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化——鲁迅杂文的特点之一

杂文,是文艺性政论文.但它有别于一般的政论.

政论,如报刊社论、评论等,是独有的一种文体,有其独特的意义和价值,也是其他文体不能替代的.

政论,其实是论政,论政局、政事、政情乃至政权.由于其时效性强,往往因“政”过时迁,很快便完成其“使命”.

杂文却不同,它是散文的一种,属于文学的范畴,好的杂文,能传之恒久,如诸子百家和古文中,多有这类文章.“五四”以来,如鲁迅的杂文,因为它深刻地剖析了中国国民性,于是,它也就与这国民性同在,因而常读常新.

政论文章在于说理,长于抽象的逻辑思维,难免概念化.

杂文,也是在说理,然而,它却是以文学笔法,即形象化的思维,形象化的语言,进行写作的.文学作品,是靠人物形象,表情达意的,作者的思想,埋得越深越好.正如恩格斯说的：“倾向应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不应当特别把它表达出来.”杂文作者的思想,固然应当明白无误地表达出来,要“旗帜鲜明”,这一点它与政论相同,而写杂文时,却需要用文学手法表现,此即谓文学性之所在.

好的杂文,无不具有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二者兼备的特点.所以,杂文作者,不但应具备政论家的理论、思想水平,以尖锐深刻的目光去审视、剖析社会和人生,而且也要具备文学家的写作功力,以便更好地去剖析社会和人生.所以,杂文家不但应是一名文学家,还应是一位思想家.

鲁迅的杂文,何以说理那么透彻,给读者留下的印象那么深刻?有些句子乃至段落,能够被人们出口成诵?我认为,除了它那深刻的思想和独到的见解之外,鲁迅杂文的形象性,是其关键所在.可以说形象化——语言的形象化和理念的形象化,是鲁迅杂文的一大特点,也是人们学习鲁迅杂文的重要方面.

鲁迅杂文的形象性,首先是他充分运用了大量的形象化的语言.不论是字、词、短语、单句、叠句,以至整段文字乃至整篇文章,都使用了形象化的语言.有时,为了阐明一种思想,一个论点,往往使用几个形象来表现.这样的例子,在鲁迅杂文中,可说是屡见不鲜,触目皆是.例如：“我们目下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又如：“合理正义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号,温良敦厚的检测脸,流言公论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等等.

其次是鲁迅的杂文,运用了大量的比喻,不但贴切,而且形象鲜明、生动、奇特.还运用了大量的拟人、拟物等手法,使读者如见其人,如睹其物,如临其景,这样的例子也可俯拾即得.例如：“我好像一头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而“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这段话岂止是杂文,简直是无韵之诗词了.还有,“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是投,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这些比喻,何等好呵!

第三,是鲁迅充分运用文学描写的手法,化哲理为形象,以形象表哲理,以生动形象的场景、情状、物象等,来形容、描写哲理,使抽象变为具象.这样的例子,更是满篇皆见.例如：“所以,我想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吃呢?”“文学与社会之关系,先是它敏感的描写社会,倘有力,便又一转而影响社会,使有变改.这正如芝麻油原从芝麻打出,取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一样.”“拉大旗作为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唬别人.”

第四,鲁迅的杂文,善于用形象作题目.题目是文章的眼睛,题目,题目,题之目也.题目,也可以说是文章的名字,定题目,也要像给孩子起名字那样用心才是.名正,言（文章）才顺.题目不但要短、精,而且要形象、响亮.点睛之笔也应落在题目上.题目要抓读者,使读者过目不忘,且吸引他看其文章.鲁迅杂文的题目,不但非常短,而且善用形象.这从《鲁迅全集》的目录中,一翻便知.例如：“战士和苍蝇”“‘碰壁’之余”“文学和出汗”“‘蜜蜂’与‘蜜’”等等,直是举不胜举.其实,鲁迅著作的书名,又何尝不是用形象化的名字,如《呐喊》、《彷徨》、《野草》、《坟》、《热风》、《华盖集》等等.这些书名,不但各有其深意,而且形象鲜明、新颖、风格不同.

鲁迅的杂文,正如先生自己说的,“是在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疾常取类型等”充分运用了一切形象化的文学笔法.所以,不但大为有利于文章内涵的阐发,使一大堆概念的文学难以说得清道得明的问题,能够一语中的,一言即明.有时甚至接连用上几个比喻,形象而又入木三分地揭示出事物的本质,同时,也加深了读者的印象,容易使人过目不忘,久记心中.正因如此,才成就了鲁迅杂文在我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与其恒久的生命力.我认为,在当今文学艺术方面的文章著作中,出现率最高的人名和文字被引用最多的作者,当首推鲁迅.这一点,除了其他原因,能说与鲁迅杂文的形象性无关吗?鲁迅杂文之所以为人们所爱读,与其鲜明生动的形象性,也是不无关系的.因为谁也不愿读那种概念、死板、枯燥、乏味的文字.

对鲁迅的杂文,论者多从思想内容方面进行研究,这自然是非常必要的.然而,就其杂文文章写作方面而言,鲁迅杂文的写作方法,也是很值得研究和学习的.如今一些杂文,写得不生动不感人,其原因之一,就是缺乏形象化的语言、贴切的比喻和其他文学手法的运用.当然,鲁迅杂文的形象性远不止上述这些.写此短文,在于引起杂文作者以及鲁迅杂文的读者的注意,也是笔者学写杂文的一点体会.谨以此文,请教于诸位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