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入口2016年4期

点赞:27365 浏览:129630 近期更新时间:2024-02-14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梦的起始是安静的.

我走在没有人声的街上,早晨,或是黄昏.我想,这是一个安静的早晨.

雾霭总是不散,让每一座楼房生出灰暗的影子,这些影子相互缠裹,把街衢填满,有半扇窗子张开,又阖起,扇动一股小风,雾霭也把小风填满.天光偶尔把它生锈的长剑斜劈一下,使雾霭裂开一线缝隙,有幸瞥见的人们,就凭着那缝隙估摸时辰.

这个城的落尘量很大,一件物什搁在户外,隔夜之间便已尘封.

我走在雾霭和灰尘之中,辨不清路面的年代,只觉得寒气积攒深重,脚落下去,便听到趾骨畏缩的咝咝声.

我记得这里是我的出生地,我在这里居住了大半辈子,我曾经以为认得这个城,然而后来却日渐陌生.我时常在相似而又不似的街衢间穿来穿去,以为拐过前面的街角就能看见我熟悉的斜坡,斜坡上的老樟树,看见那个门脸木实的灰房子,门前呆立的那个绿色邮筒是可靠的,许多年里我往那里投寄过不计其数的心事.这些希望每每骗我,拐过街角,斜坡是有的,却比记忆中的长,而且越走越长,越走越令人疑惑,直到呼吸变成了喘气,老樟树和邮筒还是没有出现.我的记忆越来越不可靠,把我弃置在似是而非的路上.城里的楼越来越高,横直错落组成峭壁的森林,天光只在天上过往,并不探到地面,无法凭借它辨别方向.人落在峭崖底下,往前往后都是眩晕.

我记得我是去找有关部门,但我被眩晕攫住了.我茫然站在阒寂无人的街上,这个城好像是个荒城.

一个骑师摇晃着走来,马蹄溅起一些奇怪的物体,仿佛冰雹的光色,发出玻璃的碎裂声.马太高了,致使骑师的眉眼淹没在雾霭里.我向他问路,他在雾霭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我仰起头努力辨别他的意思,十分困惑.他让我上马,或者是跟上他的马,说是可以带我一程.我心想这城原来已经这么古老了,竟会让我遇上古道中才有的人.

我手中攥住了一个铜铃,想必我已经来到马上.我试着摇动,然而铜铃空洞无声.

骑师大约没有回头,以致印象里没有他的模样,他的背影和雾霭融成一片,行走起来只见雾霭晃动.

途径一座我熟悉的桥,这座桥肯定不会骗我,我年幼的时候就会依据它的身躯分辨南与北,依据桥底下的水流分辨西与东.桥面上弓起的钢梁接近云端,每次过桥都惊畏于它非人的巨型.而初次过桥的记忆最是恐惧,因为对这传说中的神器没有概念,远远看见的是悬在半空的铁灰巨物,有如恐龙弓起的骨架,以为自己将要在那巨物险恶的弓背上攀援行走.到了近处才看到原来另有桥面,知道头顶交错的钢梁是用于悬吊桥体的,不是用于走人的.

桥的形体一如我的记忆,桥面的车流也一如记忆.我记忆中清楚的还有钢梁上的铆钉,可是竟然不见了,钢梁仿佛病得不轻,一层厚的膏状物糊抹在它们身上,像是桐油,用于将人滑倒,又像是树脂,用于把蜘蛛黏住,大约是禁止它们爬上去结网.更让我困惑的是钢梁周遭穿上的蒺藜外套,究竟什么样的灾变会造成如此变异,记忆中的钢梁不长蒺藜,现在却是疯狂的茂盛,走在底下森森然的,似乎置身仙人掌的密林.

骑师用齿缝发出一个声音,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能记得,一个人的记忆不足为凭.

我默想这句话的深意,却感觉桥哆嗦了一下,不明原因,我相信是蒺藜制造的疼痛.钢梁的结构提拉起一个连体,它会把疼痛从一个人传送到更多的人.

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看见什么物体在钢梁上面悬吊,因为他不成比例的渺小,高空的气流推着他打转,有如一枚松脱的铆钉.

风在钢梁的端顶磨它的刃,霍,霍,霍,霍等

那个渺小的悬吊物是谁?他以为经由钢梁能通往哪里去?

一个初到者?以为人过桥是得在险恶的钢梁上攀援而行的,如我先前的误解一样.一个迷路者?需要攀到高处看看清楚这个城.一个祈求者?希望自己的祈求能上达天听.一个绝望者?所有的路都对他封死了,他被逼上无路之路,试图以最直接的路径进入这个城.


他身上没有光,一束目光也没有.有的只是雾霭,人与桥之间的雾霭,人与人之间的雾霭,雾霭使现实模糊不清.

我说,那里好像有一个人.

骑师说,没有.

我说,分明是有一个人.

骑师说,梦话,根本不可能.

我知道以骑师的逻辑,一个人的所见也不足为凭.

我没想到路会那么远,而且越走越远,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城市的轮廓变成一个剪影,退后到天幕上,已经在离我而去.但是此刻走的这条土路似乎倒是我记忆中存留过的,包括一侧的茅草,另一侧的碎砖,路面凹凸的车辙和泥泞.我问怎么绕到这里来了?我本来不必经过郊外.骑师说你不知道戒严这回事么?我仿佛记得,又仿佛不记得,骑师说,不同了,地震以后,就连树的分叉也跟以前大不相同,路的分叉还能照旧?我想他说的不错,只是心里越发悬空.

我记不起我是怎么下的马,那跟从飞毯下来大概差不多.骑师消失了.

我发现我落在一个结构怪异的处所,一些椎体和圆柱体叠在一起,构成一些互相抵牾的死角,却由检测山、检测石、检测树将其连接成片.一个巨大的球体造成空间弯曲,我的腰背只能随之弯曲.没有路,我猜测我所到的是崖顶,或者是个楼顶.我不辨方向,一时忘记了有关部门的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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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穿制服的人围上来,问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说我是这楼里的住户,想看看我们的水源,也想四周随便看看.

他们互相张望几个来回,仿佛听到了费解的笑话,或者是新奇的外语.然后把脸统一绷紧――不是什么东西都能随便看看,你得先给我们看看证明.

我说我在这里居住多年,从没看过自己饮用的水,从没看过.他们说那是国家机密,你怎么以为你可以看?我说你们的意思是我每天饮用的是国家机密?他们问我住在几层,我答八层.他们说八层也想看看水源?同时露出鄙夷的颜色.他们问我房子的朝向,我答西向.他们问我有居住证吗?幸好我有.他们接过我的纸卡,看了一眼便随手撕碎――你还有吗?随手抛给头顶的鸦群.我舞动双手拦截鸦群,企图夺回稀碎的纸片,回应我的是鸦群飞散发出的呱呱笑声.我在这个结构怪异的地方无法移步,自然没有找到水源,但我相信它就藏在这里,怪异的结构必定藏匿怪异的秘密.

楼顶四周是倾斜的,玻璃拼接的斜面,一层雨水似的物体在斜面滑行,我也在那里滑行.我疑心水里混着青苔,或者某种油剂,我极其小心控制自己,然而还是失控滑到外沿.我极度惊骇.我所见的是何等可怖的高楼,制造了何等可怖的深渊.深渊有一种不可抗的引力,吸住我的目光,一直拉向底部.我挣扎抗拒,想把跌落深渊的视线硬拽上来,四周是陡直的冰川断面,还有冰架开裂的回声.这些非人的物体只能出自魔鬼的斧钺,垂直的冰面伪造玻璃幕墙,玻璃幕墙伪造天空和幻想,缭乱的反光,虚无的散射光,不知其深的深渊中悬浮着数量不明的悬念.如果水从这里跌落,会飞散成虹,如果钥匙从这里跌落,它就不可能回来,从此去往失踪.

我见到了一个认识的邻居,他站在深渊的彼岸,仿佛是在拍照,满面幸福时光,一只手向上天扬起来,而一只脚的后跟已经悬空.我想用尖叫告诉他危险,又怕惊吓了他,反倒加剧了危险.他的手放下来,仿佛搭在一条栏杆上,但其实那里并没有栏杆.一个问题钟摆似的轮番在我胸腔里撞:人是知道危险而可能逃脱危险,还是不知道危险更容易逃脱危险?

因为这位邻居,我判断我的家在相邻的另一座楼里,只是我不能凌空而过,因为我不能相信天空.最近的道路是立刻下到地面,穿过马路,啊,更近的不是下到底部,我记起楼与楼在某一层可以连通.我需要找到电梯或者楼梯去到那一层.

夹角里终于有一扇门,其简陋显见是违章建筑,它通往一户人家,不是一个合理的出口,但却是我唯一可能的出口.

门里的男孩似有敌意,并不答话,只把一侧瓦片般薄的肩膀抵在壁上.幸而他背后的甬道里出现另一个人,看起来是他的父亲.这位成年人面如木刻,但敌意不算太重,也许是因为掩藏较深.

我向他解释我无路可走,希望借道这里穿出去,也许能找到一条路,回家.我不知道我的目的地什么时候已经改变,现在我不奢望找什么部门,只想回家.

他说,我指给你,你付我五毛钱吗?我慌忙答应,虽然我口袋里已经空空.

他家的走廊长而湿暗,左侧淹没在暗影之中,大约是居室,右侧是缜密的铁条,铁条斜上方透进幽微的光线,借助光线能看到外面是一堵水泥墙壁,矗立于咫尺之远,其向上的延伸挡住了天空.穿过走廊他打开出去的门,出现在门外的不是楼梯间,而是逼仄的深井.

停靠井口的怪物想必就是进出世界的工具,姑且叫它电梯,样子像铲车的泥斗.他一跳进去,泥斗就往下滑.我见他即刻就要消失,急忙也跟着跳进去,心脏和两肋立时悬空.

途中的黑暗不记得了.

楼道正是我希图到达的地方,双脚重新落到楼板上毕竟可以庆幸,不管是不是我记忆中的那层.

楼道的昏蒙让人迷惘.没有窗子,不能借助外面的物体辨别方向.我从一头急急走向另一头,所见是灰暗的墙壁连着紧闭的门.我在门上寻找标识或者数字,但是没有,有一个像是曾经有过而脱落了,留下的痕迹怎么也辨认不清.走到尽头我只好折返,回答我的是自己空洞的脚步声.我要寻找的通道不在这里,我应该去往另外一层.

楼梯的两头都是通往不可知的黑井,我决定向下,向下可能离地面更近.到了下面发现楼道的走向和上一层不同,这一层更多的是转角和暗道,每一个都通往不同的迷宫.我想叩开一扇门问路,然而所有的门都没有反应.

我必须相信有一条路是通往出口的,我会在那里看到我熟悉的天光和雾霭,我会回到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早晨.我从一个转角拐入下一个转角,从一个入口进入下一个入口.一个套一个的入口使我越陷越深,僵硬的暗道里死亡的颜色越来越重.

我开始怀疑我的家是不是存在,因为我没有任何凭证.

2013年7月18日

责任编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