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理与大国学术

点赞:3478 浏览:11884 近期更新时间:2024-01-18 作者:网友分享原创网站原创

居于热闹中心、被簇拥的孤独是世间最大的孤独,而文学理論的尴尬遭际策应并诠解了这种孤独,印刷机喋喋不休的轰鸣正好使文学理論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呼喊.我们谈論文学理論实际上是在谈論关于拯救的故事,虽然铺天盖地的論文、专著、授课、立项、讲座、奖励上演着貌似惊人的繁华,单就数量在世界上的确会排到不错的位次,但中国文学理論的真相却是歉收.大国学术的评估指标不在于是否汗牛充栋,而在于其锋利思想最终的穿透厚度.

我们的学术时常遭遇西方白眼,这实在是因为它很难在同一创新水准上与他们形成互动,我们的学者不少都是洋人学术的助教、西方理論的小贩,居高不下的复制爱好与亦步亦趋的跟风习惯,使他们永远走在学术不端的边缘地带.说实话,中国的文学理論过得并不开心,它的处境容易让人想起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拍摄于1962年的动画片《没头脑和不高兴》的一些情节.“没头脑”和“不高兴”是一对活宝,一个做事丢东忘西没有灵魂,—个眉头紧锁整天一副愤慨模样,见有人担心自己的未来,两人信誓旦旦要做出一番大事业,可一切不过是想想而已,到头来——他们长大后还是“没头脑”和“不高兴”.“没头脑”和“不高兴”很像是关乎中国文学理論当下现实的一则隐喻,我们特别希望中国的文学理論不学那两个任性的孩子,而是痛下决心改掉自己的坏脾气,真正与文学不离不弃.

文学理論要重返文学.说来未免令人啼笑皆非,如今的“文学理論”中的“文学”大都被公然删除了.“文学理論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与文学互不相干,举凡近期文学理論的热点问题如现代性问题、全球化问题、文学经典问题、失语症问题、文学终结问题、文学边界问题、文化转向问题等,大多不是从文学创作、文学文本中产生,也不是为了解决具体创作和作品的问题,而是从文学理論自身生发、衍化而来,乃是自我复制、自我增殖的结果”,“如今做文学理論的人很多已基本不读文学作品,他们关注的对象无非是尼采、弗洛伊德、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索绪尔、维特根斯坦、罗兰巴特、拉康、德里达等,对于这些名家論著的研读,占据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文学理論津津乐道的是哲学、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文化学、语言学、心理学、现象学、精神分析学、符号学、阐释学、生态学等等,而对文学自身有时干脆噤若寒蝉,这岂非咄咄怪事

中国文学理論家们多是文学的门外汉,他们阅读理論远多于阅读文学,阅读文学又远多于创作文学.文学理論家们热烈的化叙事与其简陋的文学见闻完全不匹配,这种文学理論似有意造成一种合围之势,逼迫文学回到原始的不自觉的混沌状态,倘果真如此则千百年来对文学艰难钻研、厘定的可贵成果便会瞬间化为乌有.这样的文学理論事实上已成了文学的叛逃者、仇视者和摧毁者,当然也就再没有资格厚着脸皮担任什么“文学立法者”了.

对中国现实来说,文学理論与文学无关是不道德的,其中包裹着轻蔑与侮辱,这是一种历史的倒退.中国依然是文学大国,全体中国文化人至少都不乏两个经历:一是童年成长经历,一是热爱文学经历.后一种经历可深可浅可长可短,但大家都曾有过.直到现在,中国文学写作者也是数以百万计的,每年创作的作品是数以千万计的.毋庸讳言,我们现在盛行的文学理論大都是舶来品,有人甚至笃信所有的学术资源都产自西方.西方近二三个世纪的文学语境相当复杂,工业及后工业出发很早已经走得太远,韦勒克、利奥塔、阿尔都赛、詹姆逊、伊格尔顿、卡勒等人的相关理論把眼光转向“文学性”而非“文学”可以理解,但他们看到的好多景观也许在未来中国才会出现,所以我们现在就急切地照单全收极不合适.

说文学将与农业文明相始终可能有些绝对,可我们分明看到了农业对文学巨大的哺育能力和滋养实况,大半的中国文学史是由农业写就的,直到今天中国的工业化仍没能完全转过身来仍没能完全实现,相应的,文学还在顽强地生长,它是否被边缘化了,要看我们用什么标准监测——是用纸媒介的各种统计数字,还是看大家千方百计走向文学的执拗在这个仍然依恋文学的国度,理論企图高居强势的支配地位,使文学变作它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从目前看是很难得逞的.


文学理論要接纳政治.文学理論该有自己的政治,导致当下文学理論乱相的不是政治多了,而是政治少了.“在文学理論的知识场域,‘政治’是一个被极大毒化了的概念,一个让许多标榜‘自主’的学者避之唯恐不及的概念.”我们吃过政治的苦头,害了政治眩晕症恐惧症谈虎色变,一提政治就会想到呆板、专断、暴力、、邪恶就会过敏就会哆嗦,其实这是对政治的窄化与妖魔化理解.孙中山认为“政”就是众人之事,“治”就是管理,管理众人之事就是“政治”.政治概而言之就是对国家的治理,具而言之就是谋划共同体幸福和利益的统一行动.政治在社会上层建筑中居统率地位,要处理的是国家生活中的各种关系,“治”既是管理过程,也是管理结果——有秩序.《说苑敬慎》云:“政治内定,则举兵而伐卫.”政治是人类社会的核心问题,也是文学研究的关键维度,政治是一种更高规格的要求,因为疏远政治、逃离政治统领使文学理論莫衷一是各占山头,整体品位不高气象不大.

与新中国成立后至20世纪80年代以前自上而下的制度推动明显不同,近年文学理論的“体制化”“政治化”不是规定动作,而是自选动作,这种自觉站队其实与“上面”的号令并没有直接关联.我们的文学理論莫名其妙地放弃了其他一切选择,一方面信奉听命主义,缺少一身正气,向被自己“窄化”的政治习惯性示好;另一方面不遗余力地跟风,对洋荤洋素采取跪着或半跪着的姿态,不加分辨兼收并蓄.最终两下合力完成了当下的一种古怪的“中国学术体制”,这种体制、机制显然不是经验而是教训.早在30多年前,我们的国家就曾明确表态:“不继续提文艺从属于政治这样的口号,因为这个口号容易成为对文艺横加干涉的理論依据,长期的实践证明它对文艺的发展利少害多.”经由人性論、主体論、审美論、语言論、文化論等等广泛的讨論和践行,我们的文学理論能够也应该抛弃“政治工具論”了.可时至今日,还是有一大群人在做自己嘴上拼命反对的事情,作为“计划学术”的同谋者,他们白天大骂“体制”“机制”快意恩仇,晚上蘸着口水大数特数“体制”“机制”发放的钞票.当然,我们的政策研究机构和文化管理部门确有失察之责——它听之任之的态度在客观上纵容了文学理論和学者的任性,成全了文学理論畸形的现代化.中国的文学理論遵从的政治应该是最高等级的思想境界、学术与文化道义,失去这一政治目标会给文学理論带来一场.中国的文学理論是“国学”,是举国之学、强国之学,必须信心满满当仁不让,必须雄心勃勃挺身而出,否则它将在自说自话中不断重复自己消耗自己,像一缕无家可归的游魂尝尽四处碰壁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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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理論要敬重心灵.伍尔芙说天堂就是持续不断、毫无倦意的阅读.文学是心灵的事业,文学理論也应该是心灵的事业.文学会告诉我们什么叫原创、什么叫诗意、什么叫直面心灵,不論是媒体派、作协派还是学院派,不懂文学创作不肯亲近文学的人就别再滔滔不绝了,请远离话语中心少说一点或者干脆改行做别的.不懂什么叫原创,我们在复制粘贴他人学术心得的时候就不会有丝毫不安,更别说罪恶感;不懂什么叫诗意,我们的論证就成为一种表达灾难,会带来一次次艰涩、痛苦令人饱受煎熬每想骂娘的阅读,当然最后必是人家放弃阅读;不懂什么叫直面心灵,我们对眼前水灵灵、毛绒绒的文学现象就会束手无策、无所作为.倘由着文学理論的性子锁定“文学是一切书写”,那文学就只剩下两种命运:一是文学还没有出生,二是文学已经死亡.这样的理論不能不吓文学一身冷汗,好在它只是来自理論家一厢情愿的乌托邦想象.文学理論当以文学为主要研究对象,再旁及其余,但要坚定地同其他学科廓清边界.可现在的文学理論显然走向了理論而不是走向了文学,更不是走向了心灵.

文学理論的走势被大学或大学的“派出机构”垄断着,中文系成为文学理論的定点生产单位和批发商.“学者一方面是这个学术体制的受害者,他们不得不卑微地放下身段,以谋求自己需要的东西;一方面他们也是这个体制的参与者和推动者等学术的生产方式、评价体制与‘潜规则’构成了不作宣告的互惠关系,如何走进和实现这个‘潜规则’,是许多学者内心真实的焦虑,学术本身不再是问题,学界在这个意义上变得庸俗无比,尽管他们还在这条学术的‘通途’上一路奔跑并兴致盎然等追求真理、一心向学的学者品性,在这样的环境中早已退出了学者的公共意识.”文学理論要研究有关文学的本质、特征、发展规律和社会作用,它来源于文学实践又受文学实践的检验,进而指导相关实践活动.它原该是文学写作与接受的导师,可一些学者模样的人甘做产业工人,甚至沦为没有七情六欲的学术软件,不用动脑敲击键盘就可以自动生成理論成果.杜夫海纳认定文学理論具有的说明、解释、判断三大功能已无人理睬.对文学的冷漠态度,缺乏文本细读本领,再加上离题万里让人昏厥的文字呈现,几乎丧失了一切能力的文学理論接下来只能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了.

时下的文学理論往往忽略自身的抒情气质,不肯很好地传袭中国的诗化传统.“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第11章)老子强调虚实相生,此处举证饱含生活气息.“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論语阳货》)孔子从君子修养议及文学担当.“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庄子拾级走向虚静,旨在强调养心养气.其实中国文論的“求美”昨天还在,闻一多谈唐诗、李长之論鲁迅,是文学理論同时也是抒情长诗.今天更多的文学理論已与“美”隔开,少了秩序、生动、静谧、悠闲、典雅,看不出多少对美质的渴念,对诗意的期待,它在心灵的栅栏外张望一下就调头走开了,没有投入情感,更别提投人生命.西方也有好的样板,苏珊桑塔格的理論和创作就是互文的,写长篇小说《在美国》的她与写《疾病的隐喻》的她是一个人,两部著作也写着相同的主题——人性、正义感、批判精神、与冷静.“亲身经历一首诗:使情操得到提升,心智变得深沉,灵魂得到片刻的救赎.”而更多的知识分子在公开言論中味着良心欺骗别人,或者对所谈論的东西一无所知却厚颜无耻地说得头头是道.”桑塔格不偏不倚的独立品格依凭的是知识分子的良知与勇气,这样的持守因美丽而伟大,因伟大而美丽.

我们的文学理論在许多方面都是小家子气,尖酸矫情实在令人沮丧.要知道我们是大国,可我们的学术却远不是大国学术.葛剑雄说若无文化自信建再多的孔子学院也没用,我们的文学理論也要有血性、有良知、有操守、有高度,不能给文学丢脸,不能给大国丢脸.王尔德的那篇《巨人的花园》曾使我们长久地感动,孤独、苦恼的巨人终于抱起了那个可爱的孩子,走出自私阴影的花园冰凌落尽,重新弥漫着爱的光辉,到处都是花香鸟鸣和童声的欢笑.此刻,我们的文学理論也是一座巨人的花园,鲜花凋谢,树叶飘落,冰雪覆盖,而“唤来寒冬的,正是那颗放任、冷酷的心”!注释:

(1)姚文放:《从文学理論到理論——晚近文学理論的深层机理探究》,《文学评論》2009年第2期.

(2)陶东风:《重建文学理論的政治维度》,《文艺争鸣》2008年第1期.

(3):《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版,第255—256页.

(4)盂繁华:《学术的“通途”与“小路”》,《文艺争鸣》2012年第4期.

(5)(6)桑塔格:《重点所在》,陶洁、黄灿然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64页,第352页.

(作者单位:绥化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燕山大学文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