.

屋子里的布局与村子里其他人家也很不一样,在两侧各有一个门,还遮着半截布帘.大哥撩起其中的一块布帘朝里面探出了脑袋,我和二哥也学着大哥的样子飞快地撩起了另外一块,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我们只闻到了一些发了霉的粮食的味道.但婶婶的孩子却从我们撩起的布帘下飞快地钻到黑暗之中去.对于自己的家,他总是熟悉的.我们听到他对我们说,来,在这里,我带你们去找.谁肯再理睬这样一个无知的孩子.

大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男人的脸.兴许是感到了我们的疑惑,到这边来坐下,一起喝一杯.他拍着身旁的座位说.看到我们毫无反应,他又一边摇着头,一边微笑着说,你们这些孩子.

他这样的做派使大哥恼羞成怒.他来到那人身旁,将一只脚踩到那凳子上,把脸凑到他的面前,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谁.

那个男人仰起头来,把酒灌进喉咙里,还用嘴巴吸出了吱吱的响声.看起来完全没有把大哥放在眼里.你们当然不认识我,但你们的父母却知道我,在你们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们就很熟悉.要是不信,现在你们回到村子里去,去向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打听.你们只要说,那个卖石灰的人来了,现在正在他的妹妹家喝酒,他们就会告诉你我是谁.其中的一些人还会来探望我.要知道在这儿,我的朋友可真是不少.

听到这样的话,我们才看到那个男人有多么苍老,他的年龄足有我们兄弟三人加起来那般大.

我们兄弟从一出生便呆在这个村子里,对这里再熟悉不过.这个村子位于一个宽阔的山谷里,南北两面是高山,西面是通往外面的大道,较为独特的是东面,那儿矗立着三块细长尖利的巨石,巨石的顶部长着一些塔松,那是与天空的分界处.村子里的人常常把头仰到屁股上,看着那直插云霄的巨石,脸上浮起阴影.这样的忧虑并非多余,多年前那儿只是陡峭的山崖,在一场暴雨中被闪电劈开,山崖上碎裂的石块掩埋了村子,使大多数人没了命.有一些幸运的人从石缝里钻出来,我们就是他们的后代.在这儿的土地上一半长着庄稼一半长着石头和荒草,村子里的人一半种地,一半做着小写卖.他们既不聪明也不蠢笨,有着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内心.有很多人为了结束这样的生活绕过那几块巨石,到山外面去了,走的时候说永远不再回来,但不久以后,还是跌跌撞撞地从巨石后面再次回到了这里,因为在山外面他们遭到了巨大的伤害并蒙受了难以忍受的羞辱.没有人对山里人以诚相待,他们说.脸上带着被荆棘划得一道道的伤口,腿上布满了被蝎子蜇得白花花的一个个脓包――他们被糟糕的山外生活彻底击垮了.村子西面的大道上常常走着一些形迹可疑的人,那是外乡人到这儿来的路.他们有的是贩兔子毛的,有的是卖石灰和鸡蛋的,还有的两手空空,戴着草帽,什么也不卖,只是在山坡上走来走去,仿佛要寻找山里的一些秘密.我们兄弟几个曾一度有过到山外去闯一闯的想法,检测如有一天我们到山外去,既不会从东面绕过那几块巨石,也不会走西面的大道,我们会从南面或北面,越过那些高山.为此我们曾攀上山崖,我们兄弟三人站在山顶上,脚下弥漫着氤氲的雾气.我们看到远处的一切都在浓雾的包围之中,一座山巅连着一座山巅,模糊的轮廓若隐若现.一切都难以想象.

本来我只是路过此处,往山上送些石灰,但从别人那儿我得到了你们的叔叔失踪的消息,这使我很难过.作为孩子的舅舅我不得不留下来,帮她们母子两个一把.那个正在喝酒的男人对我们三人解释道.他眉头紧锁,一副十分伤神的样子.我已在这儿思索了很久,但目前还没有任何结果.你们山里的事情,我是有一些了解的,但一切都不会这么简单,多年前我就劝说过我的妹妹,让她不要轻易嫁到这儿来,但她还是来了,没有仔细考虑我对她说过的话,还在这儿生下了孩子.现在糟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要知道这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接着婶婶的孩子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抓着一把玉米粒,一个个送向嘴里,嘎嘣嘎嘣嚼着.他轻声叫着那个男人舅舅,来到他的身旁,那个男人怜爱地看着孩子,还把他嘴里的玉米粒用手指抠出来.一边啧怪着他:猪才吃这些东西,脏,你该吃点肉.说着从盘子里夹起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塞进孩子的嘴里.院子里婶婶忙碌起来,猪圈里的猪用嘴巴把门撞得咣咣响,夜晚进食的时刻到了.婶婶一会儿用水瓢在水缸里搅起浪花,一会儿又撅起屁股来奋力地劈着木柴,嘴里怒骂着那些心急的畜生.她是多么有力,多么勤劳,此刻仿佛要把无尽的怨气发泄出来.

我们可怜的叔叔,你到底在哪儿?在哪儿?这时我们三人同时产生了这样的焦躁的疑问.山里的事情向来很好解决,但现在却出现了这样的难题,如果能够换你回来,我们愿意同山上最残忍的黑熊搏斗,我们愿意露宿在山崖上十天十夜不进食,我们甚至愿意用垛去自己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算得了什么,什么也比不上我们行侠仗义的声誉重要),但是这一切都不行,要想找到你,需要动脑筋.

对你们讲出实情吧,那个喝酒的男人说.此刻他兴许是有些酒意了,脖梗发软,脑袋一会歪到左边,一会儿又歪到右边.以上对你们说的话中一半是真话,另外一半则是无稽之谈.你们知道,酒劲上来了,使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并非孩子的舅舅,那个女人也并非我的妹妹.这真是可笑,我怎么能把自己说成是孩子的舅舅呢,她们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一个卖石灰的外乡人,路过此地.那个女人,你们的婶婶向我使了些眼神,我便走了进来,并受到了出乎意料的招待.

说完这些话,那个男人的脖颈似乎更软了,脑袋耷拉到肩膀上,几乎就要掉下来,他继续用含混不清的口气嘟囔着,没有关系,和我没有关系,你们这些爱纠缠的山里人.

现在我们打起了退堂鼓.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我们为了找到叔叔做了很多的事情.我们分头翻遍了村子里所有的草垛和鸟巢,还对村子西面的大道上形迹可疑的外乡人扇了耳光,逼迫他们回忆,看一看脑子里有没有叔叔的影子.我们坚信叔叔不是一个有勇气孤身到山外去的人,除非那些奸诈的外乡人把他带走.我们把山上的众多石头掀了个底朝天,如果叔叔变成了蝎子,他就会被压在石头下面.最后我们把村子里的人集合到山坡上(当然除了我们的父母,当我们找到他们,他们却飞快地钻进地窖里,不愿见我们),当谈起有关叔叔的事情,那些整日喋喋不休的人,却装作是哑巴,陷入到无尽的沉默中去,而那些沉默寡言的人则蹲下身子,变成了坚硬的石头.当我们撬开了他们的嘴巴,他们却只是流出了一些口水,不肯发出任何声响.一切都徒劳无获,徒劳无获.

这件事情之所以棘手,是因为事关叔叔的生死.要知道本来我们就对人为什么活着感到困惑,这是目前我们唯一想不明白的事情,每当这样的问题浮现在脑海里,我们就着急的撕扯起自己的头发来.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和村子里的其他人大不一样,他们看起来从不为这样的问题担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也从来没有人包括我们的父母告诉我们有关这方面的问题.真是狗拿耗子!有的人甚至对我们插手叔叔这件事情表现得非常鄙视.是呀,要是真的能做到不在乎生死,我们也不会为叔叔的事情费脑筋.

因为想不明白有关活着的问题,这就像是一个困惑的源头,所以其他的更多事情使我们感到费解.为此,我们兄弟三人不得不终日在村子里的河流里游泳,希望这样可以得到问题的答案.我们将身体泡在河水里,从清晨到黄昏,夜晚河水变得凛冽,我们才恋恋不舍地爬上岸来,躺在河岸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那些河水在夜里泛起蓝莹莹的光芒,在白天又变得清澈而混沌,暗藏着难以辨别的东西.那条河流位于山谷中,在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山石和荒芜的庄稼地,它看起来总是那样平静,只在我们在里面嬉戏时才泛起一些浪花.一些交流在内部不动声色地进行着――山体里的水分渗入到河底,而在山下的石头底下又密布着一个个细小的泉眼,河水从那里流出,又汇成了小溪悄无声息向山外流淌.没有人知道河水有多深,包括我们兄弟三人.有时我们吸足了气,使自己的身体不断下沉,到达了一个较深的位置,但是在那里,我们的脚趾只是触到了一些有着尖利棱角的石头,我们不得不因为窒息而浮出水面.有时我们也会在水下睁开眼睛,模糊地看到水草缠绕着石块的影子,同时我们的眼睛就感到了剧烈的疼痛,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兴许是夜太深了,现在婶婶的孩子伏在那个男人的腿上睡去了.孩子总是会这样,在犯困的时候就会随时随地地睡去,从来不肯老老实实的躺到床上去,但奇怪的是在可怜的孩子身上我们没有看到一点有关叔叔失踪这件事的影子,就好像叔叔早已从他的记忆中消失.这个时候外面已经很凉了,那些吃饱了的猪在温暖的圈里发出了沉重的鼻息.婶婶始终不肯到屋子里来,她看起来对我们兄弟三人是那么厌恶,不愿靠近我们半步,一个人呆在院子里,只留给我们一个背影.月光下,她的肩头在耸动着,像是在窃笑,又像是在抽泣.可能是酒意褪去了,现在那个男人又清醒了起来,在这段夜里的时光里,我们一直在相互揣测,各种想法在脑子里绕着圈子,打着死结.所有人的目光都是游离不定的,一些猜忌刚刚出现又会被否定,然后再重新出现.只有大哥敢于和那个男人对视,但后者有年龄的优势,他的目光污浊又深邃,使大哥生硬的眼神陷入绝境.

我的确是孩子的舅舅,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我为自己推卸责任的做法感到羞愧,真是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那个男人晃着空空的酒杯说,要知道在这种时候谁不是害怕受到猜疑的,害怕那些麻烦的事情落到自己头上.说完他把酒杯放到嘴边与牙齿碰撞出当当的响声.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下去,大哥带着哀求的眼神,向他摆着手.同时我们看到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个男人的身体像一个黑色的旋涡飞速旋转着.从来就是这样,对一个人的疑惑总是能使我们这些年轻人产生眩晕的感受.

后来我们三人排着队从婶婶家离开,清晨的露水使我们的心情更加沮丧.从此我们对自己不再相信,不单单是因为寻找叔叔这件事情,而是因为永久存在的那黑暗而又坚硬的谜团.

我们不敢彼此看对方,因为我们知道那脑袋耷拉在胸前,无精打采的样子就是我们自己.

我们仍旧终日在河里游泳,只是变得更加沉默,村子里的人在河岸上来来回回地走动着,那三座山崖仍旧高耸入云,有一天我们看到叔叔的身体从河底浮上来,他的头发像盛开的蘑菇,身体被浸泡得白白嫩嫩,就像马上要消融.我们无声的向岸上退去.这只是得到了叔叔死亡的确切信息,却对解开我们的疑虑与困惑没有任何帮助.

小酒馆

“请问现在几点了?”侍者走向前来向H问道.他指着自己的手腕,好像那里曾经有一块表,但现在那里分明什么也没有.“在天亮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H对他说,“这一点请你放心.”侍者点了点头,似乎很相信他的话.他转身离去,像一只矮墩墩的,消失在那些未及收拾干净的餐桌之间.

H面前摆着一只烧鸡.在这个夜晚过去的时光里,他仅仅吃掉了一只鸡头,鸡的身体还完整地摆在盘子里.这符合他对于生活的认识――只做最初的事情,然后坚决地半途而废.其他的情景也是一样,桌子上的半瓶啤酒,刚刚点燃就被摁在桌子上的烟头.

H透过酒馆的窗户看到外面有许多人撑着伞,在向着一些陌生的方向疾走,看起来他们太困了,需要马上赶到睡觉的地方去,否则可能会被睡意袭倒在大街上.他们的伞都是黑色的,不同之处在于有的深一些,有的浅一些.前一种适合垂暮的老人,而后一种年轻人最喜欢.在夜色下,那些伞能有效地抵御黑暗,帮助他们辨别回到住处的道路.

不知什么时候小酒馆的门口挡上了两扇巨大的门板(这是打烊的标志),那好像又不是什么门板,而正是酒馆里的两张餐桌的桌面.因为现在可以看到有八根桌腿孤单地立在地板上.H听到酒馆老板随之发出一声夹杂着哈欠的复杂的叹息声.然后他便趴在柜台上打起了呼噜.他的脑袋旁边放着厚厚的一摞账单,这说明今天的生意是多么好.一群肥胖的女人从后面涌出来,开始打扫到处是菜汤与饭粒的厅堂.她们是多么有力量,好像刚刚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一只手就可以举起一把椅子,甚至是托起一摞滴着菜汤的盘子.她们挥舞着扫帚,屋子里立刻扬起了尘土,使人睁不开眼睛,为了不妨碍他们的劳动,H一手拎着那半瓶啤酒,一只端着盛着烧鸡的盘子来到厨房.

这里空气比厅堂里新鲜得多,使人可以透一透气,但光线却很暗,只有炉子里的炭火还未及熄灭,发出微弱的光芒.H看到有两个大胖子抱在一起在接吻,他们的舌头在搅动,发出泥鳅在泥巴里穿梭的声音,腹间臃肿的肉相互挤压在一起,那定是两个酒馆里的厨师无疑,这从他们身上肮脏的白色工作服完全可以判断得出.二者很投入,对于H的到来没有丝毫察觉.酒馆打烊后的时光是属于他们自由支配的,同时也是无比珍贵的.H进到厨房里短暂的时间之内他们的欢爱就已升到一个极高的温度,互相轻声叫着对方的名字,其中一个称另外一个为“诚”,而另一个则将对方唤做“贵”,同时亲吻的位置也由嘴巴转到脖颈.他们把对方戴在头上的油渍斑斑的厨师帽撤下来,随手扔到旁边的泔水桶里,露出同样油漉漉的脑瓜.这时那个像一样矮胖的侍者搬着一摞盘子走进来,盘子的高度超过了他的头顶,他的脸只得贴在那些油腻腻的盘子上,见到H他的眼里放出吃惊的神采,并立刻做了一个示意其马上离开的眼神.H马上心领神会,他走出厨房,将那半瓶啤酒与那只没脑袋的烧鸡留在炉台上.放下那摞盘子马上就跟了出来,并小声说“你不该到这儿来的”,“像你这种喝了酒的人情绪尤其难以控制,所以你还是不要到处乱走的好.”兴许是天气太热又吃了一个鸡头的缘故,现在H感到肚子里的东西涌到喉咙里,很想吐出来.

对着厨房有一扇低矮的门,里面散出着一股臭气而且还有滴水的声音,H认为那定是这个酒馆的卫生间,就很想到里面去,将那些东西吐出来,但那已经牢牢地攥住了他的手腕,想不到他虽然身材矮小却有那么大的力量,H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认定H已经喝多了,因此想稳稳地控制住他,不让他在这里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现在他们来到厅堂里,拉着H就像牵着一匹马的缰绳.现在厅堂里焕然一新,那些餐桌被拉到了四周靠墙的位置,中间的位置闪出了一块很大的空地,因此现在小酒馆显得宽敞整洁,那些肥胖的女人们已经静止下来,拄着扫帚,或者用手里的抹布擦着腋下的汗水,胸脯上下起伏着――巨大的几欲喷薄而出,涌现滚烫的奶水.劳动完毕,她们脸上呈现茫然的神色,不知道接下来再干些什么.

柜台上的那些账单已经收拾起来了,有一张空白的单独放在一边,那正是H的.现在他的口袋里装着足够多的钱,当他伸手去摸时发现那些钱不知什么时候龟缩到了口袋的一角,就像拒绝被掏出来,拒绝在这个夜晚交到别人的手里.H很快就理解了,害怕它们会在口袋里消失不见,因此只好把手拿到外面来.H看到那位老板现在已经从梦中醒来,两只眼睛开始变圆,嘴巴上的胡须也飞快地生长起来,H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看到那个矮胖的侍者在一边冷眼相观,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一点也不关心柜台上账单的事情.终于那个老板的身体很快地萎缩下去,最终在柜台上消失不见.当他被从柜台后面唤出来时,他已经变成了一只垂暮的老狗.这预示着这个夜晚某个时刻的到来.拍拍它的脑袋,老狗便伏下了身子,根本不需要什么狗的词言,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骑到它的背上,老狗颤颤悠悠地站起身来,看起来非常吃力,毕竟是年事已高且又变成了这样的一种身形,而侍者的身体没有发生任何相应的改变.

他们先是围着房子转了三圈,好像要熟悉一下小酒馆的地形,最后在那些胖女人面前停了下来.H看到老狗已经累得不行了,舌头吐了出来不说一些白沫还从它的嘴角泛了出来.但一些骄傲又严肃的神色却在侍者脸上集聚.现在厅堂的气氛变得庄严而又肃穆.

H看到小酒馆里的局势较白天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侍者主宰着这儿的一切,那些胖女人成为侍者手里的士兵,酒馆老板现在仅仅只是一匹孱弱的坐骑,而厨房里的那两位厨师与此毫无相关.一共有八个胖女人,每个人胯下都夹着一根桌腿.“你们太胖了,这样注定将会一事无成,必须不停地消耗胯下的热量才能使身体上那些多余的赘肉消失.” “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你们需要拼命,不惜血本,最重要的是不要怕疼痛.”侍者对众人说.

H将那张空白的账单折成了一只老鼠随手丢在地上,现在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悠闲.他还是生平第一次驻留在打烊后的酒馆里.因此目前所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奇的.他的个子很高,体形消瘦,与酒馆里的这些人有着很明显的区别,这还能说明,他们有着多么不同的生活.但H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疑虑的人,任何一种陌生或者奇特的生活都无法引起他足够的兴趣.尤其是在夜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没有什么值得探究的.现在H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曾经在夜里用粗大的钢针缝补一个满是破洞的布袋,那时H就躺在她的身边看那些从窗外飞入室内的蝙蝠,那些黑色的家伙鱼贯而入,然后为争夺屋顶木梁上的一块空地而发出吱吱的叫声.在天将黎明的时候母亲用钢针刺穿了自己的眼睛,然后把那个破烂不堪的布袋狠狠地扔到窗外,那上面无数的破洞是补也补不完的.

柜台里面的玻璃橱里摆放着一些酒瓶,其中的几只残留着一些酒,“那都是那些在天亮前提前离开的客人留下的.”侍者在H的背后说“他们都是一些胆小鬼.”H通过玻璃看到厅堂里一派热闹景象,那些胖女人夹着桌腿奋力摩擦着,侍者和他的坐骑悠闲地朝这边踱来,看上去就像是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信步.

“我相信我们可以成为挚友.”侍者对H说,“看得出你也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有理想就有方向,有方向才有生活.”H将一根胳膊放在柜台上,然后将脑袋枕在上面.“而她们就是最好的证明.”侍者指着那些胖女人说.现在他的脸上容光焕发,H知道这完全是他所谓的“理想”导致的结果.侍者先前穿着的白色衬衣的扣子已经全部解开,而先前箍在脖颈里的领结已经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他的胸部就像是久未修剪的草坪,杂草疯长.来到H身边时他侧身下马,那只老狗的脊背微微抖动了几下,接着它将鼻子凑到地上闻了起来.柜台旁是它最熟悉不过的地方,这里的味道大多是它自己的,它很快就寻到了H扔到地上的那只用账单折成的老鼠(账单的味道),然后抬起头来看着H轻声叫了起来.叫声显然是惊动了老鼠,它突然动了起来,并沿着柜台向墙壁的方向溜去,最后钻进了墙角的洞里.H看到它身上账单的白色渐渐变深,在进入洞口的瞬间变成了灰色.侍者认为老狗的大惊小怪打扰了其与H的谈话,脸上现出厌恶的神色.老狗是惊惧的,为此它靠近侍者的裤角,变得悄无声息.

“其实我的理想是做一名将军.”侍者说,但他同时就感到在别人没有问的情况下就直接说出自己的理想是冒昧的,因此又问道,“你认为做一名将军怎么样?”“我是说够不够强大?”显然H平静的神态深深吸引了他,他绕过柜台,踮起脚尖从玻璃橱上取下了一瓶没有喝完的酒,然后又不知从哪里搞来两只满是污渍的杯子,分别斟上了几滴.瓶子里已经空了.H端到嘴边喝了一小口,结果却是非常的糟糕――杯子散发着浓烈的口臭气,而那些酒已经没有任何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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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时候,墙壁上突然钻出一只黑色的鸟来,它用一种轻佻的口吻对着厅堂里的人说出了一个时刻,然后又钻到墙里面去了,看不出一点的痕迹,使人感觉像是幻觉.但分明厅堂里的那些胖女人都听清了.现在她们都停了下来,汗流浃背.停止了那些机械的运动,自信的表情又在她们脸上恢复了.他们是多么听从夜晚时间的召唤,在刚才的时刻里他们受到侍者的控制,为了促成他成为一个将军的梦想,她们不得不做着那样简单又无趣的动作,还美其名曰形体训练.一过,她们就自动解散,对那个将军不做任何理睬.而那位侍者倒是很知趣,同样严格遵守着酒馆里的有关于时刻的规定,现在他主动解除了自己的特权,谦和地拍了拍那只老狗的脑袋,意思是对他刚才的配合表示感谢,然后心满意足地依次将扣子系上,又知从哪里又找回了那个皱巴巴的领结.现在他又恢复了一个侍者的样子,他是否又要开始做一个侍者呢,在这个夜晚剩下来的时光里.“没有永远的权利,”“每晚能够保持一次这样的情形就不错了.”他对H说,然后又端着那只刚才自己用过的杯子转身消失在厨房的方向.H猜想他定是去清洗那些油腻腻的盘子去了,他一定要在天亮前将这些活干完.主人离去后那只老狗显得有些落寞,相比来说过后他是没有什么变化的,倒是眼神里越来越现出一只老狗的苍老,不知在整个夜里他是否要一直这样保持到天亮,现在他讨好地贴到H这边来,仿佛要乞求他做自己新的主人.

没有了侍者的兴风作浪,现在酒馆里平静异常,不知在接下来的时刻里谁会成为这里新的主宰者.现在响起了零乱而又密集的敲门声,整座屋子都巨烈的震颤起来,那两扇门板几乎要被,但那位侍者及时的冲了出来.现在他脖子上搭着毛巾,一边撸着袖管,一边骂着一些含混的词语.他告诉门外的那些敲门的人,“今晚已经有了留宿的人,”“请他们务必马上离开,不要再在这儿浪费时间.”

H看到门缝里排起了一溜毫无光彩的眼睛,他们想要验证一下侍者有没有骗他们,很快他们就安静下来,因们发现柜台边确实站着一位高大英俊的年轻人.侍者感到了他们在门外的迟疑,于是又补充道,“你们是无法和他相比的.他年轻,而且不酗酒,你们谁也没有他清醒,他可以整晚不睡觉!”侍者的话果然见效,接着门外听到他们离去的脚步声,接着他告诉H:“你应该到上面去,而不应留在这里,现在厅堂里的灯必须要关了,否则还会有更多的酒鬼来踹酒馆的门.”

对于H这样一位年轻的留宿者,他们是非常满意的,大概在往常那些打烊后仍留在酒馆里的家伙,不是昏迷不醒的酒鬼,就是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总之在小酒馆里留宿是常有的事情,但H不一样,他只是偶然的留在了这里,不过他现在彻底的打消了离去的念头.如果那样的话,他会感到愧疚不已的,因为他们把小酒馆打烊后的秘密毫无芥蒂地呈现给了他这个顾客,更为重要的一点是,目前H除了肚子有些不舒服,脑子里是彻底清醒的,这对于小酒馆里的人来说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他们一点也不担心H会在天亮的时候对街上的人说出那两个胖厨师的勾当、那个老板的可笑的变形、侍者的野心及从不会在白天露面的那众多的胖女人).

熄灯后的厅堂里一片黑暗,H几乎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看清,他摸索着找到通往“上面”去的楼梯,刚才那些胖女人就是从这里消失的,现在H又似乎听到了她们在上面的说话声与笑声.那楼梯太简单了,只是把几根粗细不一的木头钉在了一起,那些钉子还露在外面,而那些木头仍留有没有被刨净的树皮,好像就是为了到上面去而临时搭建的.

上面完全是露天的,或者仅仅只是这个小酒馆的屋顶,这一点H倒是完全没有想到.夜幕下处处都是无法捉摸的黑影,现在H的鞋子又被湿透了,因为地上有着一个一个地小水洼,那些胖女人一边在洗澡,一边在抱怨着生活.她们把臃肿的身子暴露在夜色下,把头发披散开,每人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木盆从一只大瓷缸里舀起水来从头上浇下,H想,“这是一个整日和油污打交道的职业,每晚的清洗是多么必要”,同时为自己闯到了这个小酒馆的起居区而感到迟疑.或许自己应该回到厨房里,靠着那半瓶啤酒与半只烧鸡度过这个夜晚.但那些女人发现H的到来后,却变得放肆起来,她们纷纷转过身来,将自己的正面朝向H,并邀请H“共同嬉戏”,还有人将水撩到H身上.这使H有些难堪,要不是在黑夜里,她们将会看到他脸上的红晕,为了结束那些胖女人的戏弄,他不得不躲到一块布帘的后面,使她们看不到他.

在屋顶上凉着一张张清洗过的桌布,那些水洼正是桌布上滴下的水形成的,一不小心,H便陷入到了那些桌布的迷宫当中,找不到了出口,H开始抱怨起来.这个糟糕的小酒馆,处处都是陷阱,早知道屋顶上如此的没有秩序,他真应该留在厅堂里,老老实实地哪儿也不去,或许还可以伏在柜台上睡一会儿了,然后这个夜晚马上就会过去.

早晨的露水在桌布上凝结,打湿了H的衣服与头发,他在其中穿来穿去,越来越疑惑在这个小小的酒馆里怎么能用得了这么多的桌布,因而更加沮丧起来.要是这个屋顶是空旷的,那么站在此处完全可以看到这个小镇的全景,当然也可以看到H家破旧的石头屋子.现在H想到自己的母亲是否正站在自家的屋顶,声嘶力竭地喊着H的名字,或者她已经彻底绝望,相信H已经死去,因为夜已经很深了,自己还没有躺到她的身边.H真想发出一种尖利的嘶鸣,好让母亲发现他遭围困的地点,然后母亲定然会像一只大鸟一样飞到此处,拎起他的衣领,带回自己那个温暖的家里.

H看到那两个恬不知耻的厨师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屋顶上,他们在那些桌布后面奋力干着,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大概是厨房里局促的空间使他们感到不舒服,二者才转移到屋顶上来的.他们的身子下面垫着一些柔软的细土,像两头大肥猪发出呼噜呼噜的喘息声,白花花的臀部在黑暗中格外扎眼.

小酒馆里的夜宵开始了,那些胖女人们坐到一张用砖块支起的桌旁,她们对于生活的抱怨一刻也没有停止,“总是在肚皮贴到脊背上的时候,才会吃饭.”每个人面前放着属于自己的餐具――正是刚才用来舀水洗澡的盆子.不知什么时候厨房里的那只盛菜汤的木桶被提到了屋顶上,现在正热腾腾的冒着气雾,显然那些剩菜汤又被放到炉上重新温过.作为今晚小酒馆里唯一的留宿者,H当然要给他们提供怎么写作,“我们已经累了一天了,难道还要我们自己动手不成.”看到H疑惑的样子,那些女人们嚷道,并拿盆子在桌子上敲出嘈杂的响声.桶里的菜汤被H依次分到女人们面前的盆子里,现在屋顶上出现了沉默的情景,只有喝汤时发出的咂嘴巴的声响.这时那两个胖厨师从那些桌布后面大汗淋漓地出现,要知道这也是他们进食的时间.其中一个走过来夺过H手里的木桶,将脑袋伸到里面看了看,然后发出失望的叹息,只有留在桶底的一点了.他干脆举起木桶,喉结骨碌着,将剩余的菜汤倒进肚子里.他的像水囊一样垂着的肚皮马上鼓了起来.另外的那位胖厨师这时神情万分沮丧,并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脑袋蹲下了身子.

那位侍者这时在干些什么?透过屋顶裂缝里泄出的灯光,H看到他正在厨房里独自享乐.桌子上摆着H的那只没有脑袋的烧鸡,而那半瓶啤酒已经被喝干,只剩一只空瓶子.侍者嘴里大嚼不止,随时吐出的鸡骨头就递给蹲在桌旁的那只老狗.

H重新回到厅堂里,将那帮男男女女们留在屋顶,现在这里就像刚刚下过一场雨,地面上,桌子上都湿漉漉的.酒馆里的那些墙壁看起来没有任何的作用,早晨的雾气不知从哪里进到了里面,才凝成了这些水珠.在厅堂里空无一人的时光里,那些老鼠便纷纷跑出来抢运粮食.H看到他们在自己面前四散纷逃,自己的那一张账单已经彻底无法辨认,因为他们都拥有着同样的灰暗面孔.

围着酒柜的一遭吧台在黑暗中的影子无比高大,就像一座巨大的山峰在沉睡.这使人需要踮起脚尖才可以看到酒柜里的那些酒瓶与玻璃杯.H看到它们同样因为被露水打湿而显得毫无生气.他懒洋洋地倚在吧台旁,相信天一亮,众人定然会回到这里,而目前H需要做的就是静静地守候.楼顶上传来众人走动与跳跃的声音,他们或许正在做着迎接黎明的热身运动,但H决计不再关心和介入他们的生活,尽管酒馆里的这帮家伙的生活是如此丰富充斥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这又能怎样呢,一夜无眠,只能使H这样的年轻人增加对于生活的懊恼感,而不会增长任何有关活着的经验.

H听到有翅膀扇动的声音,看来已经有一些醒来的鸟从小酒馆起飞了,尽管看不到它们的任何一丝影子,但却很明显得可以感到那种起飞时所形成的强大气流在酒馆的上空盘旋.它们奋力地将翅膀在墙壁与柱子上摔打,这样有助于把在夜里沉淀的沉重的灰尘挥去.就像是受到了感召,望着酒馆里紧闭着门与那两扇厚重的桌面,H决定向侍者争取到那把酒馆大门的钥匙,这样他便可以赶在天亮前走到大街上去.

一些泛着恶臭的污水从卫生间里流出来,就像一条细小的河流在酒馆的地面上流淌,最后流入到厨房旁的阴沟里.厨房里的空气令人窒息,因为炉子里的炭火即将熄灭,现在正冒着滚滚的浓烟.侍者仰躺在椅子上看起来十分惬意,他一只手端着杯子,一只手正在剔牙,还时不时地打一个响亮的饱嗝.如此少的食物就令他这样满足,这是H想不到的.当他提出想要得到大门钥匙的请求时,侍者只是发出了冷笑,仿佛这样的请求毫无意义.他小口小口地饮着杯子里那少得可怜的一点啤酒,很明显是在思考着什么,最后朝着脚下的那只老狗呶了呶嘴,意思是说钥匙在他那儿.这一点H是应当是很清楚的,作为一个酒馆的老板当然应当将钥匙控制在自己手里,但老板是今晚发生变化最大的一个人,而且在整个晚上他都在坚持着自己的变化没有一丝改变.从一只狗的身上怎么才能找到那把钥匙呢,是从他肮脏的皮毛里还是从他湿热的舌头下面.“别再开玩笑了.”H强忍着愤怒的感受和颜悦色地对侍者说,他现在站在门口执意不肯进入到厨房里面去,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在这弥漫着呛人的黑烟的厨房里跟这个矮胖子纠缠什么.

侍者就坐在H的对面,在他面前摆着的是厨师用来切菜用的木墩.木墩上的盘子里只剩下了一块难以辨认的鸡屁股.侍者松松垮垮与安详的神态使他看起来更像是这个酒馆的主人,他有能力坐在这里控制屋内与屋顶上的一切.“如果一把小小的钥匙就让你这样麻恼的话,今晚你真不应该留在这里.”侍者一扬手就把杯子里剩余的那一点酒液泼到炉膛里,这帮助那些带着微温的炭火彻底地熄灭了并冒出了一些白色的烟雾.他好像是故意这样做,来断绝H的一切希望.“为了一把钥匙你竟然要放弃整个的夜晚生活,这值得吗?”侍者将身子前倾,两手摊开,就像要打开一扇门使H看到更加宽阔的空间.那个刀痕累累的木墩在他面前显得无比宽大.“你应多想想屋顶的生活,他给你带来了怎样的启示?”“年轻人,做事最好多动动脑子,不要那么死板”,“死板呀死板真是死板等”侍着失望地摇着头.说完将脑袋转向那只老狗,并躬下身子,伸手在他的头上爱怜地抚摸起来.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他注视着老狗的眼睛说.

大概是夜晚的时光即将结束,骄傲的神色正在侍者脸上消退,甚至开始变得有些沮丧,现在他拒绝与任何人讲话.“在即将过去的这样一个晚上他们究竟得到了什么?”而这正是使人痛心疾首的地方.

H转身离开厨房,他决定不再向酒馆里的人提出任何请求,因为天就要亮了,他的一切意愿将水到渠成的实现.那两位厨师还有那些肥胖的怎么写作员纷纷从屋顶返回到厅堂里来,尽管楼梯不停地发出就要折断的声响,可他们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担心.他们是到厅堂里来等候天亮的.哈欠声在他们中间此起彼伏.一个小小的酒馆毫无必要用这么多的人,但他们没有一个人看起来是多余的,尤其是在这个漫长的夜里,每个人都各得其所.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布满灰尘的玻璃上,见到H站在厅堂里.那些刚从屋顶上下来的人脸上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面对一个留宿的人在阳光中的时候他们感到了羞涩.

那个秃顶的老板在吧台后面出现,吓了H一跳.他的眼睛红肿着噙着一些泪花,那是困倦导致的结果.他将一张皱褶的账单推到H面前,“留个纪念吧.”H看到他的嘴唇裂开了一道道口子,那是因他整晚蜷曲着身体,并将皮肤收缩得紧紧的所致.但H并没有去碰那张账单,而是将口袋里的钱全部都掏到了柜台上,它们堆在那里就像是一座黑色的小小山丘.

那位侍者从后面蹿出,手里提着一把冒着腾腾热气的铁壶,他身上的衣服看上去真是肮脏.他将壶里的水注入一把暖瓶里,脸上的表情专注又卑微.

当H迈出小酒馆的门时,差点撞到一个人的身上,那人肩上挑着两只木桶,看来在门口守候已久,但他随即被屋内的人告之“一点也没有剩下”.他不得不挑着那两只空荡荡的木桶失望的离去.

H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缩着脖子往前走,在街角他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倏地不见了,那一定是自己的母亲.当她看到H的影子后,便飞快地跑回家去,躺到床上,当H回到家里,她便装作还没有醒来.

责任编辑:韩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