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巾上的小汽车

1

不过就是一张纸巾而已.

我千里迢迢地从西班牙的小镇赛哥维亚把它带回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好,偶尔看到它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不是夜色里绵延的白色雪山,不是赛哥维亚雄壮的罗马水道,甚至不是那个和善的老人的面孔.我只是在想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爱情故事,发生在50年前,一个西班牙男孩和一个韩国女孩身上等我是这个爱情故事的受惠者,却连它的全貌都不曾窥得半点.

从赛哥维亚那个著名的白雪公主城堡回到镇上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最快的一班回马德里的班车在两个小时之后.这个小镇那么小,却因为罗马人的文明而带来别样的壮美.我躲开密集的游人,在巷子里找了个巴掌大的小餐馆吃饭,打算慢慢回味属于自己的赛哥维亚.

小餐馆里有一个老头酒保,一个老头侍应,除此之外再无旁人.老头侍应穿得跟老王子一样,西装革履,腰板笔挺.他那一点点英语水平和我的那一点点西班牙语水平在冬天的小餐馆里友好地碰撞着,不但碰撞出当晚的菜单,甚至让他搞懂了我企图坐什么汽车回到马德里之后,还规劝我应该去某个新的火车站坐火车,又安全,又快捷.

可是那个新的火车站在地图以外.

他随手拿起一张餐巾纸,用圆珠笔画了半辆小汽车的样子,跟我比画了一通.他的手语看起来的意思像是在说：“等一下,你吃完晚饭后,7点45分,我开车送你去火车站.”

他郑重地把餐巾纸放到我面前,就到门口招揽客人去了.虽然在西班牙已经受了好多恩泽,然而我还是不能相信一个陌生人如此宽厚的善意.当手表显示7点30分的时候,他并不在门口,我确信自己理解错了,收拾好所有的东西离开了餐馆,迷茫地走向广场,企图寻找某辆能够通往新火车站的公共汽车.

2

冬天的黑夜总不是那么友好.尤其当所有的游客都离开之后.我站在公共汽车车牌下,做好一切今夜无法离开的心理准备.7点45分,一辆起亚牌的越野车停在我面前,开门,老头儿就在里头,欢快地朝我招手.

“嗨,我到处找你,到处找.谢谢上帝我总算找到你了.”老头儿高兴极了,而我则在一边忐忑应该如何解释我的不辞而别.

他用夹杂着英语单词的西班牙语填满了车厢里的空间,并没有给我留出编造借口的空隙.“你要不要听音乐Disco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都喜欢Disco跳舞”老头子笨拙但欢乐地,不断地调整电台的按钮,企图寻找出某个我喜欢的频道.我半是敷衍,半是不安,一边笑,一边看着汽车开离城市,路越来越黑,越来越荒凉.

“你是韩国人吗7我的汽车是起亚.”他有点得意地问我,拍了拍我的胳膊.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让我更加警惕.“不,我是中国人.”他也许感觉到了我语气中的敌意,带歉意地结巴地表示：“50年前,我的第一个恋人,是韩国人.很爱她,我很想她,所以我爱韩国,韩国的一切.看到你,我想起我的初恋.嗯,还有,她喜欢Disco.”老头子真诚地解释.然而即便这样,我依然如斗鸡一样杵在副驾驶上,时刻准备进行防卫或者攻击.

车的前方真的出现了一个崭新的火车站.我跳下车就跑,根本不顾他在后面说什么.正当我努力在大厅里寻找售票口的时候,一扭头,又看到他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比画着说,他去停车,发现我跑错方向了,又满世界找我.他塞了一张到我手里,推着我到检票口,把我塞了进去.“嗨,我要给你钱！”我在栏杆里面冲他喊.

老头子似乎没有听见,使劲地冲我挥手道别.他那么用力地挥手,把我的心搅得酸楚无比.

我回身跑到栏杆旁边,他焦急地迎上来问我：“怎么了车要开了,你赶紧啊.”

我用了全身的力气响亮地在他脸上亲了一记,松开他之后,这个老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眼眶都红了.

当开往马德里的高速列车迅速把这个老人和赛哥维亚一起抛到了我的旅程后方,我翻开护照,欣慰地看到他画着半辆小汽车的那张餐巾纸夹在我的护照里,如此安详.