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骗她就得了

点赞:3031 浏览:10606 近期更新时间:2024-04-15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这家的保姆叫陈香书,雇主叫曹德海,曹德海是陈香书的表姑父.先有表姑,而后才会有表姑父,陈香书的表姑叫强秀文.一个地方,方圆几十里,庄子里的人互有嫁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久而久之,差不多都扯上了亲戚.东秧不连西秧连,亲戚有近有远,有亲有表.一旦带上了表,亲戚就远了,就表面化了.他们那地方的人说,一辈亲,两辈表,三辈过去风吹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然而,表亲在近处显得远,在远处就有些近.比如陈香书千里迢迢北上到了北京,在没有别的亲人的情况下,就把表姑和表姑父当成了近亲.在喊表姑和表姑父时,她把表字抹去了,把表姑喊姑,把表姑父喊姑父.

下了一夜雨,又刮了半天风,发黄的杨树叶子落了一地,看来秋天真的来到了.这天晚上,曹德海刚从外面回到家,陈香书就对他说:姑父,你去看看我姑吧,我姑想跟你说几句话.

曹德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腿伸着,头靠在沙发背上,样子像是有些疲倦.他只看了陈香书一眼,没有说话.

陈香书站在原地,看着姑父脚前的地板,等候姑父的答复.地板仿实木,柚,表面像是涂了一层玻璃质的东西.在头顶六瓣头吸顶花灯的照耀下,地板反射着点点白光.

姑父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机点开了.电视里正播送一档劝架的节目,干架的人是两个,劝架的人是四个.只有干架的人干起架来,劝架的人才能派上用场.干架的人是两口子,他们与节目制作方配合得很好,一上来就把嘴唇变成了弓,把舌头当成了箭,干得不可开交.姑父把节目换掉了,问陈香书:你姑怎么样?

陈香书把话重复了一遍:我姑想跟你说句话.

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我的头有点儿晕,我想休息一会儿.

陈香书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回到姑所住的房间.姑的病越来越重,眼能动,嘴能动,腿已经不能动.姑的眼珠子陷在深眼坑里,人几乎瘦成一盏人灯.如同一盏油灯里的油快要熬干,陈香书估计,姑的日子不会太多,说不定连今年都熬不过去.

姑问陈香书:你姑父呢?他不是回来了吗?

陈香书说:姑父说他的头有点儿晕,想休息一会儿.

姑叹了一口气,说:他一回来就头晕.姑伸着手,欲把胳膊抬起来.她的胳膊刚抬起一点,很快就掉落在床上.她喊:德海,德海.她的声音是颤抖的,有气没有力,跟差不多.听不见回音,喘了几口气,她又喊:德海,德海!看样子,如果姑父不答应,姑会一直喊下去.

姑父这才来到姑的病床前,他说:你老喊我干什么?我的魂又没丢.

你回来了,也不来看看我.

我这不是来了嘛!

德海,我想回老家看看,你把我送回老家去吧.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等你病好了,可以下床走路了,我就送你回老家.你现在这么瘦,眼睛像是被老鸹淘过一样,老家的人看见你,会影响你的形象.眼下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天气已经凉了.老家没有暖气,我担心你冷得受不了,病情会加重.再说了,现在的老家有什么可看的,人都走了,房都空了,庄子里冷冷清清,看了还不够让人伤心的呢!不信你问问香书,现在的老家是不是这样.

陈香书塌下眼皮,把姑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盖在被子下面.姑的手痉挛着,跟风中的树枝差不多.

姑挣扎着,把被盖上的手又露了出来.她说:德海,我不想死在北京.

看看,又来了,又来了!我说你别老拿死说事儿好不好,你且活着呢!说不定我死了你还不死呢!死不算个事儿,不管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到头来都是一个字,死!姑父说罢,转身离开了姑的房间.不知姑父和姑是什么时候分居的,反正自从陈香书来到这里当保姆,就发现姑父和姑不在一个房间住,两口子各住各的房间.

姑闭上眼,两颗泪珠儿种子一样慢慢顶开眼皮,分别从两侧的眼角滚下来.

陈香书不能明白,姑瘦成了这样,泪珠儿怎么还这样饱满呢,是不是人咽不下最后一口气,泪水子就不会干呢!陈香书没有给姑擦眼泪,她觉得自己的眼角也快要湿了.

陈香书对姑父说:姑哭了.

姑父说: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她哭,是因为你对她伺候得不好,这是你的责任.你知道不知道,她提出回老家,是怕死在北京火化.难道死在老家就不火化了吗?现在全国哪个地方都一样,谁最后都逃不过一把火烧掉.你跟她说说,让她死了回老家的心.另外,我回来你也不要告诉她,我很忙,也很累.要是我也躺倒,这个家就完了.

陈香书解释说,姑父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并没有告诉姑,是姑自己听见的.

姑父有些不耐烦,挑挑手让陈香书退走了.

姑父家的房子是两居室,姑父一个人住大房间,陈香书和姑住小房间.姑睡的床是一张单人席梦思,陈香书睡的是一张临时性的钢丝折叠床.陈香书就睡在姑的脚头,她的脚对着姑的脚.这样,她一抬头就能看见姑,夜里姑一有动静她就能听见,伺候姑很方便.听姑说,姑和姑父名下的房子在北京有好几套,有三居室一套的,还有四居室一套的,都被姑父租出去了,每个月光租金就能进账两万多块.姑父只留下这么一套两居室的,还是东西朝向,他们两口子住.陈香书搞不懂,姑父对自己为何这样狠.看来人的钱多了还想多,钱攒到啥时候都没个头儿.


夜里风很大,吹得窗外的防盗护栏呜呜响.只听风声,好像已经到了冬天一样.闭了灯,陈香书睡不着,陈香书知道姑也睡不着.她不知道姑在想什么,只知道姑心里很苦.人说黄连苦,恐怕姑心里的苦比黄连还要苦三分.苦就苦在姑心里老想事儿,姑的脑子一点儿都不糊涂.在老家时,陈香书并不知道什么叫苦.通过到北京伺候姑,通过姑跟她说心里话,她才懂得了,人的苦不是吃不饱,穿不暖,也不是干的活儿有多重,而是在于人有心思,心思里的苦,才是真正的苦.牛犁地耙地,鞭子抽在牛身上,牛不知道苦.猪长肥了,到过年时,一刀就捅死了,猪也不知道苦.这是因为牛和猪都没有长脑子.人长了身子,还长了脑子,是不是就是为了受苦呢!姑喊陈香书:香,香.

姑有事儿吗?

没事儿.你也没睡着吗?

还没有,快了.

天一凉,夜就长了.

姑,你别想那么多,夜就不长了.

我也不想想,我管不住自己咋办呢!我觉着我过不去这个冬天.

哪能呢!姑父不是说了吗,等你能走路了,姑父还要送你回老家呢!

你姑父也不容易,等我死了,你姑父心里就干净了.好了,不说了,睡吧.

说了不说,停了一会儿,姑又说:我跟你说的你姐跟你哥的事儿,到外边不要跟人家说,以后回家也不要跟老家的人说.说了让人家笑话.

姑放心,我知道.

姑说的姐和哥,指的是姑的女儿和儿子.姑的女儿学的是中医,精通人体经络和针灸术.姑的女儿在国内大学毕业后,到美国创业,开了一个小诊所.据说小诊所的生意很不错,姑父和姑很是为女儿骄傲.两口子打算,等女儿在美国站住脚,他们就以探亲的名义,到美国看望女儿.让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在美国给人看病的女儿,自己竟得了病,病死了.女儿病死后,有人从美国给姑家寄了一张华文报纸,报纸上有一篇文章,说姑的女儿给人治病是骗钱的,根本治不了什么病.女儿的事情,姑一直在心里藏着,没有对外人说.有人问起来,姑和姑父口径一致,还是说女儿在美国当医生,已经在美国写了房子.儿子的事,对姑和姑父的打击更大.儿子先是吸毒,后是贩毒,结果被判了无期,正在南方的监狱里服刑.关于儿子的事,两口子也是严格保密,对外称儿子在南方做进出口贸易,并说儿子嫌北京的空气质量不好,愿意在南方的城市生活.像他们的女儿和儿子出现这样的情况,要是在老家农村,恐怕早就传得满地冒泡儿,家喻户晓,连鸡狗都知道.在北京就不一样了,别看北京的人多得脚趾头碰脚后跟,但人碰面跟没碰面一样,谁跟谁都不说实话.家里的人出点事儿,只有自家人知道,连住在同一单元的对门邻居都得不到消息.怪不得全国的人都愿意到北京来,北京的确有北京的好.

姑父每天早上出门,一出门就是一天,三顿饭都不在家里吃.有时候,姑父说是到外地出差,四五天都不回来.姑父跟陈香书不怎么说话,陈香书不知道姑父忙的是什么.也是听姑说的,姑父原来是国家某工业部门的一个处长,姑父嫌当处长受限太多,挣钱有限,就辞了公职,做起了生意.姑父心眼儿活,会赶潮流,目光也看得远.姑父赚了钱,不存死钱,把钱写成了房产.随着北京的房价翻着跟头往上翻,姑父的固定资产也跟着翻番.按姑父原来的计算,姑父这一辈子挣下的资产,到他的孙子辈和重孙子辈都花不完.只可惜,女儿一死,儿子一判,隔辈人恐怕没指望了.姑父一出门,家里只留下姑和陈香书.陈香书每天都为姑吃饭的事儿发愁.到了该做饭时,她问姑想吃什么?想吃什么呢?姑想了想,说什么都不想吃.人的命靠饭养着,多一口饭,就多一口气,不吃饭可不行.好不容易跟姑商量好了做什么,等陈香书做好了饭,递到姑的嘴边,姑只吃一两口就不吃了.姑不吃,陈香书舍不得浪费,只好自己吃.这样吃下来,陈香书的胃口也不如以前的好,对吃饭也提不起兴趣.

这天上午,姑说:香,你给我讲讲老家的事儿吧.

老家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再说,陈香书和姑不在一个庄,两个庄子相距十多里,陈香书认识的人,姑不一定认识,姑认识的人,陈书香也不一定认识.有人才有事儿,没有人就没有事,陈香书不知道讲什么.陈香书说:现在的老家跟你在老家时的老家不一样了.

咋着个不一样呢?你就给我讲讲哪些地方不一样吧!

我不知道从哪儿讲.

你给我讲讲老家的庄稼吧,眼下正是割豆子的季节,你给我讲讲豆子吧.

陈香书说:现在老家的人都不种豆子了,嫌豆子产量低.

那,想吃豆芽儿怎么办呢?

到集上写.

那,集上的豆芽儿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也不知道.

姑回忆说:她在老家种地的时候,老家的豆子品种很多,有黄豆、绿豆、黑豆,还有红小豆、花豇豆、扁豆.特别是黄豆,生产队里一种就是一大块.到豆子成熟的时候,满地的蚰子也长大了,晌午头你到地里听,蚰子的叫声差不多能把豆子地抬起来.

陈香书说:现在没有蚰子了,蚰子绝种了,打农药把蚰子都打死了.

姑的样子有些惋惜,她问:高粱呢,高粱还种吗?

高粱早就不种了,都说高粱不好吃,也不值钱.

姑回忆说,她小时候,老家种高粱很多,到了秋天,大片的红高粱红得像天边的云霞一样.为什么种高粱呢?那是因为老家那地方差不多每年都发大水,高粱秆子高,不怕淹.

陈香书说:现在老家的河沟常年都是干的,下大雨发大水也不怕,有点儿水很快就流走了.

姑说:总得种吧,可是咱们那里的主要粮食啊!

现在种得也很少,都说吃了光放屁.

那,地里种什么呢?

种玉米,收了小麦就种玉米,满地清一色的玉米.收的小麦都吃不完,玉米也没人吃,都卖掉了.玉米的收购价比小麦还贵.

姑轻轻叹了一口气.

姑父晚上再回家,陈香书没有告诉姑,姑也没有再喊姑父.姑父问陈香书:你姑怎么样?

姑不想吃饭,吃东西很少.

她想吃什么,你给她做什么.只要她说出来,就要尽量满足她的要求.家里没有的,你告诉我,我给她写.

你不带姑再去医院看看吗?

姑父往姑住的房间看了一眼,小声说:医生说了,你姑胃里的肿瘤已经大面积转移,顶多还能活两个月,看也是白看.

陈香书心里咯噔了一下,姑说她过不去这个冬天,如果按姑父的说法,姑恐怕连这个秋天都过不去.也就是说,姑现在还会说话,到了秋后,姑就不会说话了.姑现在还存在着,到了秋后,姑就没有了,永远没有了.陈香书说:姑让我给她讲老家的事儿.姑父说:她想听什么,你就给她讲什么.我以前给她请过两个保姆,她都不满意,跟人家没话说,非要从老家找一个保姆.你来了,她心里才踏实了.

她还让我给她讲庄稼.我没怎么种过庄稼,讲也讲不好.

没关系,你顺着她的心思讲就行了.不知道的,你就编一个,哄哄她.我听说写电视剧的人都是编瞎话,看电视剧的人也是看瞎话,你也编点瞎话给她听,以占住她的耳朵为目的.

我可不会编瞎话.

这孩子,连个瞎话也不会编,我看你不傻呀!

陈香书不知道自己是傻还是不傻.

这天有一只喜鹊在窗外叫.按老家的说话,喜鹊是报喜鸟,谁家有了喜事,喜鹊才会到谁家去叫.陈香书把喜鹊的叫声报告给姑,姑说她也听见了.姑让陈香书到楼下小区的花园里看看,有没有狗尾巴草,要是有的话,采一把上来.姑特别交代,不要摘公园里的花,也不采人家种下的草,只采狗尾巴草.狗尾巴草是野草,采一点没关系.陈香书问姑:采狗尾巴草干什么呢?姑说:等你采上来,我再告诉你.

狗尾巴草,陈香书是认识的,就是长长的茎上举着小毛穗儿的那种.楼下的居民小区里有两个小花园,陈香书到两个小花园的草坪上都看过,没看见狗尾巴草.草坪上的草盖满了地皮,陈香书不认识那些草.在小花园遛狗的人倒是不少,那些狗有大狗、小狗、黄狗、白狗,哪种狗都有尾巴,每种狗的尾巴都摇得像风中的狗尾巴草一样.但狗尾巴不是狗尾巴草,陈香书没法采.

陈香书没采到狗尾巴草,只捡回了几片落在地上的杨树叶子.那些杨树叶子黄中带绿,厚墩墩的,都很干净.果子到了秋天会成熟,原来树叶到了秋天也是成熟的样子.成熟的杨树叶子不但脉络更清晰,色彩更艳丽,树叶表面好像还覆盖了一层蝉翼一样的薄膜,在秋阳的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辉.

姑原来打算用狗尾巴草教陈香书编花喜鹊,编小黄狗,因陈香书没采回狗尾巴草,这两样东西是编不成了.姑看见陈香书捡回了杨树叶子,眼睛亮了一下,说杨树叶子也不错,也可以叠小玩意儿.姑让陈香书把她扶坐起来,在被子上放了一个硬纸板,开始教陈香书叠玩意儿.姑让陈香书看好了,她把一片杨树叶子几叠几捏,一只小勺就叠成了,叶柄是弯弯的勺把,叶片叠成了勺斗,真是好玩!陈香书说姑的手真巧.姑说,叠勺子是最简单的,她会叠好几样玩意儿呢!

姑教陈香书叠小燕子时,手有些发抖,喘气也有些费劲.她只好指点着陈香书,让陈香书自己动手叠.在姑一点一点指点下,陈香书终于把一只小燕子叠成了.当陈香书把一只翘着两叉尾巴、振翅欲飞的小燕子举在手上时,姑才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陈香书看出来了,姑虽然还在北京,姑的心思已随着“小燕子”回到了南方的老家.

阴历十月的一天晚上,老家来了一个人,是姑父的表侄.外面正下雨,雨还不小,是中雨.表侄的头发和上衣都淋湿了,一进屋带进一股子雨气.刚好姑父在家,是姑父为其表侄开的门.姑父一看是他的表侄,脸子顿时拉了下来,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

我是跟别人打听到的.

你来前应该先给我打一个.

我没有你的.

找我有事儿吗?

有点事儿.

姑父堵在门口,没容表侄说有什么事儿,又问:你吃饭了吗?

没有.

那我带你吃饭去.

我大娘呢?

你大娘没在家,到美国看她女儿去了.走吧,走吧,家里没人做饭,到外面我请你喝酒.

因表侄说话声音比较大,姑听见了,姑在房间里喊:德海,德海,是谁来了?

表侄往屋里看了一下,说:有人叫你,是我大娘吗?

此时陈香书正守在姑的房间里,她有些紧张,不但不敢出面,连大气都不敢出.

姑父说:不可能,她去了美国的西雅图,已经去了两个多月.他连推带搡,把表侄弄到门外去了.

表侄说:哎,哎,我从老家带来点,我把留下.

姑父说:我们家没人吃,你怎么带来的,你怎么带回去!

姑还在喊:德海,德海等

姑父断然把门锁上,把表侄带走了.

当晚,姑父没有回来,提了一袋子的表侄也没有再回到姑父家.不知姑父把他的表侄安置到什么地方去了.

秋雨一直在下,滴滴答答的雨声使喧嚣了一天的城市逐渐安静下来.偶尔传来一声被刹住的胶皮车轮在水泥地上的摩擦声,让人知道城市大了什么人都有,有些人的夜生活还在继续.

也是在这个晚上,姑的一口气没能继续呼吸下去,断掉了.

天将明时,陈香书听见姑床上有微微的动静,她问:姑,你解手吗?我给你拿尿盆.

姑没有答话.

陈香书未及把那种扁形的尿盆放在姑的身子底下,姑的一泡尿就下来了.这一泡尿似乎憋得分量比较足,把床都打湿了.尿过之后,姑就合上了眼睛.

姑,姑,你怎么了?你醒醒!姑,姑,你真的走了吗?都怨我,我没把你伺候好.陈香书哭了.

陈香书给姑父打了,说姑不行了.陈香书有些泣不成声.

姑父说:你不要害怕,我马上回去.趁你姑的身体还没有僵硬,你把她事先预备下的一套新衣服给她换上.

按老家的规矩,陈香书把姑身上的衣服全都脱下,换上了新衣服.换好衣服,姑父还没有回来.还是按老家的规矩,姑的房间里应该点上一盏长明灯.没有长明灯,陈香书只能让房间里的吊灯持续亮着,在房间里守着姑.陈香书听人说过,人在活着时,人的魂和人的身体不能分开,一旦分开,人就成了无用之人.所以,当人的魂因意外情况丢掉了,得赶快想办法把人的魂找回来,放回人的身体.人死后就不一样了,人一死,人的魂和人的身体两相分离,魂就自由了,魂如烟如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陈香书相信,姑的身体虽然还在北京,但姑的魂已经飞走了,说不定已经飞回了老家.在老家,表姑强秀文被说成是有福的人,表姑的幸福生活被十里八乡的人们广泛传说.陈香书还是一个小学生时,就听庄子里好多人说到强秀文.强秀文只上过四年小学,因嫁了一个好丈夫曹德海,就跟着曹德海一步步往高处走.曹德海在省会当了干部后,就把强秀文从农村接到了城市,户口也从农业户口转成城市户口.曹德海调到北京的国家机关,强秀文也跟着丈夫调到了北京.北京是什么地方?北京是有天安门的地方.全国的城市很多,哪里有天安门呢?只有北京有天安门.有天安门的地方就是天堂啊!老家的女人说,作为一个女人,如果能像强秀文一样,一辈子才算不亏.到了北京强秀文表姑身边,陈香书才知道,强秀文的生活并不像老家的人传说的那样幸福.调到北京后,强秀文被安排到街道一家国营粮店卖面.煤矿工人每天是一身黑,强秀文每天是一身白.后来粮食一多,国营粮店就取消了.强秀文随之下岗,失去了工作,成了一个家庭妇女.如果两个孩子好好的,强秀文当一个家庭妇女也没什么不好.让强秀文痛心不已的是,两个孩子的命运一个比一个背.

姑父刚到家,就向殡仪馆打要了一辆车,把姑拉到殡仪馆火化去了.姑父没有让陈香书跟车去殡仪馆.

之后姑父回家空着两手.陈香书不知道,姑父留没留姑的骨灰,装没装骨灰盒.要是把姑的骨灰装进了骨灰盒的话,也不知姑父把姑的骨灰盒放在了哪里.

既然姑已经死了,陈香书没有必要继续留在北京.她向姑父提出,她该回老家去了.姑父要她不要急着回去,趁眼下有了空闲,正好可以到天安门广场、故宫、颐和园、动物园等地方转转.姑父问她:你在老家有对象吗?

陈香书说:还没有.

别人给你介绍过对象吗?你谈过恋爱吗?

也没有.

这么说,你还是一个处女喽.

你是当姑父的,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没有别的意思,没事瞎聊天儿呗.现在处女是很宝贵的,一百个所谓处女里面能挑出一个真正的处女就不错,你一定要把握好自己.

你再说我就生气了!

这孩子,真像你姑强秀文年轻时候的脾气.你把你姑伺候得不错,我应该感谢你.过一段时间,我再给你介绍一户人家,你可以继续留在北京当保姆.你得认清当前的潮流,潮流是农村人往城市流,而不是城市人往农村流.你既然已经流进了城市,哪能再往回流呢!

时间不长,姑父果然把陈香书领进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房子是三居室,其中两间向阳.女主人姓乔,看样子不到三十岁,陈香书喊她乔阿姨.乔阿姨的肚子鼓得高高的,大约再过一两个月就要生产.陈香书的任务就是伺候乔阿姨.在乔阿姨的孩子生下来之前,伺候乔阿姨的起居.等乔阿姨生了孩子,伺候乔阿姨坐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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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把陈香书领进乔阿姨家之后,姑父没有走,留在乔阿姨家吃晚饭.吃过晚饭,姑父还不走,竟跟乔阿姨到乔阿姨住的房间去了,并关上了房门.陈香书没有想到,原来姑父跟乔阿姨这么熟.

让陈香书更没有想到而且感到吃惊的是,乔阿姨一开始把姑父喊老曹,喊着喊着就喊成了老公.陈香书在电视剧里看过,一个女人若把一个男人喊老公,这个男人就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她恍然明白过来,怪不得曹德海整天不着家,还不断出差,原来曹德海早就起了外心,在外面找了小老婆.乔阿姨就是曹德海的小老婆.不用说,乔阿姨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曹德海的孩子.

陈香书打定主意,她明天就走,回老家去.她不能伺候曹德海的小老婆.不然的话,她会觉得对不起表姑强秀文.

作者简介:

刘庆邦,男,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当过农民和矿工.现为北京作协驻会作家.主要作品有《走窑汉》《鞋》《梅妞放羊》.发表于本刊1997年第1期的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6年当选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责任编辑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