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伦文化纪程(上)

点赞:27121 浏览:128209 近期更新时间:2024-03-26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塞缪尔·约翰逊表露过一种深刻的体验:“当你对伦敦厌倦之际,就是对人生也已经厌倦了.”这位编纂出《英国大词典》的十八世纪的英国作家对一座城市如此倾情赞咏,使我嗅到了泰晤士河边迷人的气息.

近午,“波音777”宽大的翅翼,割破北京上空的云幔,尖利的长啸使空气抖动起来.我轻轻的身子,自城市丛密的楼林升至万米之上,看到了晴碧的天色,看到了雪白的云絮,看到了金黄的阳光.心,开始了诗意的勃动.无论是浪漫的天游,无论是放旷的海航,无论是飘云,无论是水浪,都是适宜灵魂栖息的地方.一切感思、一切情绪、一切想像,都可在清籁和流彩间去寻.无疆的穹苍,收拢于坐椅上一方小小的荧屏——浩瀚的海洋、辽阔的大地,微缩成块状的图案;各大城市只简化为若干个点,移动的飞机图形,拖着细线,连接着它们相距的空间,标出一道清晰的航迹.约五个小时后,飞临乌拉山.从地理课上得来的一点儿知识告诉我,俄罗斯疆域内的亚欧分界处正在这道山.云层浮在我的身下,掩去了这座著名界山逶迤的影子,我无从把目光下视,我只在痴想中感受叶卡捷琳堡的苍古与沉重,横跨两大洲的也只可在这飞越的一刻体会.板块的大陆,是蓝色波涛上的浮舟,随我飞翔的心漾动.波罗的海此时就在机翼下掀荡着它轻盈的身躯,一层层地激散狂恣的光焰,烛亮我隐在幻想世界里的双眼.我按动几下遥控键,荧屏上的画面灼灼地频闪.在遥远的云空观摩人间演绎的悲喜故事,似乎又是隔膜的,难以引出我的泪与笑.

在夏令时的英国,格林威治时间下午两点四十分,飞机的轮子富有弹性地触着希思罗机场的跑道,巨大的惯性和震耳的轰鸣,考验着神经的耐受力,积聚于天地间的全部能量,仿佛在尽情释放.

此时远在东半球的北京,已经入夜了,星月清凉的光芒驱走古城的暑热.我抬腕看看手表,把时针回拨了七圈.我要按照伦敦的节奏,说得更准确些,是要以本能的适应力,来度过一周的旅行生活.在莎士比亚和狄更斯的英伦,感知另一种文明的力量.

“我喜欢迅速而方便的交通,因为扩大人们可以活动的世界的范围,就会扩大他们的心胸.”陌生而新鲜的景物映入视线,心里萦响的是奥尔德斯·里奥纳德·赫胥黎的话音.

希思罗机场建在伦敦西南,占地之广,在世界上是出了名的.入关,走出四号航站楼,导游刘力举着一张纸在门口接团.纸上写着“北京贵宾团”,而且他一张嘴,我就断定他是北京人,虽则多年的海外生活使一口还算纯正的京腔稍打折扣,不过在我听来反有一番特别的味道.口舌在两种发音不同的语言之间开合伸卷,时日一长,倒无法不改变一些.并非出诸刻意的模仿以充时髦,就顺耳、自然.既然“语言是心灵的外衣”这句套话还没有死掉,就无妨认为,这位在异乡初次见到的导游,是可信的.况且他的语气平和,声调不高,语速又掌控得快慢相宜,听上去颇舒服.我刚来,便是一些此地的常识,比方英国是一个南北长一千公里、东西宽五百公里的岛国,比方英伦三岛的提法出自那位晚清游欧的斌椿之口,却非准确,等等,初听他讲起,对于不博闻的我,也有强记的兴味.

空调大巴朝北开去.路面不宽,两边也没有开阔的林野,排在路侧的都是房屋. 这里是伦敦的四区,一路往前,三区,二区,一区,相依地连在一起.市区的此种划分,对我倒是一种新的获得.过去读英语课本,知道伦敦是划作东、西两区的,贫富的差别也极明显.到了现在,遗风未绝.刘力讲,半月前,伦敦获得二○一二年第三十届夏季奥运会举办权后,布莱尔政府定下在东区建设奥运村,延续于那里的贫困将消弭.

居民区临着公路,以双层独栋小楼为多.颜色不统一,白、黄、绿、粉,搭配得谐调而悦目.窗下养着花,楼后的花园里也植草栽树,前后都是养眼的红红绿绿.美的趣味源于对生命的热爱和珍视,源于深厚的修养.将优雅的情调化为花朵,植入生活的原野,在亮薄的叶片上凝视性情的纹络,是文化传统在人格气质上的表露.说起伦敦,旧的印象里,总徘徊着煤烟和久难散尽的雾.徐志摩就恼于伦敦的煤烟.现在的这里,景况早不是那个样子.鲜花绽放诗意的光泽,浓淡的馨香浮在透明的空气里,并且它的夏日不如北京闷热,大西洋的风吹来潮润的气息,一阵晴和的日光,一阵微凉的骤雨,变换着伦敦此季的气象.出门是要常备着伞的,说不定早晚还应添件夹衣.我喜欢伦敦半晴半阴的天气,如一位矜持的绅士,不守规矩的天性却在他的灵魂深处偶尔一显.

进抵伦敦市中心,楼屋的样式多起来,马路在它们中间起伏,让我行阅建筑的大观.中古时期的建筑文化是一元的.哥特式的教寺和城堡,体量高大,视觉感沉重,紧压着人的心.维多利亚时期的楼宇起了一些变化,不再如森林似的只顾朝天上伸展自己的躯干,而是转向平宽方正,追求建筑体对于大地的贴近性,并且折射出内心的坚实与稳固.细部上繁复的刻饰又透出华贵的建筑取向.这是审美上的求异.一些楼房在醒目处标注营造年代,多是十九世纪的建筑.它们似乎脱离了本身的器物性而演变为一种文化符号,在高高的地方显示着荣耀与尊严.我的视线穿越时空,将其作为建筑文化的遗产来仰瞻.时间化为粉尘,弥散在回想中.每一粒微尘都带着历史的重量.我又不免觉得“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在时光中消散无迹”这话过于强调形而上的力量.思想的传承固然永恒,器物性的石筑亦包含精神的内核,使望者在凝眸的一瞬,感受着观念的锋芒.观察的意义在于接受,视像的洪流冲击着我的旧有的文化记忆.我只在早年的上海之游中,看过外滩的楼林,却还相似到七八分.至于紫禁城的宫殿、五台山的庙宇,论列起来,实非一样类别.在同一时空,伦敦固守着昨天的建筑群落,在平静中存续着生活的原有秩序;北京倾力开发庞大的地产,在有限的方圆内砌造着无数新的楼厦,潮水般涌入首都的人们,内心弥漫的决不是怀旧与复古的情绪,却只想同昨天告别.激烈与狂躁在体内积聚,成为人生强劲的驱动力,在安居中满足现实的物质期待成为生存的至高信条.古典主义和现代风尚的强烈对比,更唤起我对于触目一切物象的新鲜感.一个外来人,是从外层一点点地进入它的核心部分,而建筑则是抵临终极落脚点前最初的桥梁.

“每个时代都有一座城市作为它的象征.巴黎是十九世纪的象征,纽约代表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伦敦市市长肯·利文斯通这样认为.言下的意思是,城市经济的繁荣,使莎士比亚时期的伦敦成为二十一世纪欧洲的国际化大都会的象征. 当晚住在牛津街边的Cumberland酒店,和六年前游澳大利亚,住进悉尼列王十字区(Kings Cross)旁的酒店一样,都是紧临闹市.其间虽隔了多年,记忆和感觉却一下子就连上了.国内的高星级饭店,在街上的建筑群中总能显出它的豪华气.伦敦的豪华型和昂贵型饭店,同相邻的楼房连在一起,看不出特别的地方,一句“故意不显眼的饭店”,大约是含着夸赞的意思的.窗外是马路,入夜,伦敦和悉尼应该都是安静的,因为商店关门了.列王十字区虽然霓虹灯闪烁,弥漫一片彩雾,而光怪陆离的景象也有收场的时候.况且我把厚窗一关,一切都隔远了.酒店后面的一条窄街,有一座教堂,墙面留着上百年前的宗教题材雕刻.它建在这里,路人的脚步仿佛也迈得轻缓,四近似更肃静了.

只看外观,Cumberland酒店在楼林中毫无惹眼的地方,除去大厅还算宽敞外,房间和楼道稍显局促,却颇有布置.大厅里先牵动眼光的,不是前台的怎么写作员,而是三尊男人彩色塑像,其中的一尊是横卧在那里的.这种设计构思,是我从未见过的,感觉一新.还有一扇半透明的大玻璃,流着水.这是水幕!轻细的水声溅落到心里,亦是一种特别的语言.电梯安装在巨大的玻璃柱体内,钢质的骨架裸呈着结构的细部,不受框束的样子,散溢着自由无拘的精神.看惯了隐设于深深井道里的电梯,猛见到外置的金属的内脏,自然是对原存的视觉经验的颠覆.我能够清楚地观摩它上下滑行的过程.强烈的冲击波击穿玻璃壳的屏蔽,直刺我的神经,也使我的目光有了硬度.四壁挂着几幅画,有些干脆就画在墙上.线条和色块组合成抽象的图案,甚至古怪.壁灯放射出粉红色的光线,柔和地投映在这些画作上面,添深了它们的颜色,并且隐隐地增加了一些变化.我觉得一片模糊的影子挤压着我的感官.我还无资格妄称老朽,面对异国的文化,为什么也会感到隔膜而艰于接受呢?

房间的陈设,简洁而朴素,色彩和线条占据了小小的空间.墙面本是洁白的,涂上几抹绿,简单的颜色拼接出一种淡雅的情调.茶几上的一对玻璃杯,斜立着,在静止中划出飘逸流动的线.杯底其实是平滑的,只在造型上稍加变化,就异于常例了.宽屏液晶彩电挂在墙上,打开,光影闪烁,犹如看画.装修者用明艳的颜色和精致的摆件把房间布设得悦目而怡情.

出发前,在北京的说明会上,导游说过,伦敦和北京的时差为七个小时,下飞机就吃晚饭,有助于倒时差.这样做,其实只是调整感觉.洗漱完毕,躺下,晚上十点多,而在北京,已是第二天拂晓了.这么久没合眼,我的倦意却不浓.睡床宽大,被褥柔软,散发着一缕淡香.舒服的环境消解了初来异地的陌生感,真当得“如归”这两个字.奥尔德斯·里奥纳德·赫胥黎就是在这样可羡的环境里消磨着光阴,才写出他的高论吧?是:“因传统的人生哲学发生变化而成为可能的舒适这件事,现在已经自行发展了.因为追求舒适已成为一种生理习惯,一种风气,一种本身就值得追求的理想.”他还说:“等中古时代和现代早期的人们在生活上之所以既不讲卫生又不会舒服并不是缺少改变他们生活方式的能力,而是因为他们愿意那样,因为肮脏和不舒服适合于他们政治上、道德上和宗教上的原则和偏见.”接受他的思想的人,实在是找到了现代享受的精神上的来源.于是不惜付出高昂代价也要改造现存状况,提升生活的质量.

享受舒适会催激思想的活动,我真的难以入眠了.昨天还在北京的家中,怎么一下子就躺在了入夜的伦敦?《新京报》上的一篇文章里说:“旅游,就是把我们自己从每日所在的旧轨道中脱离出去,到一个全新的环境中,去尝试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一种通过空间移动而带来差异的生活,在那里我们得以恢复自己新鲜的生活感受和对世界的敏感.”此时,这座动感之城的一声响、一光影都刺激我的神经末梢.夜已这样深,身子已这样乏,脑子仍是清醒的.我怔怔地睁着眼睛,望着窗外透进的街灯的光亮.街上爆出一阵青年男女的说笑声,在夜空里特别响.还有不愿和黑夜一起沉默的人呀!我想着很远的事,又什么也没想.何时入的梦境,我也说不清.

一阵警笛的尖啸刺穿夜街的寂静,把我从梦乡唤醒.看看表,推断一下时间,此刻的北京已是早晨七点,这里却刚刚半夜十二点.我再也睡不着,生物钟让我仍然顽强地在北京时间的轨道上运行;而一件并未引起我注意,竟至忘记的事件——伦敦爆炸,忽然揪紧了我的心.我之所以对此事不上心,主要是它离我太远,无论空间距离还是实际生活.现在,我就置身于伦敦市中心,今天是二十四日,七日、二十一日发生爆炸的那些地铁和公交车站,或许就在附近吧?近日报纸的头条,刊登着制造恐怖袭击的嫌疑人出没于Wastbourne Grove地铁车站、Oval车站、二十六路公交车站、沃伦街车站的照片,不大清楚,都是由闭路监控系统的摄像头拍下的.后来我到了考文垂、曼彻斯特、圣安德鲁斯和爱丁堡时,读报、看电视,陆续知道在二十七、二十九两天,英国警方抓住了“七二一”爆炸案的四名嫌疑人.电视里反复播出的镜头是:一个阳台上,两个赤着上身的男人举起双手就擒,他俩身材粗胖,像是没有衣食之忧.七月三十日的《泰晤士报》刊载海伦·朗比洛的文章,题目是:《真实生活如小说般展现》.在他看,伦敦爆炸震荡着这个国家教条化的生活秩序,“似乎让人觉得英国人的日常生活中错误地掺进了汤姆·克兰西惊险小说的情节”.我不博览,没有看过这位美国军事惊悚小说大师的畅销书,不知道他是怎样描写当代尖端军事科技的.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大片、动作游戏也从未得睹,但是只听一连串的名字,也能嗅到浓烈的味:《分裂细胞》《幽灵行动》《燃眉追击》《冷血悍将》《复仇骇客》《致命对手》《爱国者游戏》《绝命追杀令》《恐惧的总合》等足以叫人心惊肉跳.生活按照他的逻辑逐层推演,快速展现着当今西方世界的社会场景.文化的隔膜,使我难以产生深度理解.不过,现在我却微微地触摸到了这个肌体的一丝脉搏.优裕生活中的现代人,反会生出多余的烦恼,在小说、电影、网络制造的虚拟空间中寻求避世的去处,却没有足够的耐心忍受现实的平淡.忽然,他们熟悉的这座城市平地一声响,血尘在空中飞扬,小说、电影里描述和映现的情节就在身边,使一切出现在文字和屏幕上的逼真无比的东西黯然失色,惊慌的人们对虚境和实境简直无法分辨.他们无心再兴致勃勃地去读哈尼夫·库雷什的小说《我狂热的儿子》,莎娣·史密斯的小说《白牙》,莫尼卡·阿里的小说《砖巷》,因为这些作品对于现实的冷峻观照以及笔触的微妙、含蓄、幽默,令人毛骨悚然.文章的作者“卒章显其志”说:“这些小说生动地描述了第二代移民的心态,解释了恐怖主义为什么从英国内部产生的原因.”隔日我们北上,路经伯明翰时,导游讲“七七”爆炸案的嫌犯,据说就是在这里抓到的,是个巴基斯坦人的后裔.我无缘走进这座英国第二大城市、欧洲体育之城,浏览遍布街巷的画廊、博物馆、交响乐堂、国家展览中心和皇家芭蕾舞剧院,却听到这样的消息,不禁一叹. 呼啸的警笛声震颤着夜伦敦的空气,人们的心上起了一阵不安.清晨,我走出酒店.海德公园就在附近,散步去,可以在微亮的天色下看看刚从静夜里醒来的伦敦.酒店门前停着一辆出租车,式样老旧,忠实地保持着上世纪初的样子,但漆色很新,内饰讲究,也有足够宽敞的空间.车门是朝后拉的,和北京的出租车正好相反.坐上去,如一位养尊处优的贵族,享受着中古遗风,很容易产生怀旧的情绪.这是一种优雅的体验.检测定泥古的心重,又仿佛坐入四轮马车,听着清脆的蹄音敲响湿滑的石板路,穿行于雾中的伦敦.我后来观察到,伦敦、曼彻斯特等城市的出租车,都是这种中古时期的老爷车造型,仿佛刻意让经典来抵消时尚.颜色原来多是乌黑的,故称“Black Cab”,现在,不但颜色多种,而且把五花八门的图案喷绘上去,占满车身,很花哨,跑在街上,成为流动的风景.若把这样的车子交给年轻人,极速狂飙于街头巷尾,会叫路旁的斑白者瞠目结舌.站在车旁的就是这样一位老人,朝我示意.是司机吧?我摇摇头,他也无所谓,生意的忙闲似不重要.他很悠闲地抽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转过街角,就站在牛津街的尽端了.对面立着一座大理石拱门,纯白的颜色,很配后面那一片鲜翠的草坪.乔治时代的设计师约翰·纳什创筑的这件作品,是一八五一年从白金汉宫的正门移到这里的.街两侧的楼房,体现着二百年前乔治国王执政时期的建筑风格.我不通建筑学,拿笔,也无力把这风格的甲乙描述出来.只凭眼观,这些楼房,都开着长方形的窗户,洁白的窗框嵌在灰色的砖壁上.这样开敞的窗子,迎纳着充足的阳光,屋里的一切必会被照得透亮.西藏的碉楼,也开着很大的窗子,使厚重的墙壁透出轻灵感,它们之间存在某种关联吗?

街上开始走动上班的人,步子都是匆匆的.街角的一家快餐店里,几个怎么写作员正忙,一边清点着刚刚进的货,一边上架.门口的红色亭旁,一个年轻女人靠着栏杆抽烟,好像在等谁的.双层公共汽车开过去,车身喷着彩色广告,闪过的光影正好做了她身后的衬景. 往左手拐,走几步,商店都没开门.有一个穿牛仔裤的青年快步迈下路边的台阶,不见了.我跟过去,台阶向地下转了一个弯,呵,是地铁.站台上空空荡荡,前面那个青年回头看了我一眼.四下是这样的静,静得有一种不安.我想起在北京看到的那则消息:就是大前天,一个叫梅内塞斯的巴西青年,在斯托克韦尔地铁站被误杀.恐怖分子的爆炸袭击,揪紧了英国人的神经.况且天这样早,一个陌生人游荡于敏感地带,难免不被怀疑,不知在哪个暗处,就有警方冰冷的口.我后颈发凉,不安的心悬荡起来,赶紧退回身.北京的地铁站入地很深,台阶数十级;伦敦的不是这样,离地面很近,一转弯就上来了.墙壁被广告遮覆却是一样的,朦胧的眼光飞闪着化妆品的魅惑.海德公园还是别独自去了,我这样对自己说,走回酒店.

英国人的生活态度,在下午茶的闲适中.我无暇从旅程中分出一些时间泡在萨伏依(Soy)、里茨(Ritz)、布朗(Brown’s)、福特努姆和梅森(Fortnum&Mason)这样的地方,细啜起咖啡或茶,慢嚼着夹了牛油、果酱的土司,送走一段平淡的欧陆时光.便是上午的光阴,也要从容地度过.吃罢早餐,坐车前往维多利亚女王及阿尔伯特亲王艺术馆参观.我的伦敦之游,开始破过表浅的一层向稍深处去了.

这座创立于一八五二年的艺术馆,不溯百年的历史,不看丰赡的藏品,只那宫殿般的外观就把经典的感觉送进心里.大理石柱稳稳地支撑起巨厦的身躯,我的目光移过从高深的穹隆顶垂下的绿色花束,我不知道它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宝石般晶莹的光彩,征服了所有仰视的目光.走过通道,人物石像排列在两侧,他们的姿势,他们的神情,我曾在多种画册上见过,他们好像跨越了文艺复兴时期而走到今天.我受着他们的注视,艺术品的生命热度传导在我的身上.我的心是徜徉在艺术王国里了,我的身子却要去赴一个应酬,那位衣冠楚楚、岁长而仍有年轻人身姿的英国旅游局董事会主席Lord Marshall(马歇尔勋爵)正在二楼的欢迎条幅下设早餐恭候首发团一行.只要体会一下英国人的礼仪,就知道它的简单实用,就像一身得体的衣着,省去多余的添赘.勋爵的致辞很简短,意思已足.余下便叫众人散开,各自拣选点心、水果、饮料享用.其实,刚才真不忙去吃酒店里的Breakfast,现在已有重复之感.我纳差的胃无福消受这满桌的肴馔,眼睛却得到艺术的饱饫.近前展橱里的瓷器,最生色的还数人物,须眉浮显着灵动的神情,像是都能从古代希腊、罗马的神的故事和英雄史诗中找到来源,轻细的呼吸与谈笑也仿佛听得见.一尊雕像,我只端详他的脸,因为让我想到阿格桑德罗斯的《拉奥孔》,心也沉到特洛伊战争里去了.只是那含笑的神情远离了巨蟒缠身的痛苦,无法洞见人物内心的挣扎.或许这正如莱辛所言,是作品要专意表现的“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我倒说不出了.全怪我对欧洲文艺史所知太浅,至多是从教科书中得来的一点点,不然,何至陌生到这种地步?以致使我的观览打了折扣.一眼落在大理石浮雕《基督升天》上,凝缩的心头涌上的不知是悲苦还是圣洁的情绪,救世的气氛笼罩着大厅.转看一排木雕半身像,耶稣的面目我还认得出,敷了油彩,表现的是和达·芬奇的油画《最后的晚餐》同一的内容,出以刻刀,比起画在米兰圣玛丽亚教堂里的原作又有了不同的效果.我盯紧十二门徒的表情,辨认着犹大,恍若听见耶稣那句语气平静而摄人心魄的名言:“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出卖了我!”从这里低下目光,一楼大厅的展物尽陈.有些雕刻像是某些建筑体上的构件,它们闪动着古旧光泽,那些精细的图案保存着原初的纹缕,以顽强的坚守同岁月对峙.旧筑不存,却还未被时间消磨尽净,这些遗留,若按我们中国文人的习惯,低回,沉吟,是要寄思古的幽情了.可惜这所谓的古,我却又看不透它,也只能自恼了.石雕人物,站和卧的姿势、眉目担着的喜与愁,是按照艺术家的本愿确定的.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虽是一件复制品,也没有减弱它的美、它所充溢的勇毅的气概.我的双眸落在这位以色列的古代英雄身上,犹如亲睹佛罗伦萨市政厅前的原作:大卫上举的左手抓住肩头的甩石带,右手是要握成迎战的拳头啊!强健的肌体是有形的,米开朗琪罗通过可视的物质形态表现着他的内心世界.无形的信念、理想、胆魄具有了可视的存在形式,并且赋予了思想力度.英雄主义和神性的光芒使《大卫》不朽.一些人物,以仰躺的姿势雕刻在石棺上,天国的永眠并未使他们摆脱世间的况味,双目闭合,眼角、唇边挂着愁.里面的故事我却讲不出.高接玻璃天窗的墙上,展开巨幅的壁画,色彩淋漓地表现着拉斐尔画作的神韵.我疑心自己上溯五百年,在梵蒂冈的教寺里看画,看拉斐尔创制的四幅巨作——神学的《圣礼之争》、哲学的《雅典学派》、诗学的《巴那斯山》、法学的《三德》.这一幅是《雅典学派》,智慧女神雅典娜、文艺之神阿波罗的雕像被圣洁的光芒环护,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论辩着古奥的哲学命题.毕达哥拉斯、伊比鸠鲁、赫拉克利特、迪奥基尼、苏格拉底、亚历山大、欧基里得、托勒密在拱形的厅门和光滑的石阶上迎候,我听到了他们遥远的声音.拉斐尔是把自己也画进去了.我感受着他的宗教心灵与艺术理想.我渴望看到他的《西斯廷圣母》,一颗心,在圣母玛丽亚丰健的身姿、和悦的眼神上,在圣女巴巴拉含羞低垂的眉目间,在圣婴天真纯净的眸光里,我多么愿意受着他的和谐、圆融、愉悦、甜柔、优美、温和、平衡的画风的洇润啊!这天国的清宁,这宗教的庄穆!迟轲在他的《西方美术史话》里说到拉斐尔为教皇的祭坛创作的这幅名画,引述俄国画家克拉姆斯柯依的话:这幅圣母像“即使到人类停止信仰的时候,仍不失去价值”,又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赫尔岑是怎样地赞赏这经典的画作.宗教的神圣、田园的纯美、母爱的温柔等我的精神在诗意中游憩. 文艺复兴是“产生巨人的时代”,这是恩格斯的论断.三位意大利巨匠的艺术灵魂,飞出石筑的大厅,向着家乡——亚平宁半岛上空翔舞.看得见阿尔卑斯山茂密的林麓吗?听得见亚德里亚海不歇的涛声吗?


博物院一方特意安排我们看的,是馆藏的中国展品.自一八五二年收进第一批中国工艺品至今,其数已逾两万多件,陶瓷、玉器、漆器、家具、雕塑、竹刻、绘画、纺织品之外,更有金属、、犀角、玻璃制品.还有在五台、峨眉、九华、普陀诸山习见的菩萨像,仿佛又把我带回长斋绣佛的境界.在遥远的异域看到这些,我的内心是怎样的兴奋,不写在这里,任是谁也会想得出的,虽然我在国内各地的周游中已经看熟了它们.商周的青铜礼器、宋元的青铜花瓶、明清的景泰蓝等我已经不去近赏它们细部的美,我只觉得一片光、一片影在我眼前闪灼.故国之思呀,让我又迎着紫禁城的金顶、太液池的秋波.古希腊、罗马的神话、史诗和戏剧哟,行吟的盲歌者荷马笔下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哟,在我的阅读记忆中留下过痕迹,我的心呀,忘不掉的却是射日的后羿、舞干戚的刑天,还有炼五彩石上补苍天的女娲.

数百年了,北京的体面在皇帝的金銮殿上,伦敦的体面在女王的宝冠上,这两样似还不够,我要补说的是,还要去看菩萨的低眉,还要去听耶稣的叹息才行.

我只把浸着乡味的陈列看了一个大概,一步转到相邻的展厅.幽暗的光线下,先是和服的影子在橱内一闪,我一下便嗅出古来邻邦的气息.最触眼的是横在木架上的几把长短快刀,细瘦的刀鞘和刀柄都镶饰得透出华贵气.我忽然想到了菊.日本皇室以菊为家徽,武家文化的象征又在这刀上;而在写出《菊与刀》的美国人鲁思·本尼迪克特那里,这两件却代表着日本人双重的性格.结构短小的诗歌、旋律单调的音乐、动作缓慢的舞蹈、色彩清淡的绘画等弥漫于东瀛之国的文化空气,大约只有用“物哀”两字才能表述得到位.无美不殇、有情皆孽的断言,愈使神秘的色彩笼罩着岛国的一切.幽玄、空寂、冷艳、凄清、悲凉、恬淡、静虚、无常,真可以归属在美的名下吗?超越了理性,超越了生活秩序和日常形态,上升为纯粹精神性的情绪,因对人、自然、世象的病态的感动,对世界过度的沉耽与眷恋而陷入更深的绝望.虽同在亚洲,虽只隔着一片海,潜含于东邻异邦文化里面的深味,我还真的道不出.而单纯、淡泊、简雅、清丽、幽婉的风调,便是在没有“物哀”意识专利的中国,在它自古的诗歌、舞蹈和绘画里面,也是找得见的.唐人绝句在创作的精致上,大可抵得句式整齐的俳句.江户时代的俳谐宗匠松尾芭蕉,在日本文学史上占着位置.他用清淡的文笔,吟咏奈良的秋菊、满堂的古佛、长夏的厅堂、山丘的院落、樱树的落花、带泥的柳枝、早稻的青苗、水墨的松树、冷落的古池、跳水的青蛙等温婉清素的“芭蕉风格”印迹于行吟的长路上,嘉惠后世的日本文学.川端康成曾经谈到杜甫对他的影响,他的《源氏物语》也是受益于白居易《长恨歌》的.中国的诗圣、日本的俳圣,成就皆在一吟一咏中.

这座艺术馆把四百多万件文物进去,真是洋洋大观!想尝鼎一脔,都是至难.我眼花缭乱,竟至微感惶惑.真要感谢现代科技成果,让我用数码相机把它们一一拍下,在日后来补充我的记忆,并且带到拟写的文章里.

珍藏的宝物复活了欧洲的古昔.我忽然意识到,就在这一刻,我获得了通往艺术史的门券.

艺术馆开阔了我的视野,泰晤士河边的伦敦眼让我觉得,凭借机械的力量升到高空是如此的轻而易举.从另一个角度来俯瞰这座著名的都市,心情也有一点别样.伦敦眼的造型和游乐园的摩天轮近似.用了一个“眼”字,强调了观者的视角.这样一个钢铁和玻璃构筑的庞然大物立在泰晤士河边,有些突兀.代达罗斯的建筑技艺只留在希腊神话中,他的创想能够支撑现代机械的骨架吗?机身稳稳地转动,几乎在无感觉中,人就在半空朝下随意地纵览了.乘坐的感觉是悠缓的,观景的心情必也从容起来.如此的闲雅态度是决不能去配过山车的,否则,真可用得上拜伦的诗句:“没有东西像风驰电掣般给人以那样的兴奋,使他的血液发酵.”滑铁卢车站显出了老态,涌动的客流好像随时会胀破它的血管,泻满整个兰贝斯区.我是很羡慕伦敦有一条泰晤士河在的.水能够给一座城市带来活力,带来朝气.楼厦让流水一衬,怎样看去都是悦目的.那座成为伦敦城标识的大本钟和整个国会大厦,融成一片深褐色的影子映着我的眼,目光随着直指天心的楼尖刺向苍穹.我想像着廊间檐下的浮雕该是怎样的精细,想像着绘彩的玻璃窗该是怎样的晶亮,想像着矗立在广场公园的丘吉尔、林肯的青铜雕像该是怎样的如真.宽直的白厅大道隐没在高大厚实的楼阴中,护紧软带一样铺展的河身.长长的河岸上,垂满古树苍绿的影子,就是徐志摩在诗文里常要带上一笔的“榆荫”吧,他说的虽是剑桥(康桥)那边的光景,看那绿丛中走着的悠闲的男女,听那悄悄的情话,看那街头行为艺术家表演的神奇造型,我又怎能不把这里的河景错认成是“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的康桥呢?还要说起横在大本钟下的大桥,我几乎认定华兹华斯的《威斯敏斯特桥上》这首诗是写给它的:

大地再没有比这儿更美的风貌:

若有谁,对如此壮丽动人的景物

竟无动于衷,那才是灵魂麻木;

瞧这座城市,像披上一领新袍,

披上了明艳的晨光;环顾周遭:

船舶、尖塔、剧院、教堂、华屋,

都寂然、坦然,向郊野、向天穹赤露,

在烟尘未染的大气里粲然闪耀.

旭日金辉洒布于峡谷山陵,

也不比这片晨光更为奇丽;

我何尝见过、感受过这深沉的宁静!

河上徐流,由着自己的心意;

上帝啊!千门万户都沉睡未醒,

这整个宏大的心脏仍然在歇息!

华兹华斯,我因何只默念起你的颂诗?固然我偏爱湖畔派诗人,却只怕把柯勒律治与骚塞冷落得不浅.

我的视线移向北岸,刚刚把那座深隐在圣詹姆斯公园和格林公园翠影中的白金汉宫望定,还不及认出南岸温莎城堡的一瞬,身子落了地,想像似乎也忽然中止.

伦敦的阴晴真是无定,刚坐入覆着一半篷子的游船,雨的垂丝就斜斜地随风飘在我们的脸上.泰晤士河因了这雨而生出的意味,是写过或者看过雨景文章的人都能够揣摩的.游过这河的两岸,是领受了水的伦敦,况且又逢着断续的雨,心里也是湿湿的了.船舷激起簇簇水浪,左岸的议会大厦画卷似的从眼前缓缓移动的同时,把影子朦胧地映入河面,任细碎的鳞波变幻出无数美丽图案.几只鸥鸟穿透雨幕,白色翅膀自丛林般尖细的楼顶坠落飘忽的曲线,把照上古老墙身的一束暖红的阳光也掠了去.这临水的古厦高耸着巨屏似的身躯,且把朦胧的影子浮漾于河面的波痕中.映入我仰视目光的一刻,见惯了歇山重檐的我,又看到了建筑上那种更为宏伟的结构.从不对时间低头的哥特式尖顶对天空具有挑战的意味,并不像圣保罗教堂阔大的圆顶,抵不过天的重压,终于驯服地垂落柔滑的弧线.建筑的象征意义是附着视感的一种联想,不去评说君主政体下的斯图亚特、汉诺威和温莎王朝的所以,全因我对于英国史实无所知.只谈正在仰对的楼厦,你这昂峭的造型,你这瑰丽的姿容,当然要把我的感觉引向一个古老的美学概念:崇高. 拜占庭式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把另一种建筑风格映在河水里.我的心被目光载着,飞进大理石和彩绘玻璃构筑的穹隆形巨厅,在圣坛旁的墓室栖止.不为伊利莎白一世,也不为戴安娜,我只想漫踱在古槐苍荫下的诗人之隅,凝视地面或者壁上的石刻碑文,静聆乔叟、狄更斯、哈代、拜伦、艾略特、白朗宁的无声的吟哦,还要在莎士比亚的雕像前默立片时,虽然我翌日就要抵临他在斯特拉福的家.我当然也不拒绝达尔文、牛顿和丘吉尔的魂灵对我的诉说.

船在议会大厦跟前转一个弯儿,朝东面去了.沿着河身徐徐展开的景物画廊,因了微雨而添的画意,在我看,是中国的水墨而非西洋的油彩.三百多公里长的泰晤士河,我们只能游览它绕城的一段.不去看来自埃及的克娄巴特拉方尖碑,不去听萨瑟克大教堂飘渺的弥撒曲,也不去欣赏莎士比亚环球剧院里的诵诗,光是横跨河面的那些桥,迎面到了近前,经过时,又抬眼注视它们厚实的躯影,直到退远了.这一程一程地走啊,总觉得它连着这座城市的角落,也连着历史的记忆.斌椿曾经记述过这些桥,也只是听人家似虚非实地讲起,纸上的文字我却一篇也未见.倒是一部在中国也为人尽知的电影《魂断蓝桥》,它的故事正在那座冠着“滑铁卢”之名的石桥上发生.此时,天又落着细细的雨,飘着湿湿的云,恰似给这桥添了一点儿凄美,一点儿哀婉,情与景的相宜真是无可说的了.可是我的感叹还有另一番呢.我游漓江遇雨,我游西湖遇雨,如今到了异国的河上,这雨呀,总也缠我不去,是要叫我再来细品它的韵脚,还是朝它的舞影凝眸?

伦敦塔桥更像两座宫殿各在河的东西.我无法端详它的细部,也无法走进它的里面,只是大致打量一眼,就像与人的匆匆一面,留下粗略的印象之后,好给未可期的重游做一番心上的预期.设若夕阳能够为我而到来,站在桥的上面,凝望流泻的晚霞,也算不负伦敦的风景.

沿街走了一程,刚才在船上望到的白金汉宫已经在面前了.铁栅栏的那一端是平阔的院子,这一端围聚很多人,相隔着朝里面张望,想看到王宫卫兵的交接仪式吧?院子里一片安静,拱形的石门深深,幽邃却还不及紫禁城的神武门.玻璃窗后垂下的白色帘幔遮严了室内的一切,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和菲利普亲王此刻住在宫里吗?券门左侧的灰色岗亭前,值勤的卫兵站成一尊雕像,看不清眉目.黑色熊皮帽使表情凝滞,红色制服使躯体僵直,白色腰带和手执的呢,我几乎找不到贴切的字句来说.我如同注视一个古老的徽志.

一个北京人到了伦敦,对于广场的概念必要发生变化,因为特拉法尔加、皮克迪里这样的广场远无天安门广场的气派.它们的面积虽然不大,却是休闲的,随意的.一个大圆盘,一个喷水池,一些雕像,放着一群鸽子,就是广场了.白金汉宫门前的广场差不多也是一样.特拉法尔加广场的纳尔逊纪念碑把对英雄的崇仰送入云天,这里的广场,屹然耸起的是维多利亚女王纪念碑.顶端的镀金雕像高扬着翅膀,仿佛托载着整个城市向天空飞去.环绕着的,是基座上的浮雕,是四角的青铜像.都有各异的造型,都有不同的相貌,而身姿的英健、器宇的轩昂却是一样的,具有强烈的穿透力.是人?是神?人,连着国家的历史;神,连着精神的源头.凝眸之际,我拉近了同这个陌生国度的联系.

圣詹姆斯公园、格林公园各在广场的左右.瞥见墙后闪现的一片绿色草坪、一汪清湛湖水,就知道斜倚的槐柳下,浮散的花香、唼喋的游鱼是怎样伺候着今夏的风光.只叹我无暇穿过公园金的铁门,去尽享自然的赐予了.很快,人就被车子载着,悠悠地转过几条街道,止住了.我又走在了贝克街上.临街的屋门漆色很亮,乳白的、淡绿的、深红的、浅蓝的等我怎能说清它们的颜色呢?挂在门上的黄铜牌子拭得很亮.窗下都要摆些花的,绽露着迷人的微笑,如醉.街角的咖啡屋、酒吧和茶室前摆放的桌椅默待客人光顾.我认定这庭园似的街市,是专为生活而设计的.二二一号正好对应着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居住的地址.把博物馆设在这里自然有了根据,似乎比小说家言更能让人认可.这位侦探的青铜立像就在街边,圆帽,长衣,清瘦的身子,手里的烟斗,我在电影里认识了他,不觉得陌生.杜莎夫人蜡像馆门前的人比这里要多.室内的空间狭小,摆满世界名人的蜡像,阴暗的光线下,一时倒也真检测莫辨.逼真的外表无法代替鲜活的生命感,我的心不献给绿茵场上的贝克汉姆,不献给荧屏上的皮尔斯·布鲁斯南、玛丽莲·梦露,也不献给歌坛的麦当娜,只因我无法接近他们的内心.我想去海格特公墓,敬伫于青青草地,为卡尔·马克思和济慈、艾略特献花,我还愿意去拉塞尔广场近处的狄更斯故居,或者走入弗利特街近旁的塞缪尔·约翰逊的故居流连,倾听他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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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资本论》的痴迷,正逢年轻的时候.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政治经济学在我的意识里几乎成为人类智慧的全部.大英图书馆因为马克思而提升了它的人文意义.在世界上的馆藏中,大英博物馆的涵容量是惊人的,八百万件典藏珍宝收在这里,观览,世界文明史纵使不能亲历,也无妨透过实物而遥想它的点滴.我,一个来自东方古国的文化朝圣者,只恨时间有限,匆匆一走,分作九个展区的博物馆,让我如何看得完?就不免感叹,当我步入人生时,世界已经衰老.时间攻陷了一座座生命的城池,却没有掠去创造的宝藏.埃及区以拉美西斯二世的花岗岩雕像为标志.法老无言,我也无言,心情和默对宝殿中恭供的佛一点也没有两样.物象是那样宏巨,殿柱是那样粗硕,令我的视阈一时无法容纳,而能够亲眼检阅古人的遗留,承沐先哲高远的思想,直至遥溯史前时代,内心又是怎样的欣喜啊!英国人李斯托威尔说过:“崇高存在于精神上或物质上令人震撼的宏伟里面,它是确定的,而不是捉摸不定的.它既包括我们赋之以崇高感的外界事物的庄严宏伟,也包括灵魂的高尚伟大.没有灵魂的高尚伟大,最高贵的艺术作品和自然都必定会永远黯淡无光.”隔着历史之河,我和逝者的交流全赖彼此的目光和心的相印.罗塞塔石碑,这块黑色玄武岩碑,已经断去上面的一截,字痕细密,我非古文字学家,怎能认得它们中间的一个?古埃及象形文字、民书体文字、古希腊文字,分占碑面的上、中、下,而记述的都是同一内容:公元前一九六年,孟斐斯城的僧侣写给法老托勒密五世的信,感谢他免除神庙欠缴的税款.不必追述拿破仑侵入埃及,在茫茫沙漠中发现了斯芬克斯神像后,他的下级军官布夏尔怎样在尼罗河口拉希德港附近的罗塞塔城获得了这块古碑,也不必回溯英国人怎样在亚历山大城夺去这块碑,又运至伦敦,我只崇敬那些随拿破仑军队征伐的考古学家,还有那位译解碑文并创立埃及学的法国历史学家和语言学家——让·弗朗索瓦·商博良.自此,刻满表意、表音和部首符号的石碑,才得以向后世陈述古埃及的历史,国王托勒密、王后克里奥帕特拉的名字,让我们看到那个在历史烟尘中早已远去的王朝的模糊影像.苏美尔的楔形文字,让我的思绪飞往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呼吸着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原始的空气;古埃及的象形文字,让我的精神行抵红海之滨,在尼罗河、苏伊士运河的波浪间寻找远古的文明;而殷商的甲骨文,牵着我的感情,回到黄河流域,心驰于冀南豫北壮旷的原野.罗塞塔碑呀,你和尼罗河、金字塔一起,奠定了古埃及的光荣.我这五千年华夏的赤子,我这受着中华文化熏陶的学人,应为你送上心底的礼赞! 和泥版、石碑、龟甲兽骨一样担承着历史重负的,是画着彩色人像的棺椁,是紧紧缠裹的木乃伊,我的兴趣不愿附在这些僵死物的上面,但还是被接受下来;而陪葬的人物木俑刻绘得又是那样灵秀生动,和纸草画一样美.逝者邈矣,亡魂邈矣.空气仿佛在此时凝固了,仿佛听得见天上传来的声音:“你好,伟大的神,正义之主等我的纯洁就像那伟大的凤凰一般等”是祭司在棺木前诵读的《亡灵书》.“每颗心灵的深处都有一座墓穴和地牢,尽管外界的光、音乐及狂欢可能使我们暂时忘却它们和它们中所掩埋的死者及的囚犯.”这话是从纳撒尼尔·霍桑的散文《烦扰的心灵》里引来的,那一刻,我的内心被他的思想占据了.其实,我极想看的是马克思研读不倦的图书馆,是中世纪文艺复兴和希腊罗马展区,却没能如愿.我对人类文明的间接认识变得更为残缺.没有直接感觉到的东西,我无法用鹅毛笔把对世界哲学、戏剧的圣乡的理解细致地写在羊皮纸上,真切地描述我实时的感受.而一首诗歌却更鲜明地来到我的喉间,并且不待我去吟诵,早已传遍世界.是济慈的《希腊古瓮颂》.我照着友人顾子欣先生的所译,节抄在这里:

你,未被劫掠的“恬静”的新娘,

你,“寂静”和“悠悠岁月”的养子,

好似田园史家,你居然能讲

一个如花的故事,比诗更美丽;

在你身上缠绕着怎样的传说,

它们镶着绿叶,讲着神,或人,

或两者兼有,在敦陂或阿卡狄山谷?

啊,是怎样的人?怎样的神?

多热烈的追求?少女怎样藏躲?

怎样的风笛和铃鼓?怎样的狂舞?

等 等

啊,古雅的造型,优美的姿态!

你身上缀有石雕的少年和少女,

还有树林,草地——已被人践踩;

你,寂静的形体!你将我们的思绪

引向永恒:啊,冰冷的牧歌!

当这一代人将在暮年中消殒,

你仍将存在,伴着另外一些

忧伤,你将如朋友告慰后人,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它包括

你们所知道和该知道的一切.

我该怎样描述馆内的雕像艺术呢?许多都残损了,头颅、臂膀、衣饰等我想在端详中复原它们的姿貌实在是一种痴愿,而艺术传统在岁月残酷的磨蚀中承续至今,又使我欣慰.东方馆的壁画、摩崖灵性飞动,飞天离开敦煌莫高窟,翩舞在异国的天空;云冈佛像也从晋北的武周山南麓在他乡现身.这里没有戈壁呼啸的热风,没有羌笛夜伴的凉月,望一眼,我的怀乡的心哟,又是怎样的依依.

我是和一位生着古典面容的老人对话,循着他内心的路径,回到古代的光荣,回到欧洲文明的源头.

但是毫无“束缚”了:晚饭的钟声

敲出了重大的相会的时辰等

拜伦在《唐璜》的第十三歌中这样地咏叹.此节诗恰好能配着我正见到的景象.因为当我走进伦敦塔的一刻,夕阳的最后一抹斜晖刚刚映射到泰晤士河的缓流中,瞬间散成万千碎星似的光斑,灿红地闪烁起来.深深的城壕里,青黄的浅草在晚风中轻摇,没有水的缠绕,和紫禁城前的护城河不全一样.一道横在壕上的石桥通向这千年城堡拱状的大门.我走进去,迎面吹来森冷的风,我好像听见低闷的钟声沉重地震响,是从中古世纪传来的遗音呀!诺曼王朝度过了它最后的时日,在泰晤士河北岸留下这座石头建筑.哥特式的尖顶不见了,敞亮的窗户不见了.除去中塔、钟塔、白塔、塔、拜沃德塔、韦克菲尔德塔耸起的淡绿色半圆形楼顶外,这组建筑的上部虽有一些起伏,整体仍然是平的,厚实而封闭.万乘之主把自己锁入箱子般的石屋,在空间上切断同民间的联系.在泰晤士河边的一隅,征服者威廉建构起自己心灵的疆域.

灿灿的宝石、莹莹的珠玉展列于一排幽室里,从宽长的镶金绣衣、从高贵的帝国、从神圣的王室权杖上闪耀着微光,又给枝形烛台上幽幽的光晕衬着,更显出一派繁丽、晶莹、华美,魅惑观者的双眼.先秦的李斯所说昆山之玉、随侯之珠、和氏之璧、翠凤之旗、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得其仿佛吧.这琳琅满目的珍宝,归属于斯图亚特王朝的安妮女王还是汉诺威王朝的维多利亚女王,或者是温莎王朝的伊丽莎白女王?我又怎能知道?我只慨叹,这古筑、这珍玩不受时光的裹挟而存留至今.“若夫藻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弋林钓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皆薰歇烬灭,光沉响绝”,我又默念起这写古句,想着我们那些毁于风雨和兵火的木构的古建,不禁要和南北朝的鲍照同发芜城之叹.衣袍上闪烁的珠玉,银河似的拥衬着王冠上那颗最亮的宝石,我恍如遥看一天奔星.“华贵的生活往往是一种寂寞的空虚.”我把这话在心里复说,依稀品出一点儿深意.

石头城既这样的古老,珍宝既这样的璀璨,约克公爵(安德鲁王子)为荣享着VIP礼遇的我们举行的招待酒会和晚宴,就具有了隆盛的仪式感.

我们站着,每人手里一个高脚杯,杯里浅浅地斟着淡的安德鲁·克卢埃特级香槟.微笑的侍者端着盘子走动,让客人品尝精心制作的开胃点心:浇了辣根汁和香葱末的约克郡小布丁加鲜嫩烤牛肉、添了五香梨和番红花酸辣酱的肥鹅肝与奶油蛋卷、淋了鱼子酱和奶油汁的炸龙虾、抹了羊奶酪和杏仁酸辣酱的干酪油酥脆饼.曼妙的室内乐是从三位黑衣女子的指尖和唇边发出的.她们抱在膝旁的竖琴,她们横在颊前的长笛,梦幻般地飘出圣-桑的《天鹅之死》和巴赫的《弥撒曲》.她们的脸上含着妩媚的笑意,演奏优雅、柔缓、娴静,眠歌一般纯美,音符像透明的雨,飘落在室内,沁进听者的心.她们啊,像是从爱·布·莱顿的油画《情切切》里走出来的,虽则没有白色的曳地长裙,也没有点点的秋花落在脚边,而高绾的金黄鬈发却一样把她们映衬得光艳照人.

随着黄昏而来的是宴会和美酒;

谈笑风生的茶话会;二人合唱曲,

和着唱的是有几分神妙的嗓子

(我的心或是头在回忆时还是发痛).

四位劳包尔特小姐一时高兴要显一显身手;

但那最小的两位更喜爱安静下来

把竖琴弹奏

——因为在音乐的魅力之外 她们又有优美的颈项,

雪白的双手和臂腕.

浮到心上的,又是拜伦那首政治讽刺长诗的一节.啊,这王室的飨筵,这豪华的宴饮!经典作品的文学和思想的意义要通过时间才能全面地展示出来.不亲临这谜似的城堡,不呼吸这深宫的空气,《唐璜》的吟哦,对我终是缥缈的.

据说安德鲁王子是自驾车来的,先站在外面和守门人聊天,才上楼进屋.不带冠盖气味,更显家常化.他魁梧的身形出现在台上时,幽细的乐声停下来,众人屏息听他简短的致辞.没有纸稿,是那种即兴的话.他先以主人的身份欢迎来自东方古国的我们到他的家里做客,又用文雅的语句显示王室的良好教养和贵族的潇洒风度,而伦敦塔的千年历史则给他的讲述增添了自信.眼神、声调、步态,显出这位血管里流着王族血液的男子堂堂的仪表,而难以测知实际年龄.

晚宴的主厨曼努埃尔·马丁照着菜单的名目烹制出一道道肴馔,分别夹进每人面前的碟子.礼节性使一切变得繁缛而缓慢.我的耐心经受着程式化的考验.我喜欢交混地慢呷着葡萄酒和苏打水,细品淡咸中的那一缕微甜.菜肴倒因“中西合璧”而有一种特别的风味.不消说点心篮里盛放的虾饺、扇贝烧麦、中式葱饺,也不消说鸡肉豆薯香菇百叶包,荷叶包裹的帕尔马火腿,香菇和姜蒸智利鲈鱼,咸鱼、辣椒加葱爆炒芥兰,只那毛豆、黑菌、干辣椒爆炒四川本地龙虾,豆腐加中国芥末烤牛肉,琵琶烤鸭,梅菜糯米饭,又叫一片乡情到心头.我意不在食其味,而在体会主人浸于盛馔中的热忱.日光消尽,此时的夜色定已深了,仲夏的月华也幽幽地照上高大的楼墙了吧,低头思故乡的我不免又在心底轻轻地吟起唐诗了.那三位貌美的女子又开始了演奏,细指的一弹一捻,轻柔、舒徐、和婉,把袅绕的乐音送到我的耳边.无论是立于侧的“佳冶窈窕赵女”,还是“东都妙姬,南国佳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珠围翠绕,都是中国古人笔端的形容,看看这眼前的情景吧,和西方的有何相差呢?

这仲夏皎好的良宵哟,虽被她们的妩媚打动,却只能在心头思慕着了.走到院里,觉出微微的凉.清冷的月光下,四围的高墙投落片片暗影,一扇扇黑黢黢的门,像张开的洞口,伏设着通往昨日的秘道,使这座中世纪的古堡愈显得幽奇、神秘.千年的光阴逝去了,这座王宫,这座要塞,这座牢狱,这座刑场啊,飘响过耽乐中的弦歌,飘响过凌虐下的.谁能从斑驳的石头墙上辨识出那片染着凝厚而发黑的血迹?宫闱深深,令人忆起桂冠诗人的赋咏和哥特小说的情节.

阴冷的夜风从河面吹进宫堡.凄迷的月色正添浓了闭城表演的仪式感.我听到一阵阵口令从暗处传来,听到门轴艰涩地转动,听到厚重的门扇关合时沉闷的一响,听到皮鞋的硬底和石板甬道相摩的嚓嚓声,听到长串的钥匙从锁眼拔出,又在手里哗啦哗啦的摆动声.那位守塔的老年侍卫提着幽灵似的风灯走远了,燃着的半截白蜡散放出幽微的光芒,把几步之内的物影映亮.镶有红色衣边的半长灰色制服随着沉实的步履摆动,宽大的帽檐下,是一张阴郁的脸.紧随在他身后的是四名持的卫兵.人影渐渐远了,脚步声渐渐弱了,那弯银月也朝夜天更深处退去.历史的足音只能响过一次,而在黑夜来临时举行的闭城仪式据闻已传续千年.附生在君主政体上的皇室礼仪,不是对传统的复制,而是历史的一部分.

待从城堡踱到泰晤士河滨,我也离开了一具散发着朽气的衰躯.我轻吸着水上清润的空气.太阳早已沉落,两岸明灭的灯火在波面流泻最后一缕彩光.(未完待续)

作者档案

马 力:国家一级作家,高级编辑.著有散文集《鸿影雪痕》《南北行吟》《走遍名山》《走遍名水》《什刹海的心灵游吟》,文学评论集《山水文心》,专著《中国现代风景散文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