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启功

点赞:29648 浏览:141379 近期更新时间:2024-01-24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启功以书法著称,但他自己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说这无非是“把白的写成黑的”.启功曾非常形象地描绘过他成名后写字时的情景:“给我准备了最好的湖笔,最上等的撒金乌丝格,甚至名贵的蜀绢,一大堆人簇拥着,有的要给我抻纸,有的要给我研墨,有的要给我照相,一边还不断地评论着,赞美着,我倒心里别扭,放不开,写不好,总怕浪费了这么好的材料,对不住这么多人热情.”其实在老年间儿,文人间给朋友写个字儿,画张画儿,是一种雅趣,故常题日“补壁”“覆甑”“遮眼”等.但近些年,艺术品大兴,前有投资导之,后有拍卖助之,启功门下的来客也就以几何级数增长起来.我常听启功抱怨,“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儿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但若从我的观点看,我却觉得这些人很有特点.他们把世情和人心浓缩成另一道风景,令人浮想联翩,故录之于下,以存鸿爪.

一日,我正在启功家,铃声忽然大作.启功接了,一问对方姓名,并不认识.问何事,对方先称启功曾为某书题签,现此书已出,欲明日亲自送来.启功当即说:“谢谢.不过这样的小事,你也不必跑了,通过邮局寄来就行.”对方不干,非要前来,称为探望.启功解释道:“我现在很忙,身体又不大好,你来我也无力接待,请原谅,书还是寄来吧.”对方不肯,启功索性挑破窗户纸,单刀直入,问:“你说你还有什么事吧.”对方称,没事,就是想看看你.启功答道:“你既然那么想看我,也行,我给你寄张相片去,你可以从从容容地看.”此时来人仍不罢休.几个回合之后,启功被逼到“墙角”,于是说:“好吧.明天到这个点儿,我出门,就在大门口,你也不用进我的门,你不是就为看我吗?咱俩就在门口对着看,你看我,我瞧你,你要近视,带上眼镜,我也带上花镜,好好瞧瞧你.看半个钟头,够不够,若不够,看两个钟头也行.”好容易才挂上.我掐表一看,半小时还多.心想,先启功检测定今日在作诗,肯定没了诗情.

又一日,敲门声起,启功刚一拉门,一位青年女士未等启功问话,将身一闪便进了屋,其动作之快使启功都未看清她是谁.女士望去30上下,服饰淡雅,举止大方,满脸是笑,满口先生长先生短,只见亲密不见做作,似是与启功关系至近的人.正说得热闹,启功忽然说:“可我不认识你呀!”女士听了,神色不变,坦然答道:“您忘了,我与xx先生一同来过.”启功问道:“你既然和他那么熟,你每次来北京,看不看他?”“看的看的,前些日子我来北京就先去看了他.”女士急忙表白.孰料启功顿时将脸一沉,厉声道:“可你知道不知道他患了癌症,而且是晚期?”女士在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前终于失了分寸.启功瞧了她两眼,说:“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女士于是吐真言,道,她有一亲属,因某事而需打通关节.守关者为儒将,不好金银,只喜书法,尤其爱先生的大作,故女士特来求一幅字,以助亲戚成功.启功告以现时身体不适,又忙.女士静听、微笑,依然重复自己的要求,以至后来大有你若不写,我便就地安营之势.启功无奈,最后应以过几天后再说.最后我也上了场,请她顾及启功的身体,网开一面.终于使她站了起来,向门外走,我替启功送客.在门口互道再见后,我感到陡然轻松.

又一回,我正在启功家闲聊,铃声大作.启功拿起听筒,对方一报姓名,并不认识.询问何事,对方称自己几日后将举办个人书法展,想在展前请启功观赏评论自己的作品,看看是否够举办资格.问启功何时有暇,欲将展品送来.启功说,太忙,身体也不好,别送.此人软磨硬泡.于是启功问:“你这展览会定日子了没有?”对方应以定了.启功于是说:“好!如果你送来了,又检测定我看完后,说你这些个作品不够条件,不具备展出水平,你这展览还办不办?”启功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实在是一针见血,我猜想话筒那头的人恐怕难以应答.此时启功又说:“这不得了?反正你是要展览的,那就先办起再说吧.而且咱们搞书法的,举办展览的目的就是为在展览时请大众评论提意见,不能先由我一人评头品足.”启功放下听筒后,微微一笑,冲我说:“什么让我决定够不够举办标准,最后他到底说了,就为是让我给他这展览题字.”

以下两则非我亲见,是听启功偶然谈及.

如某天有人敲门,启功开门一看,门口一个衣着朴素表情忠厚的中年人非要进屋说话,启功说,有话你就在门口说.正僵持着,来人忽然双膝一跪涕泅交流地哀求,求您老救救我.启功一问,他说他父亲肝癌晚期,已报病危.老人家一生不好别的,就好写字,在农村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除了教书就是练字,还就练您那字.农村人,穷,写不起,父亲一直想有您一幅字,您能不能给写一幅,让我父亲去世前了一个心愿?来人边说边哭,还突然趴在地上捣蒜般磕起头来.启功心一软,写给他了,来人千恩万谢地走了.没想到启功的一个学生这时来看启功,走到门口,正碰上刚才要字那人对他一个候在楼外的同伴说,我终于把老头儿的字弄到手了!老学生上楼跟启功一说,启功大怒,伸手拿,要报警.

又一次,空军某部的办事员来找启功,说:“我们首长让你写幅字.”启功平静地问:“我要不写,你们会不会派飞机来炸我?”对方忙说:“哪儿能哪儿能!”启功说:“那我就不写了.”

如此看来,启功好像不写字,其实他几乎整日笔不停挥.他都给哪些人写字呢?以我的所知,除去启功的熟人好友可略而不谈,可说的是启功喜欢为广大的平民阶层提笔.-这里面包括接送启功的司机、宾馆饭店的怎么写作人员、各部门陪伴启功外出办事的职员以及书店画店的老师傅们.所以许多接待、招待启功的司机师傅、饭店的怎么写作员、会议的办事员都有他的字幅.9(1年代初,有次他去山东开会,临行前,他对随行的人说:“咱们到了那儿,光写字不开会不行,光开会不写字人家也不会饶过咱们.怎么办呢?咱俩提前三天走,到那儿提前把字写出来.谁求字,你登记一下,到时候一落款,齐活儿.这样开会、写字两不误.登记时,你掌握两条,一是求字的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尤其是怎么写作员、办事员,只要张嘴,咱们就送;其二,属于领导干部的必需本人亲自来要,秘书、办公室主任或其他人代求的一律不给.这样做不是有什么目的,咱们是避嫌.避行贿之嫌,避拍马之嫌.”于是,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启功写了130多幅,还不算会议间隙又写的一些.我内心深处一直以为,启功并没有把书法看得如何如何.我自己觉得,过去的人,都用毛笔写字,大凡著名学者,人人能写一笔好字,但并没有人以字争高下,而是术业有专攻.若仅以善书闻名,学问未免就弱了些.我这样说,也并非空穴来风.比如启功在《启功口述自传》一书中在谈到自己所带的学生时,就说过:

但有一点我需声明一下:我一生从未收过书法学生.以前我教的都是中文系的普通学生,改革开放后我招了很多硕士生和博士生,那些都是随我学古典文学或文史古籍整理的,并没有学书法的.有些人并没跟我学过书法,但写了字到处说是我的学生,这必另有所图,也是我所不能承认的.“”时期那些和我一起写字的,我们之间也没有这方面的师生关系.

有一年,我和启功闲聊时,他说头些日子,有某书法家欲成立书法专业博士点,想请启功牵头此事,启功没同意.启功说了几条理由,现在我已记不大清了,但最主要的是说,书法是个人爱好,很难拿来作学术.比如说硕士、博士的字往眼前一放,你根据什么说博士比硕士写得好?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仁智互见,没有一定之规.我是挺同意启功看法的,学问易分上下,书法难辨高低.所以大画家溥心畲曾说,你若说我是画家,不如说我是书家;你若说我是书家,不如说我是诗人;你若说我是诗人,不如说我是学者.看来,学者的境界是最高的.

启功是国学根底很深、很有学术成就的学者,这从他的著作中可以看出.论语言文字的,有《诗文声律论稿》《古代字体论稿》等;论金石文物,则有《启功丛稿》;讲文章体式的,有《说八股》;诗歌创作则有《启功韵语》《启功絮语》;书画创作有《启功书法选》《启功书画作品集》;书法理论则有《论书绝句》《启功论书札记》,以及散见于各种报刊杂志的诗文题跋等.但启功学问家的名声却被书法家的名声所掩,这里边原因固然很多,最根本的原因却十分简单:在如今市场经济条件下,书法进入流通领域,可以产生最直接的效果,而学术没人出价儿,难以写卖,所以只能在有限的领域里传播.


可以说,启功是学者、诗人、书法家,不过具备了这些是否就能受人尊重,还不好说.世间有本事有造诣的人不算少,却因各种原因,未必受人尊敬.但我尊敬启功,随举一例.

有回某部门因某事或“没事儿”而设宴招待启功,宴前自然要请启功挥挥毫.启功挥毫时,近旁站着位高权重者,远处围着怎么写作员.启功写完应写的,自然是“有头有脸”的人拿了,于是请启功移驾宴会厅.启功却摆摆手,说,不忙.接下来笔走龙蛇,连写六七张,然后对这时围上前来观看的怎么写作人员笑道:“你们谁喜欢谁就拿吧.”大家先是一愣,随后一拥上前,齐抓共抢,须臾干净.

我所知道的启功参考属性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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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自己今天如何拥有大名高位,却只把自己作一平民看,并以己度人,力所能及积德行善,在我心底,这样的人,胜于仅有学者、诗人、书法家等称号的人.因此,我尊敬启功.

(本文编辑谢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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