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长秘书

她压着声音在我耳边低语：“以后,要见董事长,随时跟我说一声.”

董事长的秘书听说我写了一辆新车,提议下班时让我顺道送她回去.她家、我家,都是一个方向,她说.

而我无法说不.

傍晚,6点整,她带着她的花色小便当袋和黑色皮包,端正地立在我桌前.我正在写一篇隔天要截稿的文案.抬头看她,不知为何,她的态度显示我不可以令她等待.

于是,手忙脚乱,我把东西收拾好,慌慌张张地扛着我的电脑和一大沓厚重的参考资料,跟她及其他一大群赶着下班的人们挤在空气不流通的电梯,下楼.

为了省钱,我将我的白色小车停在极远的一条小巷内.因着这段路,董事长秘书圆墩墩的矮壮身躯不断出汗,胳膊、大腿内侧的娇嫩皮肤因走路摩擦而疼痛,一张宽阔的大脸硬是被暖和的夕阳得发红.等她见到了我车子的尺寸,她更是将失望之情像一桶脏污的洗碗水尽情泼洒到街面上,一滴也不留桶里.我只得频频道歉.

好不容易,她痛苦地将浑圆的自己塞进我那内部空间一点也不胖的汽车里.我们上路,车子刚随着巷子弯度转入一条大道,随即,我们便发现自己困在一堆车阵里.高峰时间,什么办法也没有.整座城市就是一个大型停车场.我不由得希望自己还身在办公室,那么,我便可以躲掉讨厌的塞车,还能舒舒服服地把工作做完,晚上可以好好睡觉.

虽然冷气已经开至最强,仍在浑身发汗的董事长秘书却不这么想：“我们应该早点走的.我真不知道你在磨蹭些什么.”她小而圆的眼睛让我想起屋顶上的鸽子.她将她的身体半转过来,严肃地面对我说：“你知道,工作时间不在长,而在精.工作效率最重要.你老是抱怨工作量太大,你有没有想过,问题可能就在你身上――你做事太拖拉,太没有组织,太没有方法.”

这位读过莎士比亚的英文秘书露出微笑,亲切地抓住我正在转换离合器的右手：“要知道,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时间就是金钱.你必须懂得好好把握.”

隔天早上,董事长打内线找我.我正要进去见董事长时,坐在董事长办公室外头的她,对我眨眼,仿佛我们之间分享了某种不为他人所知的秘密.我不明所以,只得回应她一个客套的笑容.

等我出来,她离开桌子紧紧跟随身后,出其不意抓住我的右臂,虽然此时我并没有在切换离合器,她的举动还是让我险些将手里的文件撒落.她压着声音在我耳边低语：“以后,要见董事长,随时跟我说一声.”

下班时刻一到,―个庞大的阴影挡在我的桌面和天花板的日光灯之间,我悄悄叹了口气,觉得全身没劲地站起来.又是拥挤如夜市的电梯,又是走不完的巷弄,又是一动也不动的汽车排阵.她关掉我的菲利普格拉斯,开始告诉我整个公司的薪资结构有多么不公平.

“譬如说,”她平时温和的鸽子眼睛,此时喷着怨毒的小小火焰,“你的薪水居然比我的高,你想想,这对吗?”

我惊讶得脱口而出：“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薪水?”

她慢慢吞吞地回答：“我是董事长的秘书,记得吗?公司所有的机密文件都会经过我手里.”

四天之后的下午6点整,当我看见那个花色小便当袋和黑色皮包出现在我的桌旁,―时冲动,我听见自己说：“我们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我听见一个心碎女人的声音,可是我不敢抬头看她.“为什么?我们一起回家,不是很好吗?”我的头低着.我保持沉默.她也不说话,我于是开始咬自己的指甲.然后,桌上的响了,我迅速地接起.我专注讲.过了两分钟,我感觉到那两个袋子移动,走了.

从此,董事长秘书再也不曾跟我说过一句话.

(选自《办公室》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