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文化”的唐人街

夜幕下的洛杉矶街头,我见到了一尊雕像：那是一个东方男孩,穿着短衫和草鞋,头上挽着发髻,背上是一捆沉甸甸的柴禾,左手却拿着一本书,边走边看.

这不就是中华传统的“耕读”文化吗?

站在洛杉矶的街头,看着这尊熟悉的雕像,最大的感慨是：这并非唐人街,而是“小”（Little Tokyo）,雕像上的男孩,并非中国人,而是日本人!

唐人街、无论任何一个国家的唐人街,并没有这种雕像的立足之地.只有伟大人物,比如孔子、比如孙中山,才可以在那个往往喧嚣、肮脏的所在,拥有小小的一席之地.要在唐人街上寻找主流的中华文化,一般来说是徒劳的.反而倒是在“日本城”――如果那座城市真有个日本人聚居区的话,能看到似乎更为浓烈的中华符号.

我在美国周游了2个月,所见到尺寸最大、最张扬的汉字,是在好莱坞.那应该是一家咖啡屋,外墙是鲜艳的红色,写着巨大的繁体汉字：“音”（乡音）,因为是直写的,又构成了另一个更为巨大的汉字：“”（响）.这家店,又是日本人开的.

在我居住的澳大利亚悉尼,虽然没有“日本城”,日本人却在寸土寸金的CBD开设了一家全澳洲规模最大的书店――纪伊国屋书店的澳洲分部,而且就挨着唐人街及古老的“维多利亚女王大厦”（QVB）.这家书店除了大量经营英文书、日文书之外,其开辟的中文书销售区,无论是书的品种、品质还是对阅读潮流的把握,远远超过唐人街上那些主要销售杂志和政治猎奇书籍的中文书店.

唐人街的像样建筑,几乎都是华南民间土地庙、祠堂之类的翻版.普通老外们会以为那是中国的民居,却并不知道,真正的中国特色的民居,实在太过简陋了,爱面子的中国人是不会复制到异国他乡贻笑大方的.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咱村”最豪华的建筑――土地庙或者祠堂.于是,唐人街,尤其是那些有年头的唐人街,往往就被整体打造成了一个土地庙或者祠堂,成为那座城市风景线上最为扎眼的一贴膏药.最为搞笑的是中国驻澳洲大使馆建筑,虽然是华人游览堪培拉的必到景点,虽然导游们爱说那是中国宫廷风格,但是,那其实依然是庙宇风格而已.

宫殿与庙宇,在我看来,并无本质上的高下之分,但自卑的庙宇似乎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并非宫殿.这是中国特色的民族心理,即便小小的县政府,也希望把自己的衙门建成“微缩版”的天安门城楼,虽然往往不小心会搞成了“猥琐版”.而在唐人街的油腻餐馆里用餐时,你往往会在不经意间一抬头,发现在关老爷的神龛上,挂着一张精心装裱的照片,店主人的灿烂笑脸从某个领导人的侧后方放出夺目的光芒,尽管领导人显然没有看着镜头.那一刻,我往往会想起小时候乡间糊在门扉上的门神.

当年,余秋雨在考察了很多唐人街之后,说过一段引发巨大争议的话：“一群不肖子孙,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背叛了国人简洁、清新的审美传统,而外人却把这些当做中国的经典,于是,中国的形象就这样的败坏了.”在他看来,庸俗至极的唐人街似乎遮蔽了“李白、杜甫、山水画、园林、五声音乐”的魅力,而那些海外华人就是破坏中华形象的“不肖子孙”.

余秋雨的话,最多说对了一半――唐人街的确体现了中华文化庸俗、市侩的一面,但他把破坏中华形象的板子,打在了这群“不肖子孙”的屁股上,却制造了一大冤案.

首先,唐人街本身,无疑也代表了中华文化的一部分,当然不是精英文化,而是市井文化；而即便是“没文化”,那也是文化.唐人街所代表的,不是中华的脸蛋,而是盲肠,但盲肠和脸蛋一样,都是身体的一部分.

其次,当不稼不穑的“肉食者”们饱食终日,或提笼架鸟大搞“文化”、或你死我活大搞“政治”的时候,却指望这群漂洋过海、艰难挣扎甚至九死一生的草根屁民去传播中华的“脸蛋”文化,这几乎就是不负责任的梦呓.

（摘自“搜狐财经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