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出发的时间和地点

春节前夕

春节前夕,天幕拉开了网.黑夜开始洗刷着村庄.古树像冬眠的鱼.那是我抵达村庄的时刻,抵达故乡的时刻.

那时村庄一片喧腾,就像刚刚炸响了一颗鱼雷,舰在海面上燃烧,波动不息.冬眠的古树开始抚摸着漆黑的夜色.

一群青年战俘似地站在球场的角落里,摩托车停成一排.那是这群青年刚刚骑着上路的骏马.他们从另一座村庄飞驰而来,山冈在夜风中惊恐地向后飘移的感觉依然在他们头顶上空飞翔.挑战一座村子的热血在他们身体里熊熊燃烧.篮球场上,村庄上的青年正在打球.听见摩托车的声音滚滚而来,一种不祥之感油然生起,噩梦即将降临.

械斗是在摩托车停息时开始的.刚刚醒来的古树来不及看清是谁先动了手,球场上就乱成一团.停止了打球的青年,只听见一阵震耳的哨音,拳头握得骨节噼啪作响.村庄上的老人也纷纷赶来,加入了这场战斗.我抵达村庄时,战斗开始平息,只见几个老人举着仇恨的木棍,跟在青年人身后拦住村庄的路口,嘴里不断地咒骂着畜牲.他们说,在他们居住在村庄的日历上,没有看见过那种像吃草长大一样的狂暴青年.

是村长给止住的这场械斗.村长站在高处,扬着高音喇叭喊：住手,住手,谁打出人命谁坐牢抵命!

村庄静了下来,在静默中期待着来临,期待一场械斗的和平结束.

夜色很黑.冷.风狞笑着.骑摩托的青年,发型古怪的青年,衣着奇异的青年,身藏凶器的青年,他们站在那儿让自己的牙齿打架着.摩托车冷漠地承受黑夜的侵袭.像狮吼一样呼啸而过的威仪让这座村庄全给灭掉了.

警笛从山冈上拉响的时候,村庄一阵照亮.人群让出一条大路,几辆警车在球场上停了,引擎亢奋地轰鸣.乡长和几个从车里走下来,呼叫着村长的名字.村长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正想说一些什么,但乡长和把他的话堵住了.乡长和都说：把人放走,有什么事明天处理!

村长很犯难了.一村之长,说放走就放走吗?那些无理取闹的青年,寻衅滋事的青年.如果不是村长的喊话,如果不是村长主张等来和平处理,谁都不可想象这场械斗的后果.如果这样轻易地放走了那些身藏凶器的青年,这座村庄还存在尊严吗?如果村长轻轻一声表态就结束了对的长时间的期待,这个村长还有脸面见他的父老乡亲吗?这个村长还能当下去吗?

人群围了过来,乡长和都被挤在人群里.此时,那些骑着摩托狂奔而来的青年,就像观看一场与他们无关的游戏.

看见村长犯难的样子,乡长和有几分怒色,音量大起来：先放走人,先放走人!

村长不能表态.村庄与乡长和开始抵触,有人骂了乡长和的粗话.人群乱成一堆,整个现场吵在一起,只有通往另外一座村庄的路被村庄上的人站成一道墙.时间凝固在那儿.

这时,我看见村长从腰间掏出手机.村长在给另外一座村庄的村长打.村长的声音比什么时候都友好而温和,像唱山歌一样感人肺腑.人们又盯着漆黑的山冈,期待着另一个村长从山冈上走来.夜已深沉,时间像冬眠一样漫长.

两个村长坐在一起时,问题渐渐迎刃而解.那座村庄的青年在他们村长的眼底下纷纷解囊,湔雪这座被他们侵扰的村庄的耻辱.那是村庄与村庄的约定,村长与村长的约定.礼数和规则.乡长和坐在警车里吹着暖气,观看两个村长的这场外交,骨头一点点地酥软.这时,村庄里的人群围着两个村长,举起一双双锄地的手.一场的械斗悄然熄灭.

那群青年又一次骑上摩托时,只听见一阵呼啸的轰鸣.山冈又在他们的头顶上飞翔.警车最后离开村庄,除了色彩艳丽的警灯闪烁,黑夜依然像深不可测的窟窿.我站在夜色的深处,看见村庄开始平静下来.这个春节的前夜,是这座村庄最黑的一夜.

夜晚的花朵

我想象雪莲盛开的模样,定然是一片晶莹的洁白.而腊梅怒放的姿态,一定是春天的颜色.或者有谁把春天的太阳安放到了冬天的山冈上,站在雪地里,我们能够感觉到春天的温度.

那年冬天,经过了最黑的一夜之后的村庄,在自己的山冈上制造了一些盛放的鲜花.

黑夜里,三弟牵着孩子的手,默默地一路向山野抛撒米花.他们追随着村庄的队伍走向山冈.在所有的冬眠者醒来之前,唤醒村庄的龙神,招回村庄的龙.所有灾难的根,就在今晚的神道祭祀中殒灭.神护佑的村庄,从此五谷丰登,六畜旺盛.

如果在平常,夜色是凝固的蓝.而今晚,夜垂下的幕特别庄严.风从幕的底色里扫过,厚重的色道印着吉祥的图案.飞翔的星星,像流萤抛撒的礼花,弥漫夜空.唯有最高的圣峰巍然而立,现在,村庄上的人向圣峰移动.缓缓的队伍踏着夜色,没有谁像平时那样草率狂妄,只有一路的米粒撒向四野,听见冬眠的树林被米粒敲击出雨点的声响.

我坚信自己那个贵州深处的故乡,对于神灵和祖先的虔信与敬畏的固执.

我也坚信故乡的人们,他们像山冈一样地刚毅和自尊!

看见圣峰上的篝火燃烧时,夜色就踏着良辰吉时的点子.招龙师神秘的念词,一堆艰涩的咒语,让他唱成了一首美妙的吉歌.此时,风停止了所有的笛音,沉默的大地上,只有我的故乡的山冈舞动起罕见的节目.火光冲天,鞭炮鸣响,笙乐悠扬,顺着长长的山脉,就是顺着一条祖先的道路,开辟,舞蹈,鲜花盛开出一条完美的巨龙,天亮一秒秒逼近大地.

村庄一夜没睡.他们看见那支神秘的队伍穿过一片片坟地,就是穿过他们祖先的家园.那些赤着脚的人们,那些戴着斗笠的人们,那些跟着牛和扛着犁耙的人们,捧着泥土和水的人们,凝望着天空的人们,拖儿带女的人们,吹笙跳舞的人们等他们都藏在那些盛开的花朵里.一场预备已久的盛宴,就是等待着那些在冬夜里盛放的花朵,等待着他们络绎而来.因为他们已经与大地和时空联结在一起,与过去和未来联结在一起,如同诗歌一样前后连贯,声韵铿锵.

春节过后,村庄开始看见了的稻花,背孩子的玉米秸,看见了满地奔跑的牛、猪、马、羊、鸡、鸭.那是和那个夜晚的花朵联结在一起的生命.冬眠者

冬眠者的沉默,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懦弱.即使在许多时刻,我们在寒冬里轻易可以把它们伤害,它们很可能在昏睡中死亡.

并不是一场谍战,不是那些潜伏的阴险的角色,而是大地上的一种奇特生命,一些与我们血脉相连的根须.它们是一些可能没有思想的动物,昆虫,树木或草.

在贵州高原深处,我的故乡村庄的周围,一些冬眠者常常昏睡到春天.比如那些冰冷的蛇,奇异的昆虫,以及沉默的树和干枯的药材.

对于冬眠者来说,某种善意并不是对它们的关爱和恩宠.我不止一次目睹冬眠的昆虫在村庄的篝火旁兴奋地惊醒,就像第一声春雷响起的时候,竹鼠从地洞里出来一样.虚检测的一场温暖,给它们布下一个阴谋.它们蠕动着欢乐地开始唱歌跳舞,欢呼着春天的来临.此时,村庄的一些人总会在一边狞笑.因为那场篝火熄灭后,他们就会看到冬眠者走投无路,活活地冻死在原野上.

有些冬眠者的死亡,是自己对季节的错误感觉.那条过早地醒来的青蛇,冰冷的青蛇,就是因为那次温暖的阳光.它从洞里游出来,弯曲着的腰姿,流畅,滑动,缓缓地被太阳暖成春天的温度.当它自如地游进河流的时候,冬天的河水把它冻得僵直.它像一段水打木,在河里冬眠成一种永恒.

我一直很佩服那只绛红的马蜂.它一定是一个冬眠高手.那个冬天,我挥动一把尖利的斧头,拼命地劈一段朽去的青冈木.木头的弹性振动了我的斧柄,我的双手在冬天里开始起泡,结痂.放下斧头时,我听见冬眠者的呓语,嗡嗡的声音从树洞里传来.那是一只绛色的马蜂,肥大的马蜂.我忍着双手的剧痛,劈开那段青冈木,眼看着冻僵马蜂缓慢地缩向树洞的深处.树洞直通地底,深入根部,我眼看着马蜂消失在树洞里.

来年的时候,我看见那只马蜂将巢筑在那棵树上,一只马蜂繁育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马蜂庞大的家族史,让我理解了一次旺盛的生命秘密.

许多昆虫的秘密,我们永远无法.比如它们夏天在大树上歌唱,而冬天却在地底沉睡,就像法布尔《昆虫记》里的蝉.比如它们夏天在田野上飞翔,而冬天却在河流边的石头底下冬眠,就像黑色的打屁虫.冬眠者,其实是一些智者.

我站在山冈,看见冰雪覆盖的村庄,宁静,寒彻.炊烟的暖气将屋瓦熔成一个个黑色的窟窿.村庄里没有一个人的踪影,没有一头牲口的踪影,我总希望,那是村庄的冬眠方式.而村庄睡醒时,遍地铺满金色的稻粒,清香扑鼻而至!

一粒种子

一声春雷炸响的时候,母亲种下的玉米粒开始发芽.那时,我总感到一种神秘的预示.一个人出发的时间和地点,就在一粒种子里,找到确切的答案.

雨沙沙地下,从村庄的屋檐上滴落.大地从冬眠中醒来,纷纷穿上新衣.玉米地里一片绿色,叶面盛着露珠,晶莹地闪亮在阳光下.锄地的母亲的影子晃动在露珠里.那个年轻的母亲低垂着头,绕着迎风而起的玉米林,清脆的歌声在她的身边嘹亮不休.晚上,躺在床上的母亲,一门心思地想象着那些玉米林偷偷长高的情景,一种甜蜜像阳光一样爬满她的脸颊.

母亲锄地那个地点,斜斜地面对着村庄.太阳升起的时候,阳光就洒在她的玉米林地；太阳下沉时,阳光就照耀着村庄的屋檐.母亲上工或者回家的过程,就是阳光照耀的过程.蜜蜂从远处携着花粉赶来,还有南面吹来的暖风,勇敢地向玉米林示爱.那时玉米林兴奋地唱歌,幸福地醉饮的姿势,就像新娘出嫁的花轿,一路唢呐和炮花在村庄上空飞扬.

看见玉米林的怀孕过程,母亲撑着她的锄头把在阳光下发出满意的笑声.此时,她一定在期待着玉米的分娩时刻.

父亲握着镰刀走向玉米地时,秋天已经来临.那些母亲一天天守望的玉米林,此时已经一片金黄,饱满的玉米粒露出了成熟的笑容.父亲是一个收割者,他挥舞着镰刀在母亲的玉米林地,玉米秸一棵棵倒伏.母亲种下的那些种子,从到分娩,都凝结着她的汗水.这时,父亲这个收割者,他一定在抑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

好久没看见母亲出门了.这个长长的秋季,这个让大地上的许许多多生命渐次成熟的秋季,母亲躺在产床上,她生命里的一粒种子悄然落地.渗满汗珠的母亲,忍受着剧痛回过头时,那个生命嚎然大哭.母亲却在那个哭声中绽开出一种美丽的笑容,就像她的玉米粒的笑容一样,灿烂如一朵金色的葵花.

从那时开始,我知道了一个人出发的时间和地点,就是母亲阵痛的时刻和故乡那座永恒的村庄.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