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仲景诗选

流经家乡的河

河流经我的家乡

族谱就红一片绿一片地繁茂

许多已经凋谢的花朵

留下了鲜艳芬芳的传统

许多草,因为河水的滋养

正绿往八月那边

而我将流浪

河穿过宽阔饱满的额头和心脏

望不到头

望不到尾

把伤痕和缺点抛弃到岸边

爱情那样的贞洁

历史那样的庄严神圣,不可扭转

我们试图架起过的许多桥梁

都无一幸免地被大水冲走

只留下孩子们

在鸟翅与波涛上唱源头的歌

河带走了一切

却带不走我比炊烟更轻的家乡

我的鬓插野花的好妹妹阿央嘉玛

用一只小小的木桶

就把它打了回来

看哪！一次渴望与呐喊的落差

把河救活了过来

让我们带着家乡的嘱托

草叶一样没入它巨大的漩涡

伴随河床深处古老的忧伤

把一生走完

在河的每一个瞬间里

我们都将看到父亲沉默的面庞

和家乡真实的背影

并死死地抓住了

我们的根

谣曲之一：毛妹梳头

树望风,水望流

澡,毛妹梳头

樱桃带路全身红

岁月在镜中

云雀,云雀

河畔春草,岭上残雪

雨水阳光一把抓

肩不开花额开花

金木水火土

妖精卸妆蛇起舞

乾是乾,坤是坤

白云出岫,毛妹私奔

债务

有时是雨水,有时是铁钉

春天刚刚开始

我就欠了阳雀一刻倾听

种子发芽,田野肌肉拉伤

我还欠老牛一把嫩草

欠蝴蝶一绺阳光

站在高高的苍岭上

我还欠兀鹰一句回答

欠远方一次眺望

灯前,我垂下头来

前世今生

我一直欠着自己一条河流

谣曲之二：春天

领口太小,月季脱衣

雨水太涩,燕子写信

土豆花开了一朵一朵又一朵

第四朵说请等一等

眉苏河边,太阳停下梳头

酒酣时分,百合学习接吻

铁匠家的四个闺女

一起把对面山坡拉到膝头

她们要用怎样的针线

才能绣出昨日梦境――

杏依偎着桃,篱牵挂着藤

天底下,到处都是相爱的人

虔诚

让我跪在阳雀的高腔里

让我数着柳树,一步一步走进黄昏

让我在请柬里播种

让我在大地上抢修失事的蜻蜓

让我去到山口,迎接病愈的神灵

让我在争夺露水中获胜

让我从两个方向归来,爱我的爱人

让我用一把老骨头骄傲地去死

谣曲之三：山河渐渐转凉

白昼多么漫长.天幕低垂

我和春天背靠着背

豹子额佩落日

把开花的草原披到自己身上

鸟要归巢,羊要回圈

无法收拾：地平线又高又远

我期盼的夜晚迟迟不来

山河渐渐转凉等

今夜

今夜,我要拜访葡萄藤

看看她能不能把道路和方向

借给我渴望甜蜜的妹妹

我要和蟋蟀签约

贷走他嗓音里的全部银币

好为失学的星星筹齐

子丑寅卯四个学期的学费

当然,我还得为劳累了一辈子

终于跌倒在哮喘里的父亲

生火,熬药,捶背等

太阳早已陷落于遗忘

我还得爬到山顶

张开双臂迎接它的再度君临

亲爱的命运,你为何让我

看见了这么多苦难

为何让我有爱,并且爱着

谣曲之四：芭茅满山满岭

她们满头的白发

与青春究竟相距多远

她们风中摇曳的姿影

与幸福和美梦有没有关联

昨夜,我告别母亲

沿着河流的方向远行

今天,我回到家乡

就看见了芭茅满山满岭

一边掐指计算儿的行程

一边偷抹脸上的泪痕

谁能像母亲那样把儿牵挂

只有芭茅,只有芭茅

为给高粱让出小块土地

傻到了不剩一丝芳馨

谁能像芭茅那样宽厚坚韧

只有母亲,只有母亲

谣曲之五：唢呐

别抹掉喜鹊闹枝的时辰,别拿走

持续向上的高音.沉默了许多年

我有勇气把心中的爱情嘹亮到天庭

让执拗的季节从此不再白雪飘零

以乡村的步伐走过乡村,我爱上了

池塘里的荷花,木匠家的闺女

并在绿油油的瓜田里,把一个吻

郑重地交给了她又厚又红的嘴唇

光与色

一枚迟到的橘子

秘藏着多少教训,竟红到了痛

小风吹拂,野棉花开了

一赶一赶地悸动

岛屿且沉且浮

大海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蓝

樱桃做梦,火焰翻身

玫瑰衣领湿透

一个人注定会瞎掉

当阳光突然到来,铺天盖地――

谣曲之六：两盏马灯

雪夜茫茫漫漫

风,吹过去,又吹过来

毛妹,两盏马灯深藏在你怀里

找不到熄灭的理由

鼓

你浑圆,无以为继

你凸出,芳菲大野一样不断膨胀

靠不住的视觉

带来多少检测象

红吧红吧,再久也不会黯淡

绷住脸.绷住红.绷住表情

坚守内心的秘密

你有一个别名叫沉默

“爱与恨,怎么可以喊出声来”

槌在一旁：埋着头,思想

谣曲之七：雪化作了水

请问：谁收留了泪水

谁在酿造葡萄美酒的同时

失手打碎夜光杯

谁使出吃奶的力气,推不开

桃花的门扉

我正在穿越的这条河流

为何波谲浪诡

我枝头上刻苦练声的小小灵魂

为何变成了蝉蜕

生与死：无喜无悲

失窃的天空,更空了

鹰的哲学：黑一点,再黑一点

直黑到无家可归

毛妹啊毛妹,木烧成了灰

雪,化作了水等

鸟语

从高高的云端或茂密的枝头泻下

鸟语是一粒粒晶亮的雨水

越过灵敏的听觉

淋湿了每一双充满渴念的眼睛

让我们在最蓝的天空下

学会幸福地流泪

获得明朗开阔的心境

这是倾听欢乐的好时光

鸟语洒在我们周围

散发出与星星和樱桃有关的气息

教我们忘掉白雪飞舞的季节

忘掉猖獗原野的风声

然后端坐在这亲切的声音中

独酌一份宁静

土地正在潮湿,果实就要醉去

人们眼含泪水

活泼、抒情、圣洁的鸟语

赐予我们无比的信心

让我们相信：

即使邪恶的准星瞄准了飞鸟

也瞄不准这鸟语声声

谣曲之八：凤为什么流

枣啊,如果可以,请稍作停留

我的渴,没有来由

衣衫不解,薄雾轻覆

世间最深的秘密：风,为什么流

掀开树叶和香气,探出头来

烟烟雨雨,欲说还休

真相毕露,反而让人不敢相认

你,被遮蔽得太久太久

失语失神,无枝可依

甚至不会梦游

因为你美酒的前程

我还在学习酿造：夜复夜,昼复昼等

乡村哲学

这幢五柱四梁的房子

又宽又大

要是今后没人来住就浪费了

那块弯弯拐拐的腰带地

肥得冒油

要是没人继续耕种多么可惜

这横平竖直的“冉”字

大大方方

得有人紧接着来姓呀――

煞割,我结婚了

谣曲之九：怀念

就在那丛凄冷的石蒜花下面

我的外婆静静长眠

微风轻轻.泥土潜滋暗长

小虫鸣叫了：如诉如怨

如果有这样一条道路

我将秘密地去到外婆身边

收集童话中的星星,把压在

她心上的那块石头扛到双肩

即使我是个穷孩子,没有

更多更好的礼物奉献

也会撇下斗笠、草药和泪眼

只带给她一片现在的蓝天

嫉妒

打那片玉米林穿过

阳光就有了小小乡村的体温

你的脸明了,你的眼亮了

你的眉,堆放着收成

这块地是你家的自留地

我怎能靠近

这束光来自天上,我岂敢

跟它一道照进你内心

玉米棒子,四根

静静地,静静地躺在你怀里

衣衫绿啊绿,缨子红啊红

它们的幸福陆离缤纷

没能成为第五根玉米棒子

我只好枯坐眼角,看它们,醉卧光阴

谣曲之十：野花长獠牙

念与想：野花长獠牙

想与念：天使欢乐里熔化

群山吞金,黄昏漠漠

你非你,我非我

雪落旷野,狐狸着火

箫走调,夜出错

天仙双足,篮子盛满星星

石头里藏着柔情的黎明

我遥远的家乡

青菜萝卜蒜苗野葱

――溪水里洗

粗手大脚锄头犁耙

――阳光里洗

泪花花,情歌里洗

舌尖尖,方言里洗

不用清洗的火苗一片一片

雏菊吃下：漂亮！

谣曲之十一：狐仙

是那棵低矮的紫薇树

牵住你的裙角把你留在这个夏天

是那缕越过树梢的光线

把你描绘成狐仙

是我企图不再爱你

就像筛子意欲堵住流水就像干柴

想要阻止大火呼啦啦蔓延

秘密

借助日光煎熬黄连

利用祈祷榨取蔗糖

头戴花冠的女巫嘴唇绯红

她一旦回头便忘却年龄

什么样的时辰

萤火写下忽明忽暗的家史

什么样的地点

族谱遭逢时雨时晴的芒种

石榴泄露大地的隐私

豆荚抿住一段幸福时光

新娘新娘,新娘的手心

攥着繁衍的教材

婴儿婴儿,婴儿的嘴里

噙着民谣的等

谣曲之十二：隐痛

河瘦了

树黑了

菊花妹妹出嫁了

鸡飞了

蛋打了

锅锅碗碗全哑了

又秋了

又冬了

路给大雪埋住了

谣曲之十三：你先晴了

你先晴了,毛妹

谁将珍藏还未下完的雨水

山坳间的阴云

又将移进怎样的日记

黄昏时候,何止飞禽

找不到归宿

我右手里紧攥着的莒蒲与艾蒿

早已失去苦味

你先爱了,毛妹

苔藓和枯叶,信物一样珍贵

屋脊忍受乌鸦

你忍受忧悒,还有痛悔

苏里个苏

洼地里,一棵草

绿得那么焦急那么果断

我该拿她

怎么办

先是哞哞,接着咩咩

我的胃很牛

眼很羊

也许,她拿出点颜色来

只是为了

让牲口和我

瞧瞧

谣曲之十四：走过这条田埂

走过这条田埂,就是苍岭

走过十四盏桐油灯,你就回到了家

苍岭上,云缭雾绕鹰飞鸟鸣

兄弟,你不会感到寂寞

请闭上眼睛,关掉耳朵

忘掉咳出的血块,连同人间的哀歌

晨起三滴露水,临睡两粒星星

兄弟啊,我还是放心不下你的肺病

谣曲之十五：太阳走亲戚

太阳走亲戚,爬坡上坎

喜鹊颠花轿,抬回乖乖俏新娘

汗水一颗,豆子落地

萤火一盏,邻村幺妹写日记

地角红桑椹,田头绿秧苗

丧歌作伴,通天路上魂逍遥

月亮倒酒,刺槐喝醉

冉家坳哎冉家坳,心里没鬼

舞：我们来到

噢嗬！不仅河流不给自己放检测

不仅太阳配得上永恒

我们来到,就必须接受

这山的陡峭、水的湍急

以及阳光温情脉脉的抓伤

雨滴坚硬,我们必须接受这残酷的滋润

然后睁开眼来：萌芽,生长

结出疯狂的果实

我们来到,就不能放弃

镰刀的姓氏、茅草的血统

以及民歌里最后一颗锋利的牙齿

如果可以,我们将抛下

祖先的全部遗产,去赢取史诗的尊严

大海的风流

我们来到,就无法摆脱

疾病的跟踪、饥饿的围剿

以及情与爱的煎熬.推开月亮的侧门

一条毛茸茸的小路

走着赤脚的巫师.邻村妹子

从十七岁那边递过来狂热的嘴唇

我们来到,就无法拒绝

顶峰的诱惑.在那里

不仅有光明的永昼,更有我们的信仰

而深渊是不存在的

除非我们的心儿正在坠落

除非岁月已经背叛

我们来到,就注定光荣

击掌,跺脚,扭腰,抖腹,振臂,舒袖

多么明亮的节奏

多么激越的节奏

远与近,爱与恨,酝酿与享受

我们同时拥有

噢嗬！不仅河流不给自己放检测

不仅太阳配得上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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