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与当代文学

近年来,一些有书底的作家在文学创作之余,拿起毛笔进行书法创作,一些有文学素养的书法家在书法创作之余,写诗作文,搞一点文学创作,两者都有取得可喜成就者.这无论对于文学还是书法,都是一件好事.

作家和书家的分离,是社会发展使然,它促进两种艺术在现代社会寻找不同的立足点,也使两门独立的艺术各自向着新的领域和深度发展.但是,新的问题也出来了,文学与书法本来相互依存的两个艺术胞胎,逐渐断绝了彼此之间的血脉和滋养.书法创作不得不脱离当代生活,脱离当代文学,当代文学也同时失去了在书法艺术中得以表现的可能.在我国古代,文学家在书法上卓有建树的比比皆是,书法家也大都有诗文传世,在一个文人身上文学与书法几乎是不可或缺的.只是到了现代,随着白话文的兴起和书写工具的改革,二者才逐渐分离,以致在当代形成了文学与书法相对隔膜的两个创作领域.作家放下了毛笔,甚至放下了各种硬笔,用五指在电脑上敲打文章,书写已为偶然之事,书法更无从谈起,而书法家并不涉猎文学创作,大都在古代文学和其它古典文学中寻找书写和表现的对象,在古代书家经典作品的点画中寻找自己狭窄的创作空间.在社会已经进入信息化的当代,让文学与书法的内在血脉重新联系起来,是一个好的兆头,它对于文学与书法关系的重构,对于文学与书法艺术的回顾与反思,对于两种艺术在新的社会条件下的繁荣与发展,都是有益的.

然而,当代作家的书法创作,大都同一般专业书家一样,仅以古代文学或其他古典文字为书写对象,并不书写自己或他人的当代文学作品,而当代书家的文学创作,也主要是旧体诗词,极少涉及白话文和新诗.因此,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就更突出了:当代书法家为什么不能反映当代生活当代书法为什么不能表现当代文学当代书家为什么不能用现代汉语表达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思想情感

当然,中国书法作为一门独特的艺术品种,其生命就在于它自身不可或缺的规定性.古代文学特别是那些经典的古诗文,能充分满足那些规定性的需求,所以至今仍不失为书法的肥沃土壤,在这块古典的土壤上,书法依旧在旺盛地生长着,但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现当代文学也是从古代文学脱胎出来的,它的血脉和细胞从本质上也具有书法艺术创作规定性需求的可能性.在这个问题上,我作了一点研究,并进行了实践性的探索.

2008年8月,我将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乡村记忆刘家科书法展》.这个展览就是我这一尝试的一点成果.《乡村记忆》是我的一本散文文集(2007年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我以《乡村记忆》为表现对象,用半年时间创作了一组书法作品.通过这次创作实践,我对书法如何表现当代文学有了更深的体会和认识:

一、书法要表现当代文学,其艺术触角至少要进行一定程度的转换:

其一,要从表现高度浓缩,高度概括或抽象的社会生活,转到表现散漫自在的原汁原味的生活.而前者是古代文学中的生活,后者则是当代文学中的生活.原生态、原汁原味的生活,因其细腻而文字多、篇幅长,要表现它,就需要把笔墨展开一些,在尺幅、布局、用笔、运墨、结体、变化诸方面精心构思,在笔墨运行的过程中保住生活的水分,透出生活的鲜活和生气,涵养生活的哲理和韵味,切忌一挥而就、大而化之.

其二,要从把握文学作品明显的节奏和韵律,转到把握文学作品文字背后的内在节奏和韵律.前者是属于古代文学、特别是属于古旧诗词的,后者是属于当代文学的,包括现代诗歌.要表现文字背后的内在节奏和韵律,首先要懂得分析和欣赏文学作品,对其有深入的体验和敏锐的感觉.在此基础上把自己体会到的内在节奏和韵律浸透到书法的字里行间.这是一个难度相当大的转变.如果仅用书法以往的习惯方法去表现,就很难抓住内在的东西,当代文学的表现素材会成为散乱不堪的堆积物.

其三,要从表达含蓄、深奥、多维度的精神指向,转到表达明朗、清晰、单维度的精神指向.古代文学在中国传统哲学与儒家思想的统治和文言文的限制下,其精神指向充满“阴阳”之衡、“冲和”之道,言外之意,韵外之致,正符合书法传统的技法和审美规则.而现当代文学一般在叙事、抒情、表意方面都比较直接,它也讲求含蓄、蕴籍,但较之古代文学,其意则是浅显、明朗的.这种转换的焦点在于,进行书法创作时,在立意上要追求主体的自由和个性的张扬,在技法上注重筋脉、血肉的丰盈,在风格上致力于简洁明快与个性化的结合.

其四,要从书写文言词语,转到书写现代汉语或方言土语.而前者与后者也分别属于古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现代汉语,不可能像古代汉语那样精炼和定型,整齐而对称,合辙且押韵,因此在书写中要就具体文字作深入的推敲和体会,从中找到其蕴涵的节拍和规律,作为运笔的遵循.不能简单依照古代汉语的书写规律,作模式化运行.

二、书法要表现当代文学,应求得具体表现对象与书法艺术形式的内在统一:

其一,民间文化积淀与书法现代意识的统一.当代生活中的民间文化是当代文学的重要内涵.表现现当代文学中的民间文化内涵,要运用书法艺术的现代意识.这种现代意识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由作为表现对象的现实生活决定的.书法要在遵循其基本法理、原则的前提下求变、求新,以适应现代生活的需要.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中揭示了书法艺术是一种情感的表现艺术,而一切情感又来源于生活的道理.他强调书家要直面人生、观照自然.曾开一代书风之先.这种书法的时代精神,今天也是可以借鉴的.因此,民间文化与书法现代意识的结合,可能会构成书法艺术的新元素.

其二,大俗与大雅的统一.当代文学作为书写对象往往是大俗(其雅在背后深藏着)的东西,而书法艺术形式永远是大雅的东西,用书法的原则和制式去提炼大俗的内容,同时用提炼过的大俗来丰富大雅的内涵,使二者熔铸为一体.

其三,回归与精进的统一.现在提出书法反映和表现同时代的生活,其实是让当代书法向古代书法学习,在这样的意义上说是回归.但这种回归不是倒退,而是精进.具体地说,就是回过头去看古代的书法如何表现和反映同时代的生活,如何怎么写作于那个时代的现实,在这一点上有何经验与理论,今天的书法如何继承和借鉴,以利于更好表现和应用于今天的现实,从而使书法艺术从一个侧面展开新的局面,这就是精进.

三、书法要表现当代文学,要进行书法的不同表现内容、不同用途、不同表现形式的对照,在对照和比较中看到差异和规律,从而为书法创作提供求新求变的依据和参照.

其一是不同时代的书法所表现的不同时代生活相对照.比如,古代生活是封闭的,变化迟缓的,然而是差异性很大的,而当代生活是开放的,日新月异的,逐渐趋向同一的.在这种对照中,书家就会更清醒、更自觉地让书法以不同的理念和方式表现不同的生活.

其二是不同时代书法的不同用途相对照.在古代,书法的实用和欣赏二者兼之,而其欣赏价值是在实用的基础上分离出来的.而当代,书法只有欣赏价值,只作为艺术品鉴赏、和流通.因此,用书法表现当代文学,也要定位在以创造欣赏价值为主旨.要在提高艺术品位和质地上用力.

其三是书法的不同理念和形态相对照.当今社会价值观念从一元逐渐过渡到多元,书法艺术理念也应有相应的转变.这种转变的前后形成差异,而这种差异只有在对照中彰显.过去更强调“道”与“法”的关系,强调“道”与“法”的传承,“道”与“法”的恒定不变.现在则是与时俱进,道也在发展,法也在变化,书家要在不变的“法”中寻求可变的因素.当代文学与古代文学的不同,可作为书法在表现当代文学时如何求变的参照.

[责任编辑张瑞田]

刘家科,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作协副主席.散文集《乡村记忆》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兼擅书法,2008年曾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个人书法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