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两题(短篇小)

手机

夜里,庆生连着做了好几个梦,每个梦好像都跟手机有关.一个是他打完把手机撂在了厕所墙上,等他想起匆匆返回时,恰与里面出来的人撞了正着.庆生一伸手,拿出来!那人嘻皮笑脸地,拿出啥来?庆生冷冷一笑,“噌”地从那人衣袋里掏出了手机,然后一巴掌抽向对方.又要抽,听得枕边的桃子叫出声来,你还打呀.庆生就醒了,不好意思地说,打疼了吗.桃子说,疼,当然疼了.庆生抚了抚她的长发,说,我做梦了,睡吧.

接下来庆生又陷入了一个梦：他不知怎么拿了镇长的手机,带回家让桃子看.忽然闯进来,问,是刘庆生吗?庆生说,是.二话没说,“咔嚓”一下就把他铐了,推出了门外.桃子哭着追出来说,我家庆生是好人,你们不能抓.摇摇头,好个屁,好,还会偷镇长的手机?庆生给押上了警车,听得警笛一路“完了完了”地叫着,叫得他心惊肉跳的,吓醒了.

另一个梦是,庆生偷了王大的手机.王大是镇上的包工头,他的手机能听音乐,看电视,还能上网聊天,是最抢手的“苹果”,不下一万块.庆生刚拿了手机,王大就找上门来,身后跟着几个杀气腾腾的汉子.庆生正要把手机藏起来,被王大劈手抢去了,又叫那几个人打他,这个一拳,那个一脚,看样子是要他的命来了.庆生就喊,别打我!桃子说,你又做噩梦了?庆生抹了抹脸,没拭着有血,叹口气说,也不知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桃子摇摇头说,可能是你白天跑累了,快睡吧,不早了.

庆生却再睡不着了,磨蹭了一会儿,天就麻麻亮了.他惦记着下乡的事,也不敢再睡,迷糊了一会儿,便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他知道桃子这一夜肯定没睡好,给他吵醒了几回,怎么能睡好呢.桃子身体不好,为这事庆生决定先不要孩子,还给桃子订了份牛奶.一开始桃子不喝,说我又不是孩子,喝这干嘛.庆生说,补补身子,如今城里人都喝.桃子还是醒了,探出头说,这就要走?庆生“嗯”了一声.桃子说,今天能不去吗.庆生摇摇头,快月底了,今天得跑两个村子,完不成又得给院长说了.桃子也下了地,说,你忘了今天啥日子吗.庆生笑笑,跟昨天一个样啊.

桃子点了一下他的鼻子,真是没记性,今天你生日呀.

庆生说,这么快?

桃子撒娇说,听我的,在家好好呆一天吧.

庆生又摇摇头,不行,我早点赶回来.说着抚了抚她的长发.

桃子的头发留得很长,瀑布似的挂在背上,几乎占住了臀部,这在镇上也是一道风景.

庆生就要出门,桃子又拦住了他,你等等.庆生回过头来,还有啥事?桃子说,你先闭上眼睛.庆生就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桃子要做什么.他俩结婚有几年了,因为没孩子,日子过得很平淡,桃子就时不时搞出一些小把戏来.比如,隔些日子换几盆花,让庆生时时有一种新鲜感.比如,变着花样做些菜,说是要把庆生香死馋死.再比如,庆生在村里忙活上一天,回了家,桃子什么也不让他做,冬天帮着他暖手,夏天给他扇扇子,这让他很觉得很不好意思.

桃子忽然又说,睁开吧.

庆生就睁开了眼睛,看到桃子手里多出部手机,他以为这又是梦,掐了一下大腿,疼,就知道不是梦.

桃子说,发啥愣呢,拿着.

庆生眼一亮,给我的?

庆生在镇卫生院负责搞儿童计划免疫,全镇大大小小三十几个村子都由他负责,哪天去哪个村都是定死了的.下了村,逢了雨雪天回不了家,庆生心里急,不知怎么给桃子传个信.庆生每个月只挣三几百块工资,一直舍不得写部手机,借别人的打过几次,后来就不好意思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庆生脸皮薄,别人话重了他也会脸红,简直像个姑娘.

桃子说,当然是给你的,我知道你做梦都想要.

庆生脸“腾”一下红了,他又想到了夜里那些梦.要是桃子知道他在梦里偷了别人的手机,而且挨了打,会怎么想呢.他看着桃子手里的手机,眼睛竟有些湿润了,好像在梦里所受的苦,因为桃子这一举动全消散了.庆生知道这是一部二手手机,式样早已过时,外壳也磨得有些破旧了,可他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手机了.

庆生直直地看着她,你,哪来的钱?

桃子笑了笑,当然不是抢的.

庆生说,我也知道不是抢的,到底哪来的钱?

桃子又一笑,这你别问了,反正不是偷汉子挣的.

庆生怔了一怔,狠狠在桃子脸上亲了一口.桃子打了他一下,大天白日的,让人看到多不好.他们住的是集体宿舍,镇大院里没房子的年轻人都在这里住.房子紧挨着,没有院墙,这家人做了什么,路过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桃子笑了笑,说,你装上吧,今天要多给我打几个.庆生手没动,桃子把手机放在他手里,就在这一刻,庆生看到她手上的戒指不见了,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可是他没有问,只是轻轻拍了拍桃子的手,就出了门.

卫生院就在前院,庆生进了办公室,把皮箱挎上,推了摩托车出门.出了门,正好看到镇长从那边过来了,卫生院和镇大院相邻.镇长说,这么早啊庆生,又要下乡了吧.庆生不知该说什么,笑了笑.镇长忽然又说,庆生,昨晚我梦见你了.庆生一下瓷在了那里,你说啥?镇长说,我梦见你了.庆生就想起了夜里的梦,他本来想说,我还梦到你了呢.但是他没吭声.他本来还想问问镇长在梦里看到他干啥了,镇长的手机却响了,一边说话一边往镇大院去了.

庆生发动摩托车出发.

今天要去的是麻地沟,这是镇子最远的一个村庄,有三四十里山路.颠簸了半天,半前晌时,庆生进了村.路过学校门口,他看到村长正和一个人指指划划的说着什么,就把车刹住了.村长也看到了他,说庆生来了,打针了吧.庆生说是是.这时,村长身旁的那个人回过头来,庆生一看竟是王大,心说这怎么回事呀,梦里的人都遇上了.王大这几年揽工程发了,肥得流油,在镇上有好几套楼房,听说还另外养了个女人.王大看了他一眼笑了,说,庆生好勤快.庆生点了点头,说你来做啥.王大说,我来看看学校,镇长说这校舍得翻修一下.庆生“啊”了一声,说你们忙,你们忙,就发了车朝巷子深处驶去.庆生心急,却怎么也发不着车,看了一下没油了,就骂自己粗心.又借了半升灌进去,这才上了路.上路前,庆生掏出那部手机,想给桃子打个.想想很快就回去了,天又这么黑,桃子还得去小卖店接,就又把手机藏起来了.天是黑到底了,也没有月亮,车灯将黑暗划开了一片.庆生加大了油门,车子在山路上越跑越快.虽然是夜路,但这时候人少,更好跑.突然,后轮猛一侧滑,庆生一下摔倒了,昏了过去.恍惚中,听得有人说话,像是两个人,在扒他的衣服,可怎么努力也睁不开眼,后来他又昏过去了.

终于睁开眼时,庆生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家里.桃子抹了抹眼圈说,庆生你吓死我了,你终于醒了.庆生说,我怎么回来的?桃子说,是镇长和王大把你送回的,你给人打劫了.庆生说,手机和摩托都不在了吧.桃子眼里又有了泪,是我害了你,不该给你写那部手机,要不你也不会受伤的.庆生却抓住了她的手,说,我会给你再写一枚戒指的.说着眼里也有了泪.桃子说,我不准你流泪,今天你过生日呀.想了想又说,对了庆生,镇长走时跟我说了个事.

庆生问,啥事?

桃子说,镇长说他昨夜梦到偷了你的手机,让你好一顿打.

庆生睁大眼睛,你说啥?

桃子又说了一遍.

庆生听着听着,忽然憋不住地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桃子也跟着笑,怎么也刹不住的样子.

化妆盒

这家的活儿,今天就可扫尾了.

昨晚,老靳和三成快要收工时,女主人来了,各个房间看了看,夸了一回,提到了吃圆工饭的事.老靳摇摇头说,不吃了吧,你们那么忙.女主人说,怎么能不吃呢?总得给我们个答谢的机会吧.又扯到了另一件事上,说外面店的化妆盒要价太高,一个小玩艺,居然上到了五百.老靳听出了她的意思,迟疑了一下说,你要不嫌我做得笨,试试吧.女主人一脸喜色,说了喜欢的样式,颜色,在哪家店看过一些成品,用的什么料.末了说,真不好意思啊,净给你出难题.

老靳觉得女主人会说话,也心细,每次来了,都是一处一处地走,一处一处地看,明明是来监工的,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来和你商量事的.每次,都会夸你几句,说这一处做得精细,那一处有创意,说得你心里熨熨贴贴的,由不得不想把活儿做好.男主人就很少看到了,到现在只露过一两次面,来了也不多说话,心不在焉的,看一眼就走,似乎这房子不是他的,这一切跟他没半点瓜葛.这人老靳以前见过,是个画家,大白脸,长头发,蓬蓬勃勃的络腮胡,是这小城的一个人物呢.

这会儿,老靳心里有了谱,开始张罗着做那个东西了.他找了块板子一笔一笔地画,画一遍觉着不行,再画一遍.

画好了样子,老靳让三成看.

三成说,真好呢.脸上忽然有了坏笑,那女人真是厉害呢,惹得你这么上心啊.

老靳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开了电锯豁板子.老靳想,应下了,就得把活儿做好.店里卖的又怎样,说到底还不都是木工做的吗.三成又要说什么,老靳轰地把气泵也开了,三成摇摇头,忙自己的去了.

老靳开始打盒架子,用的是那种细木工面板,板子光滑细腻,散出淡淡的香味儿.他将里面分了两层,每一层又打了几个小格子,可以放好多东西.蓦地想起了妻子,她只有一些简单的化妆品,眉笔口红什么的啦,还有一种很便宜的抹脸油,几块钱写那么一大罐.再就是他给写的润手油了.他们在这个城市赁了两间小平房,一年三千块房租.夏天好说,到了冬天,还得写一大车炭,一车炭就得四五千块,她怕炭不够用,外间的灶房不舍得生炉子,时间久了,手就冻得皲裂了,血一丝一丝地往出渗.老靳看了心疼,有一天早收了一会儿工,跑到商场给她写了支润肤油.她说,看你,我有那么娇气嘛,不抹也好着呢.话是这样说,老靳却看出她打心眼里高兴,常常当着他的面在手背上抹油.

老靳你又在琢磨啥?三成出来拿东西,见他愣怔着,说了一句.

老靳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不会是想嫂子了吧?每天见着个面,你也真有意思.对了,也给嫂子做个这东西吧.

老靳心里不由一动,是啊,他能给别人做,就不能给自家女人做个吗?可做下了又往哪放呢,总不能摆到衣柜上吧.妻子的化妆品就放在衣柜上,柜子还是他没出道时打的,又旧又难看.他原说再打一件新的好看的,可她不同意,说这个就挺好,她喜欢.他知道她是怕花钱,她在用钱这件事上总是很固执,再多说也没用.他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大学毕业上了班,对象早找下了,可因为没钱写房子就结不成婚,他们怎么催都没用.小儿子刚考上大学,每个学期都得一笔费用.既要给大儿子攒点钱,又得供小儿子上学,说日子过得不难,那是检测话.妻子就是让日子愁的,脸上都有了皱纹,白头发也多了,其实她比这家女主人也大不了几岁,可看上去却好像是两代人了.

心里装了事,老靳就变得有些忸怩了,要是还剩一些料子,可不可跟女主人说说,让他拿回去再做个化妆盒呢?正想着,三成的影子从他眼前飘过去了,好像拿走了什么.老靳觉得有些不对劲,蓦地记起了什么,腾一下冲进了里间,见三成刚好用刀子把那半块彩晶板划开了.老靳一下火了,点着三成的鼻子说,你到底长耳朵了没?三成给他问了个大睁眼,不明白他咋这么大的火气.

不让你动这块板子,你咋动了?老靳眼一瞪一瞪地.

不动能行?包厨柜门还得用一点.三成说.

包厨柜门你用料头啊,咋能破了这大半张板呢,啊?你破了料,你说我还咋用它包盒架子?你到底长耳朵了没?

老靳真的生气极了.前两天,他就盯着这些料了,三成做什么活儿他都要去看看.快要完工了,料他得盯紧点,好的木工都有自己的谋划,最好是活儿做完了,也不浪费半点料.这对主家也是个交待.可现在,板子已经豁开,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半天,三成忽又抬起头,吭哧吭哧地说,还是让她给店里打个吧,再进点料.你要觉着不好说,我给她打,也破费不了几个的.老靳这边迟疑着,三成早把打过去了.

没多久,彩晶板就送过来了.老靳心里叹了口气,小心把它裁开了,薄薄的料板,泛着柔和的光泽,他先是比划着压了褶子,然后就开始包盒架子了.这得用胶粘,先在骨架上把胶抹匀,等胶晾好了,才可以粘,然后再用皮锤子敲结实.等他把盒子粘好时,三成早在一边嚷嚷开了,说肚皮都快饿塌了.

老靳看了一下表,早过了正午了.

回了家,妻子让他洗了把脸,然后就把饭菜摆上了.老靳觉得菜要比平时丰盛一些,他也没在意,上了炕拎了个馒头就吃.他也真有点饿了,菜又香喷喷的,似乎把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妻子笑,看你,好像没吃过饭似的,对了,你不喝点酒吗?老靳一怔,酒,你写了酒?今天到底啥日子呀.你平时可是不让我喝酒的呀,只怕我误了工,少给你赚了钱.她说,这你甭管,你只管敞开吃,敞开喝.说着拿上了酒,又拧开了盖子,给他倒了一杯.老靳一仰脖干了,今天到底过啥节?你看我,忙得头都大了.她又是一笑.

老靳却忽然记起了什么,对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你到底还是想起来了.妻子老半天才说.

看我,记性真是坏透了,该罚.老靳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瓜.

知道你忙着做营生,没事的.

再忙也不该把你的生日忘了,该罚.

不说这个了,来,让我陪你一杯.

老靳心里一热,跟妻子把酒碰了,又给她倒了一杯.喝了酒,她的脸颊上便飞上了两朵桃花.

对了,你想不想要个化妆盒?老靳忽然说.

我要那东西干啥,又没几件化妆品.

真不想要?我做你也不要?

你做?你真的要给我做?

还能哄你?当然做了.

那我就要了,就当是给我的生日礼物吧.就算我没几件化妆品,没多少东西可放,摆在柜子上也好看啊.

那就说定了,拉勾.

拉就拉.

说笑够了,饭也吃过了,老靳稍微歇缓了一会儿,就忙着出门.妻子说,你这样子还咋去做活儿?要不下午别去了,在家好好睡一觉吧.老靳摇摇头说,瞧你说的,我有这么娇气吗?再忙上一个下午,这家就完工了,咋能不去呢?妻子笑笑,那你慢点儿走啊.老靳看了她一眼,一摆手说,也就喝了几小杯,没事的.就出了门.

到了楼房,老靳看到三成早忙乎上了.

老靳也赶紧忙乎起来,他又抱过了那个东西,现在他要做的是打磨一下盒子的棱角,一点瑕疵都不能有.好的东西所以好,关键是细部的东西处理得好,这是他多年的体会.

两个人各忙各的,都很专注,房子里不时响起各种工具的声响.

等他们把该做的做了,房间和工具也收拾妥当,这个下午也快过完了.

好像是猜到他们该完工了,女主人也准时赶来了,身后还跟着个人,自然是那个画家了.老靳看了他一眼,心说你到底还是来了,我还当完工了你也不来看一眼呢.女主人一进来就看到了摆放在客厅的化妆盒,她先是一怔,然后就出了声,好,做得好,老靳你真行啊.说着蹲下来,将那东西捧在了手里,一处一处地抚摸着,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是的,是抚摸自己的孩子,老靳从她那眼神里感到了这一点.

老靳你做得真好,比洁具店做的还要精细.女主人眼亮亮地说.

笨手笨脚的,你觉着好就成.老靳搓着手说.

你昨天来过后,老靳的心思就用在这个东西上了.三成插嘴说.

是吗,真是太谢谢了.女主人说.

老靳听了当然高兴,觉得功夫没白下,心里有了一种被认可的欣慰.老靳一抬头又看到了那个画家,看过后他心里就堵得慌,你这人咋还是没个话?都完工了,你也不说些什么?他真的希望画家能说些什么,一句半句都好.可画家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冷冷扫了一眼女主人手里捧着的化妆盒,好像他做的不过是一只蚂蚁,一个火柴盒,一个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然后,就又跑到另一个房去了.老靳心里一下凉透了,他真想揪住画家的衣领,照着那张大白脸给上一拳,你这家伙怎么能这样呢.

女主人忽又出了声,老靳,钉上去吧.

老靳愣怔了一下,从她手里接过那东西,进了卫生间.墙上早打了眼,老靳找了几个木楔子,几下把它钉好了.女主人自然又是一番夸赞,又把手伸向了盒子薄薄的表皮,像伸向孩子娇嫩的肌肤.没错,它真像个孩子,一个娇嫩的女孩,这女孩就出自他的手下,是他生的,不,是他和女主人共同生的.她向他描绘了喜欢的样式,这里面就有了她的意思,他按照她的意思下功夫做,这里面自然就包含了他的心血,他的想象――是的,这是他们共同的女孩呢.这个想法冒出来时,他感觉自己的心慌慌地跳了一下,他的脸甚至也有些涨红了.等那个画家再过来时,他几乎有些为自己的想法害羞了,匆匆地低下了头,好像画家会将他一把揪住,将他的人和想法彻底撕碎.但是没有,画家只是在他身旁站了一小会儿就走了,好像是有什么着急事的样子.临走时,画家既像是对女主人,又像是对老靳说,那我先走了啊,晚上饭店见.

老靳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画家走了.

老靳想,这人怎么能这样啊,在他家快做了一个月了,怎么能一句评价的话也不说就走了呢.

老靳心里真是堵得慌呢,本来他还有件事,本来他想对女主人说,剩下的这点彩晶板可以送给我吗?但是画家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他还能跟女主人要东西吗?不能,他要是开了口,那不就成了个没皮没脸的人了吗?虽说女主人对他做的东西赞不绝口,可那个画家是那么的冷淡呀,居然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画家不说话他当然不能开口了.但三成却出了声,三成一点都不晓得他内心的纠结,竟然没皮没脸地跟女主人开了口.女主人很快说,你们用就拿去吧,反正最后也是个扔.

扔就扔了吧,我们拿走也没用.老靳冷不防出了声.

三成急了,想要说什么,却给老靳暗暗捅了一下,不吭声了.

女主人当然也不晓得老靳内心的纠结,又说了些话,把工钱也付了,让他们跟着她走,一起去吃圆工饭.三成当然高兴了,连句客套话都没说就要跟着走.老靳忽又来了脾气,这么着急啊,不把工具搬过去,你这就要走啊.三成一缩脖子,不就屁大点事嘛,搬就搬.女主人在一边看着他们,很疑惑的样子,大概也不明白老靳怎么忽然来了脾气.最终,老靳还是跟着女主人去了饭店.他本来不想去的,不想吃这顿饭,吃圆工饭是件愉快的事,可他心里疙疙瘩瘩的,自然就不想去了.但是女主人却固执地等在一边,态度又是那么诚恳,他再不去就是不给人家面子了.

到了订好的那个雅间,老靳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还在想着那个画家,他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刚刚坐下,画家就来了,画家一进饭店好像就变了个人,热情得一塌糊涂,本来老靳是一点酒都不打算喝的,他是有些生气,可画家不依,一个劲地劝,说都圆工了,一点不喝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靳经不住画家的劝,跟他碰了一杯又一杯,到最后就有些高了.三成好像也有些高了.画家呢,看样子酒量挺大的,但他一个人劝着他们两个喝,再大的酒量也不行,到最后,他的舌头也僵了.就这,他还要跟老靳干杯.女主人急了,站起身宣布散席,说喝好了就行,日后免不了还会用老靳做个小营生,肯定还有一起喝酒的机会.老靳早有点招架不住了,跟着站起身,说以后吧,以后肯定有机会的.见众人都不喝了,画家只好也站起身,说,那就开路吧.出了饭店门,画家和老靳告别时,竟然就伸出手臂将他搂住了,很亲密的样子.

老靳,你是我见过的最有灵气的木工,活儿做得都赶得上艺术品了.画家嘴贴着老靳的耳朵说.

老靳好像没听清,大着嗓门说,你说啥?

画家也大了嗓门,我说你做得太好了,你做的那个化妆盒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绝了.

你说我做了一件艺术品?

没错,老靳你不如跟我学画画吧,你有天赋,有灵气,你会像我一样,画出伟大的作品.

伟、伟大?

是,伟大.

老靳这下听明白了,听明白后,酒好像也一下醒了许多,心里是说不出的悲凉.他真想对画家吼一句,你这烂人,咋现在才说这话?下午在你楼上时,你说一句多好啊,你要早说一句,我就会把那些剩料要下,给我妻子也做一个化妆盒.知道吗,我都对她许了愿啊.可是老靳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有点生硬地从画家的手臂里挣脱出来,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向灯火辉煌的大街.

王保忠,著有长篇小说《甘家洼风景》等多部,曾获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第五届赵树理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四届全国短篇小说百花奖、首届全国郭澄清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奖、北方十四省市优秀文艺图书奖、剑南文学奖.现就职于山西省作家协会.

责任编辑杨晓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